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林滿江一直坐在書房翻看老照片。這一幅幅老照片是齊本安籌辦集團八十週年大慶時,專門安排人給他複製的,裝在一個又大又漂亮的相冊裡。齊本安幹這種事還是很稱職的。照片灰黃:當年的朱家祖宅、當年上海法租界的福記中西貨品貿易公司,當年他那年輕的小開外祖父朱昌平和年輕漂亮的外祖母謝英子,還有兒時的舅舅朱道奇。舊照中沒有他母親。他母親朱多魚在戰爭年代就被這兩個革命者當成多餘的累贅送人了。多年後年輕的革命者掌了權,又過了許多年,想起戰爭年代的遺憾,才派人尋找失去的骨肉。他們找到他母親的時候,他母親紡織女工朱多魚,已嫁給了京州煤礦工人林強柱,且有了他林滿江。現在他成了副部級的董事長兼黨組書記了,下一步就是正部。副部到正部是關鍵的一步,很多人奮鬥一生止於副部。他革命的外祖父朱昌平,就止步於漢東省副省長,而他則很可能在幾個月後就任漢東省省長,中組部的考察已經開始了,這時候太關鍵了。
林滿江抬起頭,把目光停留在對面掛著的書法上: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是啊,君子當自強,他平生最大的一個夢想,就是在官職上超過拋棄了他母親和他的外祖父。旁邊還有一幅駿馬圖,駿骨錚錚似鐵。飛揚的鬃毛、騰躍的馬蹄,放射出蓬勃精神。這很像他,他從小到大就是那麼蓬勃。可惜的是,這幅作品的技法不甚高明,作者不是別人,正是死黨靳支援。靳支援喜歡畫幾筆,據說每尺上萬,林滿江不太相信。他也曾想過,找一位當代的大師名家畫一幅精品,但礙於身份,怕被人非議,只得將就了。詩畫言志,有這麼個意思就成。
這時,林小偉笑瞇瞇出現在他面前:爸,我媽說,你要接見我?
林滿江臉上現出慈祥:渾小子,到底回北京了,把老爸忘了吧?
林小偉忙道:沒,沒,爸,你看,媽一招呼,我不就回來了嗎?!
林滿江一把摟住林小偉的肩頭:小偉啊,爸要好好和你談談!
兒子笑問:是老子和兒子的談話,還是兩個男人之間的談話?
父親笑答:當然是兩個男人的談話。所以我就沒讓佳佳過來!
林滿江讓林小偉在身邊坐下,一手摟著兒子,一手指著相冊說:兒子,老爸今天要和你講點歷史,也許對你未來的人生會有所啟示。
林小偉看著相冊上第一張歷史照片:爸,我知道,中福集團就是從這裡起家的,這是你們家祖上的老宅!當年把它賣了五根金條,想救一個共產黨的大人物,沒成功,就用它做資本——在這裡,林小偉指向另一幅照片:創建了上海福記公司。
林滿江感慨道:所以,兒子,這個中福集團從理論上說,是我們福記後人的,我外祖父朱昌平在他的革命回憶錄《上海福記公司始末》裡說得一清二楚,當時救劉必誠要十根金條,黨組織的經費——也就是交付定金的那五根金條,實際上被執法處長收走了,後來又被抄家軍警分贓了,真正創辦上海福記用的就是朱家賣祖屋的五根金條!
林小偉說:爸,這個歷史事實組織上是承認的吧?後來福記不是有一半的私人股權嗎?回憶錄裡說,是朱昌平把股權給主動捐獻了!
林滿江歎息:是啊,捐獻了,西柏坡會議後,黨有個決定,不再搞黨營工商業,決定私人退股,朱昌平這些革命者沒接受,把自己的股份當特殊黨費交給了黨組織!這就讓我們這些後人成了無產者。兒子,無產者不是一個簡單的名詞,是一種生活狀態,你可能不會理解。
林小偉說:我理解!不就是窮嘛,當時都窮,也不是我們一家。
林滿江點點頭:你出生在九十年代,你懂事時,已經改革開放了。
林小偉說:爸,你是說你的童年、少年,在京州礦工新村的時候?林滿江道:是,礦工新村。兩間平房和兩張木床全是租公家的,吃飯的桌子是炮藥箱改的。我們一家的全部家當不值一百元人民幣!
林小偉說:那是慘了點!不過,這種情況棚戶區現在也還有呢!
林滿江一聲歎息:是啊是啊,我知道,發展不平衡嘛!兒子,我繼續說!老爸出生於一九六年,那是個災難的年代,你奶奶月子裡只吃了六個雞蛋,弄出了一身病,後來死於肺炎,這想想就讓我痛心!
林小偉說:我知道,我奶奶一出生就在戰亂中被拋棄了……
林滿江道:是啊,對第一代革命者來說,這是必然的選擇。他們為了理想可以拋棄一切,不但拋棄物質財富,甚至包括自己的親人。
林小偉說:爸,他們真了不起,今天像這種純粹的人太少了!
林滿江笑了笑:小偉,你有些像第一代革命者,家境富裕,不知貧困為何物。你如果生長在貧民區,對貧窮有刻骨銘心的記憶,就不會迷戀這種所謂的純粹了,比如,對那個切·格瓦拉,我就從不迷戀!
林小偉爭辯說:爸,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任何一個時代都要有精神力量,我們今天恰恰缺少這種精神力量,走遍地球村,到處都是利己主義的物質動物,財富成了衡量成功的主要標準,這是不道德的!
林滿江注視著兒子,口氣嚴峻起來:難道貧窮就是道德的嗎?
林小偉說:貧窮當然是不道德的,***早就說過,貧窮不是社會主義!但對財富的極度追求,無休止的佔有慾,肯定是不道德的!所以,西方很多富人都寫下遺囑,把財富捐獻給社會!我覺得朱昌平當年把福記的股權捐出來,除了政治因素,也有自己的道德要求……
林滿江心裡苦澀:兒子,你難得回來一趟,咱們不爭論了!
林小偉也沒再說下去:但是爸,你還是那麼霸道,霸氣十足!
林滿江苦笑:兒子,我今天這麼平等地和你對話,還霸氣啊?
林小偉說:哎,我這不是貶義,是誇你!李達康也這麼霸氣!
林滿江這才問:「九二八事故」後,李達康還這麼霸氣嗎?嗯?
林小偉滔滔不絕說了起來,道是他現在最服氣的,就是自己這位倒霉的准岳父了!李達康說了,他可能要因為「九二八事故」下台,他下台後要做的一件事,就是京州棚戶區的改造。他和李達康的女兒佳佳都成了李達康的助手,幫李達康搞棚戶區調查,為下一步的棚戶區改造提供決策的數據。李達康說了,人生在世是有使命的,不能只是吃喝拉撒睡!林小偉說:爸,我現在就特有使命感,天天快樂而充實!
林滿江感慨起來:兒子,這麼看來,人家李達康比我懂教育啊!
林小偉說:爸,你也懂教育,就是忙工作,很少談心教育我!
林滿江道:今天我就教育你!兒子,知道嗎?使命是個很沉重的詞,它並不像李達康說的那麼輕鬆,也不像你所理解的那麼快樂!
林小偉承認說:是,有些人能把自己養活了,就算完成了使命!
林滿江自顧自說:對朱昌平、謝英子那些革命者來說,使命意味著奉獻和犧牲,意味著用自己的肩擔起一個國家和一個民族的苦難!
林小偉說:事實上,他們擔起了,因此也贏得了我們後人的景仰。
林滿江道:對李達康來說,使命意味著對一個地區、一座城市的無限責任,日日夜夜不敢掉以輕心,而獲得的報償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林小偉說:但這個地區、這個城市的老百姓會記住他們,歷史會記住他們!比如說李達康,許多年後,京州老百姓也許還會說起他……
林滿江激動了:小偉,你先別說,聽我說!說罷,動情地一把摟住兒子,眼中的淚水不禁落了下來:我的兒子啊,使命不是你的嫩肩能擔起的!而且你也沒必要去擔。朱昌平、謝英子這代人犧牲了,林強柱、朱多魚這代人犧牲了,李達康、林滿江這代人又犧牲了……
林小偉困惑地看著林滿江:爸,我不明白你這是什麼意思?
林滿江一聲歎息,說了起來。讓兒子和佳佳一起回美國去,盡快走,那裡有他們的用武之地。犧牲的年代過去了,他們不必犧牲!他們這代年輕人應該去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不要被激情的詞彙迷惑了。
林滿江說著說著,不禁流下了眼淚:兒子,爸積勞成疾,沒準哪天就會倒下,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去美國會有一番大事業可干!我的長輩家庭為我做得太少太少,母親一出生就被拋棄,死得又早,我的少年時代差點命喪街頭,所以,兒子,我想為你盡可能多做一些!
林小偉動容地說:這我知道,爸,你已經為我做得夠多了……
兒子,你一定要好好想想爸爸的話,別留在國內就業,留在國內,最好的結果是成為另一個李達康、林滿江,這真的有意義嗎?
林小偉訥訥說:可是,我真的很佩服李達康,還有老爸您……
林滿江道:你看看李達康的遭遇,當這一切落到你身上時,你能安然處之嗎?兒子,你受不了的!你既不是李達康,也不是林滿江!
林小偉很倔強:可我會努力學習做一個李達康、林滿江……
林滿江問:兒子,當手握重權,決定芸芸眾生命運的時候,你能保證不濫用權力,不被權力腐蝕,在物慾橫流的時代做一股清流嗎?
林小偉想了想:這個……人性都有弱點,爸,我……我不敢保證!
林滿江手一揮,口氣極其嚴厲:兒子,那你就將陷入萬劫不復之境,共產黨沒有將功折罪之說!被殺頭的張子善、劉青山就是例證!
林小偉也許看出了他心緒的煩亂:爸,你今天心情比較灰啊!
林滿江承認說:是,京州碰到一堆爛事,我不得不處理!好了,不說了,今天是我們之間的一次平等對話,兒子,你好好想想吧!
林小偉道:好的,爸!你多保重,自己都知道積勞成疾了,就得多注意休息!爸,我和佳佳留在國內,其實還有個好處,能照顧你!
林滿江心裡又煩亂起來:小偉,我不要你照顧,如果你想讓我多活幾年,就和佳佳盡快回美國,佳佳如果不願走,你就自己走!我再說一遍,你應該去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不要被激情的詞彙迷惑了!
林小偉走後,林滿江看著窗外的夜色,心情益發沉重:轉眼間兒子已經長成了大人,兒子有思想、有抱負,再也不是當年騎在他脖子上朗聲歡笑的小天使了。在豐富物質環境中長大的兒子追逐著精神,就像當年的朱昌平。他不知道,他為兒子所做的這一切是否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