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磨蹭了半晌,還是抵不過她下了車,低頭跟在他倆身後,眼光有些慌亂地四下打量。
野生的楓樹有一人來高,好在長得疏落,可在林中行走無礙。這些低矮的楓樹叢中卻突兀地插了一棵松樹,仿如鶴立雞群,巨大的傘蓋狀枝葉鋪陳開來,遮住陽光雨露。樹下松針如毯,竟是個天然的涼亭。
菡玉走到樹下,對身後落下他們一大截的小玉道:「小玉,你可認得這棵樹?」
小玉愣住,呆呆地望著那棵樹,似是憶起了什麼,目露驚懼。
「這裡就是爹和娘初次見面的地方,娘以前帶你來過的。」菡玉緩緩道,「你還記不記得娘在這裡對你說了什麼?」
小玉猛然瞪大了眼。娘對她說了什麼?
「我第一次遇見你爹,就是在這裡……」
然後呢?然後又說了什麼?腦海中答案彷彿呼之欲出,卻是她最不想聽到的。
菡玉卻不再追問她,又往前走了幾步,望著不遠處的灞水:「就是這條河,沿河往上游去十幾里地,就到咱們家當初住的地方了。小玉,那天下著雨,你一個人沿河岸走了半天才走到這裡,你還記得嗎?」
小玉捧住腦袋,幼小的五官全擠在一處。
「還沒有想起來嗎?你那時候還那麼小,才四歲,記不清是正常的。」菡玉指著樹林盡頭的河岸,「那邊有塊大石頭,你找到她的時候,她就躺在上面……」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小玉摀住耳朵大叫。
她想起來了,想起一些來了。娘帶她到這片樹林裡,指著那棵大松樹對她說:「我第一次遇見你爹,就是在這裡。」又說:「要是時光能停留在那時候就好了……小玉,將來我死了,你就把我葬在這樹下。」
然後第二天,第二天……
頭好痛……眼睛痛,眼裡全是水,分不清是眼淚還是雨水;嗓子痛,一直不停地喊,好像塞了一團沙子般說不出話來;腳痛,走了那麼遠的路,又拖著四歲的孩子根本負荷不了的重量;手也痛,沒有鐵鍬,就用樹枝挖土,到後來就靠雙手,十個指甲全部翹起,指縫裡塞滿了泥土……
她挖了好大一個坑,做什麼用的?眼睛被水糊住,看不清,她努力睜大眼,只見一個模糊的人影……
小玉抱住頭大聲尖叫!
不要想起來,她不要想起來!娘沒有死,沒有死!
菡玉和楊昭只聽到她撕心裂肺的叫聲,嗓子都喊破了,急忙趕到她跟前,她兩眼一翻就往地上倒去。
菡玉急得連喚:「小玉!小玉!」
楊昭道:「別急,只是暈過去了。」
菡玉悔得直搖頭:「都怪我,她還這麼小,好不容易忘掉的事我卻硬要她想起來,我不該這麼心急的。」
「十四歲,不小了,該知道的事總是要知道。」楊昭叫車伕過來抱了小玉,自己攙扶菡玉回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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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玉許是受了太大打擊,加之身子虛弱,暈厥之後一直昏睡,回到別苑仍未醒來。
楊昭派人去請了附近的郎中,看過後只說體虛所致,休養兩日便無礙,開了一些安神補氣的藥。菡玉哪裡放心得下,守著病榻寸步不離。楊昭勸她去歇息,她也不肯。
「玉兒,若不是確信你雲英未嫁,我真要懷疑你是不是她的親娘了。她又不是什麼大病,有下人守著就行了,你自己身體也不好,還不回房去睡?」
菡玉道:「我像她這麼大的時候也是獨自一人,流浪漂泊孤苦無依。那時候最想要的便是一點關愛、一點溫暖,旁人小小恩惠也是雪中送炭。以己度人,小玉現在有我在她身邊,自然能對她好就盡量好一些。」
他卻聽出她話中不對,問:「岳父大人一直健在,為何你會流落在外?」
菡玉正要回答,小玉突然發起噩夢來,手足亂舞,口中糊里糊塗地說著夢話,甚是驚懼。菡玉再三安慰,抱著她拍了好一陣,她才漸漸安靜,卻還是睡得不安生,一放開她,又不時被噩夢所擾。
菡玉索性和衣睡在她旁邊,像哄小孩似的抱著她安撫。
屋裡寂靜無聲,隱約有一點蚊吟似的低微聲響,斷斷續續。楊昭仔細去聽,才聽出那是菡玉在哼著小曲。她不擅歌詠,調子哼得歪七扭八,聲音又小,他費了好大勁,才聽出她哼的是那首鎮魂小調。
這首曲子的確有安神定心的作用,不一會兒小玉便安靜了不少,沉沉睡去。菡玉偶一回頭,發現楊昭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出去了,屋內只剩她和小玉二人。
她忙了一天也有些累了,便抱著小玉閉眼假寐。剛瞇了一會兒,忽聽屋外傳來一陣迂迴宛轉的笛聲,略帶低沙,奏的正是她剛才哼的《鎮魂調》。
她心中一動,睡意頃刻便沒了,聽那悠揚的小調一遍一遍重複,彷彿又回到當年,卓兄……也是這樣月下吹笛,她靜靜地在牆內聽著,雖不見人,卻也滿足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