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相韋見素在御醫那裡草草包紮了傷口,回到驛站庭中時,皇帝仍拄著枴杖面壁而立。
一旁地上,貴妃已換上盛裝,面上敷了厚厚的粉,遮住青紫的臉色;頸間掛滿珠翠環鏈,勒痕都被遮掩。
她依然是雍容華貴的貴妃,風華絕代,傾國傾城。
皇帝卻好似一下老了十歲,有枴杖拄著,背仍急劇地佝僂下去,彷彿不堪重荷。微風拂起他鬢邊花白的髮絲,此時他完全是一個年過古稀、老態龍鍾的老人了。
身旁高力士奏道:「陛下,貴妃已梳妝完畢。」
皇帝恍若未聞,只是面壁側立,一言不發。
高力士又勸道:「天氣炎熱,屍骸不能久存。陛下就再看貴妃一眼,記著她美麗的模樣,讓她入土為安吧。」
皇帝這才轉過身來,盯著貴妃,昏花的眼中濁淚盈眶,卻始終沒有落下淚來。
高力士命人用草蓆將貴妃屍身裹起,抬到驛站後縊殺貴妃的梨樹下掘土掩埋。
驛外軍士已經安定,悄靜無聲,全然不見方纔的混亂。
韋見素伸手摸了摸帽下的紗布,若不是頭上傷口還在隱隱作痛,真要以為那只是自己恍惚間的一場噩夢。
夏日的熱風從驛外吹進來,帶進陣陣血腥氣味,夾著腐壞的氣息。
一場□□,朝臣死的死逃的逃,皇帝身邊居然就只剩下左相韋見素一個人。若不是韋諤及時攔住鞭打他的士兵,只怕此刻他也和其他同僚一樣命喪黃泉。
御史大夫魏方進就因為說了一句:「你們竟然敢殺害宰相!」被眾人亂刀砍死。韋見素與魏方進還有些私交,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刀下斃命,無力相助。
他步出驛門,外頭三三兩兩的士兵正在收拾殘局,血污滿地,腥氣瀰漫。他的兒子韋諤也在其中。
韋諤看見父親,迎上來問:「父親大人,你的傷怎麼樣了?可要緊?」
韋見素道:「已經叫御醫看過了,不妨事。你這是……」
韋諤遲疑道:「是陳大將軍命我……命我清理場地。」
韋見素點了點頭,看了一眼四周:「魏方進……」
韋諤低聲道:「孩兒已經選了一處好認的地方將大夫安葬了,就在驛站後面那塊大石頭邊,雖然不能立碑,以後也好找到。」
韋見素道:「也只能這樣了。」
沉默片刻,韋諤靠近父親,小聲道:「父親,有件事我不知該如何是好,還請父親指教。」
韋見素問:「何事?只管說來。」
「就是那個……」韋諤指了指驛站轅門,「收還是不收?」
韋見素順著兒子所指方向看去。轅門上戳著一根長矛,長矛頂端,混沌模糊的一團,頭髮和血污塵土結在一起,面目都辨不清楚。
曾經那樣張揚跋扈的面容,那樣不可一世的人,最終,居然落得這樣的下場。
「爹,眾怒難犯,我要是擅作主張收了,引起眾將士憤怒,後果我可承擔不起;要是不收,就一直掛在那裡,你看這……」
韋見素擺擺手:「事情都過去了,要辦的都辦了,不要緊。」
韋諤問:「父親的意思是可以收?」
韋見素想了一想,又改口道:「這個,你還是向陳將軍請示一下吧,以防萬一。」
韋諤應了一聲,正好看見陳玄禮帶了幾個士兵巡視過來,在驛庭門前碰到內侍高力士和李輔國,三個人在那邊說話,連忙過去。
陳玄禮聽完韋諤請示,猶豫未答。一旁李輔國插嘴道:「楊昭誤國殃民惡貫滿盈,罪有應得,就該將他曝屍三日,以平民憤眾怒!」
高力士慢吞吞地說:「現在事情已經止息了,陛下忍痛割恩訣別貴妃,正是傷心欲絕,若叫他出門再看見這情狀,陛下情何以堪?楊昭已被正法,就當為陛下著想,就此了結了吧。」
高力士說話的份量自然比李輔國重得多,李輔國不敢拂逆他,閉口不言。
陳玄禮道:「高將軍言之有理,楊昭固然罪大惡極,但已被懲處正法,身後就別再為難了。就將他屍身收齊葬了吧,以示陛下恩德。」
韋諤得了允許,這才放心地將轅門上楊昭的首級取下來,尋著他被眾將士亂刀屠割的屍身,合到一塊入葬。
眾人憤怒刀下無情,斬去首級不說,還將他屍身砍得七零八落,又與其他朝臣、韓國夫人等人的屍骸混在一處。韋諤翻尋了許久才將他拼湊整齊,只缺了一條右臂,吩咐下屬繼續去找。
韋諤正在忙碌,手下的李小四忽然慌慌張張地跑過來:「韋二哥!不好了,我找著了……」
韋諤問:「找到了?又怎麼不好了?」
李小四神情慌張,看看四周,把韋諤拉過來小聲耳語:「韋二哥,不得了了,我剛剛在那一堆東西裡發現……」他吞了口唾沫,終於還是沒說出來,「你還是跟我過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