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抵達驪山華清宮,皇帝勞頓這半日有些乏了,下午便休整調息,晚間擺開筵席大宴群臣。
一場豪宴,從酉時一直舉行到戌時還沒有結束。笙歌燕舞,直叫人心神麻痺。菡玉端起酒杯淺啜一口,腦中卻不時閃過日間所見道路兩旁百姓爭搶財物的情景,只覺得難以下嚥。她放下杯來,默默地坐著。
園中廊簷台閣都綴滿宮燈,不遠處的溫湯也清晰可見。她望著池中石蓮,忽然想起天寶四載初入京時,自己第一次隨駕來華清宮,當時還只是集賢院的客卿,並無官職,就被賜坐在這塊地方,從這個角度看池中石雕的蓮花。
那回……似乎是第二次見楊昭吧?
當時並沒有太在意,只覺得這個人與自己道不同不相為謀,不屑與他攀談。再往後,同朝共事數年間有過少許幾次接觸,針鋒相對、被他欺壓的時候居多,卻不知從何時開始,他竟生出了那樣的心思……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與他說的話突然就從記憶深處冒了出來,猶在耳畔,彷彿不曾忘卻。
「蓮花出於污穢而保清淨,姿態嬌怯卻有傲骨,無怪乎山人以蓮為名,實是相稱,還有人說你是蓮花精氣所化的仙骨呢。」
她是怎麼回答的?「既出污穢,必有所染;莖葉嬌弱,其傲有限。蓮高潔輸於菊,風骨不比梅,唯心素淡,雖苦猶清。」
一轉眼就八年過去了,失了高潔、折了風骨,卻還是一事無成。
「在想過去的事嗎?」
菡玉回過頭,楊昭已坐到她身邊,手裡還端著酒杯,臉色微紅,身上帶了淡薄的酒氣,笑著又問了一句:「是想起第一次來華清宮時的情景了嗎?那是天寶四載的十月,我還記得,當時你就是坐在這個位置上。不過桌子不是這麼擺的,要轉一個方向。」他伸出空著的那隻手,比了個旋轉的手勢。
菡玉訝於他竟然能記得這麼清楚。這麼多次伴駕飲宴,她只能大概記得那回是坐在這附近,更不用說桌子朝什麼方向。
他看出她的驚奇,玩著手中的酒杯,笑道:「我記得的還有很多。我問你,那天你腳上穿的什麼顏色的鞋子,你還記不記得?」
菡玉一想,那時自己沒有官職,以布衣方士身份赴宴,當然穿的是素衣素袍素靴,便答道:「白色。」
「不對,」他得意地笑了起來,「那天你腳上沾了黃泥,所以是黃靴。」
她一點都不記得了,勉強一笑:「相爺真是好記性。」
「我也不是因為記性好,而是……」他定定地看著她,微帶酒意的眸子光華流轉,「菡玉,和你有關的事,我樣樣都記得。」
她別開眼,低頭看面前的酒杯。
楊昭仰起臉,自顧自地回憶起來:「我記得第一次看到你時,你和我的人剛動過手,毫髮無損,右邊衣角下擺卻被削掉了一截;那回你翻牆進……肩膀後背上蹭了一把牆灰,襯著黑衣非常顯眼,自己都沒有注意到吧?捉拿史敬忠回來,我和你共坐一車,每次你閉目小憩,都會靠著窗邊那條綠色的布簾子;你從推事院放出來,我帶你去見貴妃,你買了一盆奇形怪狀的盆栽為我治灼傷,折的是左邊從下往上數第三片葉子;還有那次在東平郡王府,你貼身那件小衣服,側面一共有九個繩結……」
菡玉出言打斷:「相爺!」
他放下手裡的酒杯,用力眨了眨眼,迷離的眼神才變回清明:「這酒後勁真大。」他自我解嘲地笑道,「喝的時候不覺得,這會兒腦子卻有點迷糊了。」
她順勢說道:「酒多傷身,為了朝政社稷,相爺也該保重身體。」招過侍立一旁的使女來給他上了杯濃茶。
楊昭喝了茶,稍稍清醒了些,精神卻還亢奮,突然問道:「菡玉,你那靴上的黃泥是怎麼沾上的?」
菡玉無法回答。她連自己鞋上有沒有沾泥都不記得了,怎會知道是怎麼沾上的?
他想了一想:「我記得那段時間天氣乾燥得很,接連一個多月都不曾下雨,有濕泥的地方,只能是水邊了。華清宮中的溫泉全都用石頭鋪底圍欄,從宮中至山下也都是青石路,沒有泥地。難道你去了野外?」
被他這麼一說,菡玉倒想起來了。那是她第一次見溫泉,又見驪山風景秀麗,便獨自一人到山上遊覽,看到一眼野泉,在泉邊戲耍了些許辰光,定是那時沾到的濕泥,於是將經過緣由告訴他聽。
楊昭好像起了興致,臉泛紅光:「山上還有別的溫泉?在哪裡?」
菡玉道:「當時信步亂走,不知怎麼碰到的,早就記不得了。」
他抬頭看了看天:「今晚月色真好,是個亮星夜呢。」
菡玉也隨他抬頭往天上看去。這日正是十一,月亮已有七分圓,亮堂得如一面銀鏡。四周華燈璀璨,但仍能看到滿天星斗如珠如玉,一粒粒嵌在深藍的天幕上。
「不如我們出去走走,看能不能找到那眼溫泉?」
菡玉推辭道:「相爺,這裡可不是長安,出去就是山林,夜黑路滑恐有不測。而且現在陛下駕幸驪山,到處都有守衛,可不好瞎撞瞎闖。」
「我自有辦法。」他說著站起身,也不顧她阻攔,搖搖晃晃地往皇帝那邊走去。菡玉看他醉得厲害,不放心地也跟過去。
楊昭走到御前,皇帝正和貴妃坐在一處,都已有些意興闌珊。楊昭湊近了低聲向兩人不知說了什麼,貴妃立即喜笑顏開,拉著皇帝要他准奏。皇帝見貴妃高興,便下旨說宮外夜色甚好,要出華清宮去夜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