二OO三年春節,周秉昆和朋友們又沒有聚會。大家活得越來越 累,越來越沒有聚的心情。秉昆修江堤的活在冬季沒法干,他也租了輛 三輪車,和孫趕超一塊兒「拉腳」。幸運的是,這一個冬季活還不少,本 市尚無專門跑物流的車隊,市區、市郊和火車站的貨物出入庫,主要靠 他們那些「拉腳」的三輪車。報紙上說,國家經濟即將騰飛,國企改革 轉型穩步推進並將逐步加速,不少私營企業發展壯大,後者在納稅和解 決就業兩方面的貢獻不可小覷。「拉腳」的都是些下崗工人,數九寒天,日 子過得去的農民寧願在家「貓」冬,不肯掙他們那份辛苦錢。他們不怕 冷,也不怕累,只怕在「拉腳」時遇到熟人,或碰到家人。一旦碰到家人,他 們的苦累會讓家人心裡特別難受。
然而,誰也不能保證這樣的事不發生在自己身上。
周聰他們報社蓋起了新樓,通了暖氣。報社原本要等開春再搬入新 樓,卻有幾傢俬企等著租了舊樓做辦公室。為此,報社領導受到上級嚴 厲批評——你們早幹什麼去了?冬天就不能搬遷了?等到開春再搬,一 冬天白交多少取暖費?又會少收多少房租?什麼理由都不是理由!春節 不放假也得及時騰退搬遷!
於是,許多「拉腳」的就有心急火燎的大活可干了。報社一時聯繫 不到那麼多卡車,春節前哪個單位的卡車都用得勤。比較起來,報社更 願雇三輪平板車,資料、文件、怕磕怕碰的東西還是用三輪平板運穩妥。但 是,三輪車都是單干,報社很難記得清究竟誰運了多少次,弄不好就會 成為一筆糊塗賬。趕上這茬兒了 ,三輪車伕們商量:暫時組織在一起吧,不 能讓這麼大的活跑了啊。
一群三輪車伕就自發組織在一起,推舉周秉昆做頭。秉昆能成為 頭,完全是由於孫趕超力推。孫趕超的力推居然成功,很大程度上是由 於肖國慶在他們中的好人緣。周聰那篇題為《我的兩位叔叔》的報道在 社會上並沒引起多大反響,卻感動過他們中的不少人。許多人都親眼見 過孫趕超與肖國慶之間休戚與共、親如兄弟的友誼,趕超因此在他們中 也確立了誠實守信、絕對可交的人品和口碑。他一推舉秉昆,大家自然 擁護。
其實,秉昆根本不願參與,更別說當召集人。在他看來,一旦自己 參與了,想避開兒子周聰又怎麼可能?他面情軟,架不住大家一致請 求,最終勉為其難,還是答應了。
結果,他也就真碰見了周聰。
那日大雪,零下二十七八度。三輪車伕們一個個雪人似的,眉毛胡 子都被哈出的氣結成霜,沒鬍子的剛刮過鬍子的也是這樣。
這種情況下,互相之間如果不叫名字,面對面也認不清對方是誰。
突然,有人大呼周秉昆的名字。
一個人一喊,接著幾個人不住聲地幫著喊。那時,周聰正抱著大紙 板箱往一輛三輪車上放,聽到喊聲,舉目四望,沒聽到有人應答。
開始用繩子捆車的正是周秉昆,他裝作沒聽見,一心祈禱兒子快點 兒離開。
不料,趕超走到他跟前,用戴棉手套的手在他臉上一撫,立刻使他 露出了真面目。
趕超生氣地說廣聾啦?幾個人喊你沒聽到?
秉昆說:「是嗎? 」
周聰不由得叫了一聲:「爸!」
趕超又說:「那邊摔碎了一個紙箱,咱們弟兄和報社的人都要動手 了,快去平息一下!」
秉昆說:「你去勸勸不是一樣嘛!」
趕超說:「不一樣,人家口口聲聲要見咱們頭!」
孫趕超推著周秉昆快去解決矛盾,周聰卻拽住父親的胳膊不放,要 與父親談一談。
趕超火了,沖周聰吼:「滾一邊兒去!也不看這是什麼時候!」
周聰只得放開了手,卻不走開。
趕超沒再理他,一轉身忙自己那攤子事去了。
這時雪花漫舞,能見度極低,二十幾輛三輪車橫七豎八停在報社不 大的院子裡,車伕們與從樓裡往外搬東西的人擠在車輛之間,情形相當 混亂。這個大雪天,不知什麼原因,報社院外的馬路實行交通管制,三 輪車一輛也不許停在院外了,只好都擠到了院裡。
雙方衝突的起因其實很簡單,卻是一場真正的衝突。秉昆趕到跟前 時,雙方好幾個人都快要動手了。原來,一名車伕不小心從車上推下了 一個紙箱,箱內有盆君子蘭。花盆碎了,君子蘭斷了幾片葉子。車伕表 達了歉意,君子蘭的主人,一名與周聰年齡相仿的女記者卻不依不饒,絮 絮叨叨,不知究竟想要怎樣。車伕煩了,罵了女記者一句。結果,女記 者嚷嚷起來,報社幾名血氣方剛的小伙子衝上前來,一個個英雄救美的 樣子,要求車伕的領導出面,賠禮道歉,補償損失。
秉昆只有不斷鞠躬,說盡好話。
對方依然不肯罷休,非讓賠錢不可。
秉昆就掏出了錢包,問得賠多少才算完。
女記者先說那花是名貴品種,她為了養好它花費了多大心血,之後 說出一個錢數來。
秉昆一聽就炸了,揣起了錢包,高聲叫罵起來:「渾蛋!訛詐嗎?臭 丫頭,再矯情我賠你個大嘴巴子!你們是知識分子,是代表社會良心的 人,沒看見我們掙點兒錢有多麼不容易嗎?他媽的眼睛全瞎啦?有你們 這麼代表社會良心的人嗎?! 」
他一發飆,報社的年輕人更不放過,一個個義憤填膺的樣子,都要 和他開打了。
孫趕超與十幾名車伕一起圍過來,這些包裹在粗厚棉衣中的莽漢,個 個鬚髮皆白,摩拳擦掌,聲振屋瓦,氣勢上倒是先佔了上風。
周秉昆躍上一輛三輪車,振臂高呼:「老哥們兒聽著,都歇了,先不 干了,不給這幫有文化的狼人干了,罷工了!」
於是,他們便都坐在車沿邊吸起煙來。
報社的年輕人大多玩筆桿子出身,雖然見多識廣,卻沒遇過這種架 勢。現場沒有一位領導,騰退搬遷辦公室時間很緊,一時群龍無首,也 就亂了方寸,不知怎麼應對。
僵持之下,周聰只得挺身而出,居間協調。
「剛才就叫你滾,怎麼還沒滾?你爸正在氣頭上,偏往你爸跟前湊什 麼?搞不好你小子裡外不是人,快滾遠點兒!」孫趕超毫不客氣地吼道。
周聰只得堆下笑臉說:「超叔,這麼僵下去也不是個事呀,對兩邊都 不好是不是?你就讓我勸我爸消消火吧。」
趕超覺得他說得也有道理,數九寒天,畢竟兄弟們出來不是為了爭 扯,而是要討個飯錢。
周秉昆盤腿坐在車上,閉著雙眼,剛才被趕超擦過的臉又結了一層 薄霜,像一頭打坐修禪的白毛老猿。
他聽到耳邊傳來兒子喚「爸」,緩緩睜開了眼。
周聰掏出手絹,替父親將鼻尖上的鼻涕擦掉。
周秉昆問:「為什麼不聽你趕超叔叔的話? 」
周聰說:「他同意我和你談一談了。」
作為衝突雙方的代表,父子倆開始了對話。
「有什麼話回家談,現在是咱倆談話的時候嗎? 」
「爸,我想和你談的是,我不願你再幹這種活了。以後,一到冬季你 也在家貓冬,我的……」
「別再跟我說你的工資養活得了我和你媽!說得輕巧,你自己信嗎? 不知道物價怎麼個漲法嗎?我一個大男人,一家之主,剛五十歲,沒疾 沒病,想什麼時候不幹活就不幹活了?我為什麼要聽你的?這活怎麼 了?幹這活可恥?掙的錢不乾淨?我答應過你媽,今年春節要讓她看上 電視,我要說到做到!」
「我現在不想和你談電視,我現在要跟你談眼前這件事,僵下去不是 辦法。」
「你有什麼資格跟我談?讓你們領導來。」
「爸,頭頭腦腦這會兒都在新樓那邊,現場安置各部門桌椅呢。」
「那就去人往這邊請一位!」
「爸,那不好,絕對不好。」
「好不好由你說了算? 」
「爸,不是誰說了算的問題……如果領導們知道了這邊鬧得這麼 僵,我那位女同事非受嚴厲批評不可。」
「活該!誰叫她那麼矯情,還想訛詐!」
「爸……跟你說實話吧,我倆正談對象呢……」
「你!……趁早吹了!你什麼眼光啊你?她如果成了咱們周家兒媳婦,還有我和你媽的好日子過嗎? 」
「爸,今天這事一發生,我不想吹她也必定跟我吹啊!爸,也不談我 倆的事了,新樓那邊許多人都等著這邊的東西及時運過去呢,爸給我個 面子,發話讓大家接著幹活吧!」
「行,周聰,我可以給你個面子。站這輛車上,就說你代表那些同事,向 我們的人認錯。」
周聰猶豫了一下,也躍上了車,四下裡鞠躬,向大家道歉。
趕超走過去,問秉昆:「你的意思? 」
秉昆不勝其煩地嘟噥:「你替我發話,開干吧。」
他想站起來,然而腿盤麻了。如果不是兒子往起扶,他一時站不起 來了。
秉昆的確身心疲憊。他與孫趕超整天在一起,即使休息時,常常大 眼瞪小眼,互相之間都覺得沒什麼話可說了。
他倆春節不想再聚,其他朋友就更沒誰張羅著聚會了。
周蓉一家三口照例在秉昆家度過了三十兒。
冬梅也來了,她照例要初一去北京陪周秉義過春節。
周陰仍沒找到自己願意幹的工作,高不成低不就的。她在法國所學 的企業管理專業,使她在求職時面臨窘況——管理國企的多是國家干 部,很難輪到她那種「海歸」女生。經過十幾年的轉型、合資、賣廠,本 省國企除了煤、油、林、農系統的資源型企業再就所剩無幾,而她自己又 沒有任何實際管理經驗。更何況西方大學裡教的那套管理學問與中國國 情往往是風馬牛不相及。至於私企,在本省本市另有一套路數,各有各 的高招,不勞外人費心。
前不久,周明心生一念,想到北京去投靠大舅周秉義,其實也就是 想去沾點兒光。她把自己的打算向舅媽郝冬梅透露過,郝冬梅當時沒表 態,只說等下次去北京時向她大舅提提,看她大舅什麼態度。
母親落實了工作以後,周刃心裡更加沒著落了。
蔡曉光也用點撥周蓉的話點撥過她,只是委婉多了。
周明卻說:「我就是再降低要求,那也不能去賓館當大班吧? 」
「當賓館大班怎麼了?你以為你是什麼人?難道屈才了? 」周蓉教 訓道。
她又說:「我的事我做主,不勞你們再操心,我保證,最遲半年,絕 不再花你們一分錢了。」
周蓉又要訓,曉光用眼神阻止了。
周珥說這話後,到了春節,兩個多月已經過去了。
周秉昆總算買了一台十八英吋的彩電,價格一千多元。當年,許多 大城市的家電商場已不見了黑白電視機的蹤影,國家基本進入了彩電時 代。大彩電成了婚嫁必備,進入了尋常百姓家。
在東北三省城市裡,無論腦力勞動者還是體力勞動者,工資只有南 方經濟發達省份的一半,公務員、大學教授、醫生、科技工作者們也不例 外,有些行業差距甚至更大。
鄭娟對那台本省產的電視機喜歡極了,找出一塊最漂亮的花布為它 做了罩子,還買了一塊塑料桌布。
吃罷三十兒的晚飯,大家一起看電視。春晚還沒有開始,鄭娟手握 遙控器調換頻道,還像孩子一樣問大家:「想看嗎?想看的舉手!」
大家都笑了,覺得她操控電視機的模樣比電視節目本身還要好看。
曉光突然說:「別調了,就看這台吧。」
那是本市電視台的一個頻道,可算中國最早的收藏鑒寶節目,欄目 叫《新春亮寶》。
曉光對收藏一向有興趣,也有不少藏品,無非本省本市一些畫家、 書法家贈他的應酬字畫,沒什麼夠檔次的東西,也少有什麼精品。再有 的無非就是些真假莫辨的古董,即使是真的,年代也不過晚清民國。周 蓉不反對他這種愛好,只不過時常提醒,萬勿幻想發財,更不許高價購 買。蔡曉光管不住錢,他好交朋友,花銷自然也大,因為放心不下周蓉 母女,有所顧忌,總共攢了七千多元。周蓉一回國,他就主動上交,自己 僅留了一點兒零用錢。曉光對錢財興趣有限,收藏什麼往往出於好玩,周 蓉的提醒純屬多餘。
大家都在看《新春亮寶》時,冬梅遞給周陰一封信。周陰低頭看了 一會兒,將信還給舅媽,勉強笑了笑,表示自己明白。然而,她從那會兒 起,情緒就明顯低落了。
周蓉朝冬梅暗使眼色,冬梅隨她進了小屋。
周蓉悄問:「誰的信? 」
冬梅簡單說過丈夫那封信的內容後,周蓉說:「我理解我哥的想法。」
冬梅說:「我也理解。」
周蓉說:「他的人生志向本不在官場,卻身不由己躋身官場。他一心 只想為老百姓做些好事,最好是經得起後人評說的大好事。如果能做出 那麼一種政績,他就比較滿意了,否則會很懊喪。」
冬梅說:「是啊,他一直是那麼想的,我支持他。」
周蓉又問,那一封信為什麼要給周珥看?
冬梅猶豫了一下,便把周為想到北京投靠大舅的打算如實講了。
周蓉生氣地說:「我絕不允許!既然我哥有那種夙願,作為他的親人 只能成全他,誰也不許給他添麻煩,干擾他。」
冬梅說:「小聲點兒。周明雖然不是我和你哥的女兒,但你哥關心一 下她的工作也是應該的。你哥當初關心了一下周聰的工作,秉昆兩口子 就省了多大的心啊,周聰的人生起點也比較順了。你哥就要回來了,周 切的事只好等他回來後,看看在本市怎麼幫她解決。」
周蓉說:「我哥回來了,也不許周珥給他添麻煩!」
冬梅說:「咱們自己的下一代,如果能幫他們把工作解決得好點兒,干 嗎不呢? 」
周蓉說:「我們周家就出了一個當官的,父親如果地下有靈,也肯定 希望他能有清名。世上沒有遮得住人眼的事,只消有幾件被人背後議論 的事,我哥的種種努力就完了。」
她說著說著,流下淚來。
冬梅勸道:「別這樣,大年三十兒的,你千萬別引起不快來,沒你想 的那麼嚴重。」
周蓉忍住了眼淚,說道:「嫂子,我覺得我的人生好失敗。就周為這 麼一個女兒,我把自己的事業搭上了,也沒讓女兒有什麼出息……」
冬梅勸道:「那要看怎麼來想。你現在有了一份不錯的工作,周切也 接受過國外的高等教育,你為女兒操心並沒有白費心。這麼一想,你應 該感到欣慰才是。」
然而,郝冬梅的話對化解周蓉心中的鬱結,並沒有起到立竿見影的 作用。
當年的大美人兒,北大女才子,省屬重點大學破格評定的年輕副教 授,卻因為獨生女兒的發展而傷感落淚,又一次驗證了 「可憐天下父母 心」這句俗語。這種情形,還有一種說法:「攤上了今生討債的兒女,神 仙也無奈。」
好在大屋裡開著電視,姑嫂二人在小屋裡的對話,外屋的親人們聽 不到。
《新春亮寶》節目掀起了一個小高潮,有個與周聰年齡相仿的青年,展 示了一對玉鐲,說他爺爺當年在寄賣店工作過,三十年前收下了這對玉 鐲。後來,當鐲子的人沒在規定時間贖回,擺在拍賣櫃檯上無人問津。他 爺爺識貨,判斷那絕對是好東西,自己買下了。
專家問買時花了多少錢?
青年說當時才一千幾百元,他爺爺買下時已是兩年後,拍賣價自然 要比當價高些,為此他爺爺借過錢。對於當年的中國人,在一對玉鐲與 一隻手錶之間,十之八九都會選擇手錶。至於一對玉鐲的價值,沒幾個 人曉得。
專家恭喜那青年,說他爺爺有眼光,太值了。專家說那鐲子無疑是 上品美玉雕琢,猜測原本可能屬於清末貴族之家,流落民間也許還有什 麼故事。
專家接著說:「這鐲子嘛,若在咱們北方出手,價格會低一兩萬。如 果到南方出手,七萬八萬會有人買的。南方的有錢人比北方的有錢人多 嘛,也比北方的有錢人更有錢嘛!七萬八萬也值,以後肯定還會升。南 方的有錢人搞收藏的越來越多,咱們北方的有錢人現在還沒太省過味兒 來,還不曉得好玉名玉多麼值得投資。」
電視中那專家最後的話,引起了節目現場觀眾一陣接一陣驚呼。
周家的五名觀眾,除了鄭娟,其他四人看得屏息斂氣,都不同程度 受到了震撼,也可以說是受到了刺激。
國家大踏步走進了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時代,而絕大部分人卻還處 在對一百元的得失也斤斤計較的生活水平。那對玉鐲的價格翻倍,令光 字片周家老土屋裡的親人們一時間心馳神往,浮想聯翩。
鄭娟說:「換個好看的節目吧。」
周陰對周聰小聲說:「你媽一開始就沒看進去。」
自稱愛情至上主義者的蔡曉光也自言自語:「八九萬夠買一輛』夏利』 車了。」
周聰說:「早先中國人的收入差別很小,現在的差別卻太大,簡直像 玉鐲當初的當價與現今的賣價了。」
收入差距之大,幾乎讓所有人一說起錢來,就不可能不異常敏感。也 許只有光明那樣的出家人,只有鄭娟那樣容易滿足的人,才算例外。
她已轉台了——是趙麗蓉與鞏漢林早年的小品,那是她愛看的。她 也不問別人願不願看,只顧自己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機。
周秉昆卻難以從《新春亮寶》節目中回過神來。五個人之中,他受 到的刺激最大。他回想起三十年前,自己因為愛上了鄭娟,偷偷當掉了 家中一對玉鐲的事。他確信,電視節目中的那對玉鐲正是自己家的。
他看著坐在前面的妻子的背影,仍能感覺到自己綿綿的愛意。他聽 著她哧哧的笑聲,覺得仍是世上最能使自己喜樂的聲音,比什麼音樂都 好聽。
為了鄭娟和他們的愛情,他當年偷著當掉了家傳的玉鐲,拿到了 一千二百元錢。如今看,這個價錢簡直可以說是白送人了。
周秉昆扭頭看了一眼周聰。小兒子也愛看小品,像媽媽一樣是趙麗 蓉與鞏漢林的粉絲。家裡還沒有電視機的時候,小兒子和媽媽都能從收 音機播放的節目中,僅僅聽一半句話,就準確無誤地判斷是不是趙麗蓉 與鞏漢林的聲音。
周聰今晚卻看得心不在焉,那對價值一輛「夏利」車的玉鐲,對那 年輕人頭腦所造成的刺激,不是一轉眼就可以過去的。
周秉昆不由得想,如果自己當年沒有那麼做,估計妻子就不會是鄭 娟,說不定也就沒有周聰這個兒子。即使有,也叫周聰,卻肯定與眼前 這個周聰方方面面都不一樣。
那又會怎樣呢?他無法想像下去。
周秉昆聽到周珥問:「爸,如果我再找不到工作,你投資,我做玉器 生意怎麼樣?專家不是說這一行前景看好嗎? 」
他聽到姐夫蔡曉光英雄氣短地回答:「可惜,你爸也給不了你那麼大 的本錢啊!」
他又想到了光明。如果自己當年沒那麼做,光明今天會成為北普陀 寺的螢心師父嗎?也許早已不在人世了吧?
他進而想到了趕超。如果不讓他住在太平胡同鄭娟一家當年那小破 土屋裡,他一家又會住哪兒呢?總歸會有地方住吧,絕不至於流浪街頭; 如果不給趕超借住房子,他們兩人的關係會是如今這樣肝膽相照、情同 手足嗎?
還有楠楠,楠楠也許不會那麼一種死法——也許當年就夭折了,只 能由鄭娟找處野地偷偷埋了,而絕對不會留學哈佛,骨灰最終葬在佛門 聖地。
他還想到了鄭娟媽媽。那老嫗生前是否預料到了鄭娟母子和光 明,日後會成為他的親人呢?如果她確如鄭娟當年所說是菩薩化身,世 上苦人兒那麼多,她為什麼視而不見,而單單庇護鄭娟和光明呢?難道 她有什麼特殊使命嗎?他想起有一次在街上碰到,她停止了叫賣,非要 看他手相。
「秉昆呀,你的命可不怎麼樣,是操勞不休的命。你命中最好的運 相,就是娶我女兒鄭娟為妻。如果你娶了她,這輩子還有幾分福;如果 你不娶她,那你這輩子就一點兒福分也沒有。我的女兒我知道,她的心 比許多女人都乾淨。」她的表情當時極其詭秘,彷彿向他暗洩天機。
秉昆後來多次自問自答,他終於與鄭娟結為夫妻,不能說她的話一 點兒都沒起作用。
事實的確是這樣的。倘若父母沒有為家中留下那麼一對玉鐲,當年 水自流和駱士賓被判刑後,秉昆與鄭娟的關係肯定就斷了,不管他多麼 戀戀不捨。他無法繼續對她提供幫助,也就找不到理由說服自己對她的 愛是不受譴責的。
於是,他對鄭娟媽媽,對自己的父母,對那對玉鐲,都心生出無限的 感恩來——儘管玉鐲已不屬於他們周家,在別人手中價值翻了幾十倍!
秉昆正胡思亂想,周蓉與冬梅從小屋出來了。
周蓉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問大家剛才靜悄悄地在看什麼節目?
周珥就把那對玉鐲的故事講了一遍。
周蓉若有所思地問:「秉昆,我記得當年常聽咱媽說,咱家也有一對 鐲子,哪兒去了? 」
秉昆說:「讓咱媽有一次掉在地上摔碎了。」
周蓉說:「可惜了。」
秉昆說:「摔碎了我請人鑒定過,根本不值錢。」
周蓉就不再追問什麼了,她一點兒都沒懷疑秉昆。
周家的兒女從小互相謙讓慣了,哥哥周秉義就是榜樣。
春晚節目挺精彩,老明星頗多,並且都斜足了勁兒,「薑還是老的 辣」。什麼「韓流」「小鮮肉」之類的,那一年還不成氣候。
春晚節目結束很晚,親人們都困了,男女各一屋,在比往年更密集 更持久的花炮聲中,說睡都睡了。
大年初一,冬梅第一個走了。
周蓉一家三口匆匆吃罷早飯,也走了。
秉昆分年貨時,鄭娟從旁說:「只分三份不好吧?除了咱家留一份,就 不給春燕留一份了? 」
秉昆想了想,果斷地說:「她就算了吧,她們婦聯肯定也分。」
怕擺在明面上,春燕來了看見了不給也不好,秉昆還是讓周聰給國 慶和趕超家各送去一份。
春燕和德寶這一年春節期間沒到秉昆家來。
周蓉一家也沒再來。
周蓉要抓緊時間備課,為高中生講好數學,對她畢竟還有一些挑 戰。蔡曉光朋友多,其中一些感情聯絡關乎他事業的可持續性,春節不 主動登門拜年,人家會挑禮。周明的初戀之蕩猶在,她卻極想擺脫陰影O沒 有工作,她耐不住寂寞,便一個接一個地聯繫當年那所重點中學的朋 友。她有了洋文憑,畢竟是老幹部的「干外孫女」,那光環仍有餘暉,這 使她在老同學們面前不至於覺得矮誰三分。老同學中有人已是官場新 人——秘書、科長什麼的,還有一位當上了處長。他們瞭解到她還是單 身,都大為驚訝,紛紛爭做紅娘。雖然她更希望老同學關心她的工作問 題,他們卻顯然不那麼想。或許都認為,她大舅周秉義在中紀委工作,舅 媽是「紅二代」,繼父是文藝名人,她的工作根本就不是個問題。
閨密們啟發她改變思維——丈夫找對了,工作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 嗎? 「幹得好不如嫁得好」,這個曾經備受爭議的「真理」幾乎是周陰 許多閨密的信仰。一些結了婚的人也躍躍欲試,打算擺脫現有家庭束 縛,義無反顧地實踐一下。
與周蓉相比,周陰生父馮化成的浪漫在筆下、在紙上、在詩裡,而他 凡事利益第一的思想在血液骨髓裡、在每一束神經系統間、在每一組基 因中。周蓉的浪漫才真的是由細胞所決定的,雖然五十多歲的她已很難 再浪漫了。
「七。後」周陰的身上,不論容貌還是智商、情商,更多地遺傳了馮 化成的基因,儘管她更多的時候已經忘了有那麼一位父親。
她決定春節期間見見第一位對她有意的男人。為此,她獨自憑弔了 一次楠楠墓地,以消弭內心的障礙。
轉眼到了正月十五,秉昆上午買元宵時遇到了吳倩。
她問:「你怎麼大老遠地跑市裡來買? 」
他說:「你嫂子聽人講市裡有巧克力餡的。」
她說:「不知巧克力餡的好在哪兒,小霞非想吃巧克力餡的。我剛下 夜班,為她排隊買。沒有她,我都不想活了。」
吳倩仍在蔡曉光介紹的那家賓館當勤雜工,還為國慶戴著黑紗。她 說到傷心處,眼圈紅了。
秉昆問小霞的情況怎樣?
吳倩說:「我活著的唯一盼頭,就是盼著她早點兒畢業工作。今年六 月,她就該畢業了。工作這麼難找,她倒處對象了,家在貴州山裡的農 村!秉昆你說,我怎麼就這麼苦命呢? 」
秉昆不知說什麼好,憋了半天才指著黑紗說:「不要總為國慶戴它。」
她說:「我想為國慶戴一輩子。」
秉昆說:「那我不許。現在就摘了吧,我替你保存著。」他也不管吳 倩願意不願意,硬是從她袖子上摘下黑紗揣自己兜裡了。
秉昆和吳倩離開賣元宵的露天攤子,相伴著走了一會兒。吳倩說老 鼠在她家作妖作怪得厲害,她還得去買老鼠藥,二人分手了。
秉昆回到家,見春燕媽與鄭娟在說話。春燕媽也一句又一句說不想 活了——春燕跟爸爸和二姐鬧翻了。
「秉昆你說,春燕爸把存折給她二姐了,她作為妹妹是不是應該理 解?自從她二姐和我們老兩口住一塊兒,大姐就不登家門,好像沒我們 兩口子!這是我們老兩口還活著,哪天我們前後腳走了,她們三姐妹還 會來往嗎?存折上也就五千多元錢,她爸給了她二姐,還不是想讓她二 姐對我們好點兒?我們將來病臥不起,不是主要得靠二女兒服侍嗎?這 麼簡單的道理,春燕她可有什麼想不通的呢? 」春燕媽說到傷心處,嗚 嗚地哭了。
秉昆被哭得心煩,不好表現出來,吸著煙強忍著自己。
鄭娟卻一點兒都不煩,她喜歡勸慰人,也確實擅長。她在光字片漸 漸是一個挺重要的人了,女人們在家庭矛盾中受委屈了,都喜歡向她來 倒苦水。在這一點上,她越來越像當年的秉昆媽媽。許多女人私下商量 好了,下一次改選街道小組長,要一致推薦她。
鄭娟主持公道,她勸慰春燕媽媽說:「大嬸,是春燕不對。秉昆,你 是春燕乾哥,有責任替大嬸批評她,讓她主動向她爸和二姐認個錯。」
秉昆說:「你以後別提乾哥那茬兒了行不行?都五十多歲的人了,也 不怕別人笑話。」
鄭娟振振有詞地反駁道:「那是歷史,不尊重歷史不對。我才不怕別 人笑話呢,你也不許怕。批評春燕的任務給你了,你完不成那只得我親 自出馬了!」
秉昆立刻說:「我完成,還是由我完成吧。」
春燕媽接著就講,哪個區哪條街哪個院,有一戶人家因為家庭矛 盾,再加上日子難過不下去,當媽的一時想不開,初一那天晚上把耗子 藥包到了餃子裡。
她講得有鼻子有眼的。
秉昆也聽說過這件事,立刻告訴她那是謠言,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只 不過是一次全家食物中毒。
春燕媽可憐兮兮地說:「不管事真事假,我和春燕爸往心裡去了。我 們老兩口商量過,要死我倆一塊兒死,絕不拽下一代。哪天如果我們吃 耗子藥死了,看她們姐三個還有臉做人不!」
鄭娟說:「大嬸在我家當氣話說說可以,回自己家可一次別 說,千萬千萬!用死和兒女賭氣,那是多麼罪過的想法!」
秉昆撼滅煙,猛一下站起,往外便走。
鄭娟說:「大嬸還在這兒呢,你突然要上哪兒去? 」
他說:「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得立刻去辦。」
「秉昆是不是聽我老婆子絮叨煩了,我走我走!」春燕媽說著就要 下炕。
「大嬸你別誤會,有我在,他哪敢不愛聽!」鄭娟誠心誠意地挽留道。 秉昆沒理她倆那茬兒,頭也不回推門而出。周聰的自行車停在小院 裡,他跨上自行車,直奔國慶家而去。
國慶家租的房子快到郊區了,是吳倩小叔幾年前介紹的房東。因為 有她小叔的面子,租金不算高,裡外兩間屋面積也挺寬敞,國慶兩口子 便沒再換地方。
秉昆心急似火,哪裡還顧得上敲門,直闖而入。見到的情形,與他 路上的胡思亂想大相逕庭一一吳倩與國慶姐一塊兒在外屋煮餃子,吳倩 守著鍋,國慶姐在一旁剝蒜,兩個寡婦正小聲說著什麼。裡屋竟有人在 彈吉他。
秉昆的突然出現令她們吃了一大驚。
吳倩嗔道:「死秉昆,打家劫舍呀,嚇我一跳!」
秉昆尷尬地說:「姐也在啊。」
國慶姐說:「我們兩家孩子不常在一起,互相都想念。趁小霞還沒回 學校聚聚,你來得正好,快進屋見過孩子們吧。」
國慶姐放下蒜,邊說邊將秉昆推入裡屋。裡屋不止小霞和國慶外甥 莊重,還有另外兩個陌生男孩和女孩,秉昆都沒見過。男孩彈吉他,小 霞他們三個聽著。
小霞和莊重立刻站起,恭恭敬敬地叫伯伯,讓座。彈吉他的男孩停 下來,靦腆地坐炕沿那兒去了。
國慶姐姐介紹,那陌生女孩是莊重的對象,在「和順樓」做迎賓小 姐,家在本市,父母也都是下崗工人。那彈吉他的男孩,是小霞的「同 學」。秉昆心裡立刻明白,那個「同學」必是讓吳倩頭痛的那個貴州山 區的農家子弟。
那男孩女孩也叫過伯伯之後,年輕人一時都顯得挺拘束。
國慶姐姐轉身到外屋去了,秉昆心中一塊石頭落地,主動與他們聊 起來。
莊重考上鄰省一所普通大學,原本是學院,入學那一年升級為大 學。他學的是包裝設計,已與本市一傢俬企簽約,一畢業就有工作。
國慶姐姐在外屋大聲說:「我們莊重學習好,在學校舉行的設計比賽 中得過獎,他們沒出校門就簽約的學生總共才幾個
秉昆端詳莊重的對象,姑娘模樣可人,於是明白國慶姐姐何以春風 滿面,不復當年一臉愁苦了。
他說:「莊重,你媽終於熬出頭了。」
莊重就抱了抱對象,親了她一下。
國慶姐姐又在外屋接著說:「是呀是呀,虧我下手早,要不我兒子難 找那麼標緻的對象,我這當媽的對兒子算是盡到責任了。」
女孩低下頭害羞地笑了。
秉昆再端詳小霞的「同學」,那男孩長得也挺好,五官端正,就是黑 點兒,個頭矮點兒。
小霞似乎猜到了他心中想什麼,樂觀地說:「伯伯,他才二十一 歲,二十三不是還躥一躥呢!」
秉昆說:「對,有這個說法。」
那男孩突然說:「伯伯,我想為你唱支歌。」
秉昆說廣好哇。」
語音剛落,男孩已彈著吉他唱起了貴州民歌。
他唱完,秉昆帶頭鼓掌。
國慶姐姐不知何時也站在門口聽,她說:「別只為你伯伯唱,你也得 為小霞媽媽唱一支歌。」
「那我再唱一支國外的! 」他便又唱了起來,一邊唱一邊彈著吉他 走到了外屋,除了秉昆坐著沒動,小霞他們三個都起身跟到了外屋。
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親愛的媽媽
我沒有禮物
送你一朵鮮花
這鮮花開放在
高高的山上
吳倩不守著鍋了,也進屋往秉昆身邊一坐,雙手摀住了臉。
男孩的歌聲戛然而止,年輕人們全愣在門口了。
吳倩放下手,眼淚汪汪地說:「都別愣著了,該坐哪兒坐哪兒,吃餃 子吧。
與國慶姐姐的滿面春風相比,她難掩滿腹心事。
吳倩看著秉昆說:「不管你餓不餓,也得嘗幾個。」
秉昆說:「好。」
國慶姐姐端上了餃子,於是大家默默地吃起來。
吳倩這才問他,有沒有什麼事?
他為什麼突然就出現了,那是不能實說的呀。他便撒謊沒什麼事,只 不過好久沒來了,串門看看。接著,他對唱歌的男孩鄭重點評道:「你的 嗓音條件挺好。要瞭解自己的嗓子,你剛才那首外國歌曲唱得尤其好。不 說動情,還因為那是典型的中音歌曲。你唱男中音最合適,我們國家唱 得好的男中音歌手不是太多。如今時興勁歌,你不必跟風。」
那男孩受到鼓勵,頻頻點頭。
小霞說:「伯伯,他想當歌星。我支持他,你支持不? 」
吳倩說:「你這話太沒分寸啦,你們只不過是同學,人家以後走什麼 人生路,你瞎支持什麼? 」
小霞臉色就不好看起來。
秉昆溫和地說:「那樣的人生發展,也不是單憑好嗓子就走得通。他 年輕,來日方長,不能操之過急,要有接受挫折的心理準備。你們現在 面臨的關鍵問題,首先還是生存,還是工作。」
那男孩頻頻點頭。
國慶姐姐連元宵也接著煮了。
秉昆夾起一個,想到自己來國慶家的原因,不禁搖頭一笑。他吃了 一個元宵,對吳倩說:「我覺得不如咱們傳統的五仁餡的好吃。」
吳倩說:「可不嘛。」
國慶姐姐跟著說:「現今,月餅、元宵這個餡那個餡的,反而都不如 從前五仁餡的好吃了。」
然而,年輕人們分明都愛吃巧克力餡的。無論吃的穿的用的,誰想 叫他們別跟風,那可真不容易。
秉昆又對吳倩說:「看著他們聚你家,就想起了當年咱們聚在我家。」 吳倩歎道:「太不一樣了。咱們當年都是有工作的,工資差不了幾 元錢,所以都活得傻知足傻知足的。可他們四個中,有兩個工作還不知 在哪兒呢。即使有了工作,與別人相比,工資上可能一差就差出幾百幾 千來。」
小霞反駁說:「太誇張了吧?就工資而論,大多數普通中國人之間差 不出幾千吧?普通人只跟普通人比行不行? 」
吳倩被噎得沒話說了。
吳倩將秉昆送出門,陪著他邊走邊問:「你給我出個主意,小霞那對 象,我當媽的究竟該是什麼態度呢? 一想他是貴州山裡的,農村的,我 就會倒吸幾口涼氣。我現在只能認可他倆是同學關係,真是愁死了。」
秉昆不好表態,只得岔開話說:「小霞畢業回來後,你去找向陽,他 現在是路路通公司的副總經理了,讓他務必替小霞的工作兜一下底,要 兜住。」
吳倩說:「我也這麼想過,又怕你不高興。」
秉昆說:「那麼想就要及時去做,怕我不高興是你想多了。別想太 多,我心裡早沒那些了。」
吳倩說:「最好你也跟向陽說說,你面子大。」
秉昆說:「放心,我會的。」
吳倩臉上這才終於有了點兒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