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賜婚

  大梁皇城,洛陽。

  馬家軍已兵臨城下,團團圍住京城,兵將們早已聽聞馬瑛全家慘遭滅門,個個義憤填膺,人心浮動。皇城牆上站滿禁軍,梁帝二子郢王朱友珪親自坐鎮指揮,最前一排為弓箭手,個個蓄勢待發,劍拔弩張。

  此時城門打了開來,在護衛擁簇下,當朝丞相敬祥親自代表梁帝前來談判,馬家軍副將馬峰程獨自一人走出,敬祥仗著自己位居高位,又是郢王丈人,不免有些趾高氣昂,又見馬峰程單槍匹馬前來,更不將對方看在眼裡。

  這裡可是皇城,就算你馬家軍也天大的膽子,諒也不敢在天子眼皮底下亂來!

  『馬副將,一路遠來,有勞。這其中必有誤會,大家好商量,何須動刀動槍?』敬祥皮笑肉不笑。

  『丞相客氣了!』馬峰程雙手用力抱拳回禮,然下一刻他臉色一沈,忽拔出佩劍,高喊:『動手!』他身後的馬家軍立即拔劍執槍舉弓,將敬祥一干人馬全數包圍住!

  敬祥一臉不敢置信,他出身文士,哪見過這等場面,身子不禁哆嗦,問:『馬副將,你……你這是真要反了?』我可是當朝丞相!敬祥心裡吶喊,但礙於馬峰程渾身殺氣,他怕激怒對方,只好吞下這句話。

  『您以為我馬家軍真會輕信兇手是晉王?』馬峰程質問。

  聽馬峰程仍沿用前朝封號,稱呼對方為晉王,敬祥心一沈,暗覺不妙。果然,馬峰程續道:『雖有將軍臨死前所留字跡為證,但丞相有所不知,這幾年來,晉王屢次勸將軍帶兵投靠,以其愛才之心,斷不可能輕殺將軍,更遑論滅門!現在證據不明,誰知道是不是只是陛下忌憚功臣,想斬草除根,借刀殺人?』

  『馬副將……你、你這是血口噴人!』敬祥大驚。『你率兵包圍皇城,已是大大不敬,如今又做此臆測,豈非如同造反?』

  馬峰程劍尖忽指向敬祥鼻尖,敬祥嚇得連忙閉起了眼,耳邊聽得馬峰程慷慨激昂道:『造反又如何?當年馬家軍不過是一群草莽流匪,若非將軍願意收留,加以訓練重用,我們早已不知淪落到何種下場!幾次惡戰,將軍總是不離不棄,就連幾次朝廷欲犧牲馬家軍斷後,將軍也不惜涉險,硬是帶著大家殺出一條活路!沒有將軍,就沒有我們馬家軍!』他舉劍一聲高呼,身後的馬家軍跟著齊聲高喊,頓時殺聲震天,氣勢雄壯,大有隨時破城而入之勢,城牆上的朱友珪臉色越加難看。

  馬家軍向以剽悍為名,沒想到更是忠主,今日要是一個處理不當,後果絕對不堪設想,不僅收服不了馬家軍,說不定連皇城都真會被攻下,而禁軍與馬家軍一旦廝殺,更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兩敗俱傷。

  這絕對不會是梁帝想要見到的。

  朱友珪對城下喊道:『各位將士!馬將軍亡故,是大梁極大損失,不僅諸位心痛,陛下更是哀戚!但為臣者不該脅迫上君,此為不忠,是非不清,更是不義!馬將軍勞苦功高,征戰沙場,難道卻是訓練出一批不忠不義之徒嗎?』

  『我們只求一個公道!』馬峰程激動莫名,大嗓門裡竟聽得出一絲哽咽。『我們絕不認賊作主!只求陛下能告訴我們真相!害死將軍全家的真兇,究竟是誰?』

  正自僵持不下,忽有人持飛鴿傳書快報朱友珪,他速速讀完,立即朗聲道:『且慢!要真相不難!數日前陛下早已接獲密報,得知敵晉可能會對馬家不利,立派我三弟渤王前去救援,渤王方纔已急書回報,他很快就會帶著證據趕回,證明此事絕非陛下所為!』

  『證據?』馬峰程面露遲疑,回頭與其他將士對望。

  馬峰程轉過頭,仰頭問城牆上的朱友珪:『敢問是何證據?』

  『馬家唯一倖存者,馬將軍之女,摘星郡主!』

  此言一出,全軍嘩然!

  將軍一家有倖存者?還是將軍向來最疼愛的摘星郡主?

  『此話當真?』馬峰程又驚又喜。『摘星郡主當真還活著?』

  『不錯!我三弟正帶著摘星郡主趕往京城途中,等諸位見到了郡主,問明真相,再向陛下討冤也不遲!』朱友珪雖表面鎮定,心下卻是惴惴,不知朱友文是否真能將摘星郡主及時帶回?

  馬峰程雖知這極可能只是緩兵之計,但貿然破城,風險的確太大,略一沈吟後,他對朱友珪喊道:『好!我們等!今日午時,若未見渤王與我家郡主,屆時馬家軍便破城而入!』

  *

  日正即將當中。

  氣候炎熱,軍心浮動。

  眼見計時的漏刻顯示就要正午,朱友珪遙望遠方,毫無動靜,不禁急得手心冒出冷汗。

  終於,午時已至。

  一名身形豐滿微胖的年輕女孩,湊到馬峰程耳邊,問:『爹,午時了,咱們還等下去嗎?』

  馬峰程知自己終究是被朱溫戲弄了,冷哼一聲,道:『不等了!果然只是拖延之計!』他舉起劍,粗嗓大喊:『午時已到!破城!』

  他身後的馬家軍立即抬起準備好的巨大木樁,用力衝撞城門!

  城牆上的守軍見情勢危急,忍不住問朱友珪:『殿下,都這時候了,還不反擊?』

  朱友珪哪裡不知道情勢緊急,但大梁的丞相、他的丈人,此刻還在馬家軍手裡,他要是下令攻擊,敬祥哪裡還會命在?

  眼見城門很快就要頂不住了,朱友珪急著如熱鍋上的螞蟻,城牆上所有人的目光焦點都在他身上,情勢所迫,他不得不緩緩舉手,準備下令反擊——

  『且慢!馬家郡主在此!』

  遠處忽傳來一男子喊聲,在兩軍叫囂中,如平地炸起一聲響雷,眾人皆不由得一頓,目光紛紛投往聲音來處,只見一男一女共乘一騎,由遠而來,黃沙飛揚間,男子一身黑衣,面容冷峻,懷中女子一身青衣,面容憔悴卻不失秀麗,正是馬摘星!

  渤王帶著馬摘星跳崖而下,藉由崖下古樹叢林化解下墜之力,驚險平安落地,穿過森林後,海蝶早已備好馬匹等候,兩人即刻馬不停蹄趕往京城。

  『郡主?真是郡主!』馬峰程見果真是馬摘星,立即下令停止攻城。

  馬家軍見馬摘星果真還活著,無不振奮,拋下木樁,紛紛圍了過來,馬峰程推開眾人,渤王的馬一停,他即刻跪下,虎目含淚,激動道:『郡主!您能平安,實在萬幸!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他身後的馬家軍亦紛紛跪下,喊道:『馬家軍喜迎郡主,平安歸來!』

  馬摘星忙跳下馬,扶起馬峰程,見馬峰程真情流露,她亦忍不住落淚。

  爹爹雖已逝,但他用畢生精力所帶出的馬家軍,並沒有忘了他。

  城牆上的朱友珪看著這一幕,馬摘星個兒雖嬌小,又是一女流之輩,但在下跪眾軍間卻是那樣顯眼,如今的她在馬家軍心中無異已取代了馬瑛的地位,那麼,想要拉攏馬家軍,勢必要從馬摘星身上下手。

  朱友珪目光望向沉默站在馬摘星身後的朱友文,只見他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幕,心底恐怕想的也是同一件事。

  渤王麾下已有渤軍,肅殺殘暴,履立戰功,若再得馬家軍,勢必如虎添翼,以後恐難對付。身為皇子,誰不希望將來能坐上那張龍椅?朝中已有不少大臣暗暗支持朱友珪,他只欠兵馬做為武力後盾。

  見識過馬家軍的好勇鬥狠與忠主後,朱友珪暗下決定,必要設法將馬家軍納為己用,穩固自己的奪權之路。

  此時摘星正欲對馬峰程解釋一切經過,忽地身後傳來一聲:『陛下駕到!』

  眾人一凜,接著城門開啟,兩隊金衣鐵甲的禁軍手持長槍魚貫而出,陣容整齊,眾人紛紛下跪迎駕,梁帝朱溫一身威儀,緩緩步行而出,逕直走到馬峰程面前,馬峰程渾身冷汗,撲通一聲雙膝跪地,還沒來得及開口,已聽梁帝道:『你,懷疑朕?』梁帝聲音低沈,一字一句緩緩道來,如同千斤壓頂,馬峰程一張臉上霎時間全沒了血色,額上不斷冒汗,『陛下,我等……我等實在是——』

  是,他的確懷疑過梁帝有可能是兇手,這個推論不無情理,但心中所想是一回事,此刻面對梁帝要親口說出自己的懷疑,又是另外一回事,他膽子再大,此刻也明白自己隨隨便便一句話就能決定馬家軍的生死,不由惶恐萬分,身經百戰如他,此刻雙唇竟微微顫抖。

  『陛下!』還是馬摘星先反應過來,跪在地上朝梁帝道:『陛下恕罪!馬家軍千不該萬不該以圍城脅迫陛下出面,馬副將是心急則亂,還望陛下高抬貴手,暫免死罪,讓馬副將知道陛下並不是那無情無義之人,血案兇手,乃是另有其人!』她對梁帝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身旁的馬峰程也跟著拚命磕頭。

  梁帝不由對馬摘星有些另眼相看,的確,一個堂堂九五之尊卻被馬家軍逼得不得不出面,他本想處死馬峰程,殺雞儆猴,豎立威信,再從馬家軍裡隨意拉拔一人上位,將這支軍隊牢牢控制在手中,但馬摘星短短幾句話,卻將『無情無義』這頂大帽子扣在他頭上,要是就這麼處死馬峰程,即使日後馬家軍知道了真相,怕也是暗暗不服。梁帝略一思量,也罷,放過馬峰程,反而更能得到他的忠誠與賣命,也算賣馬摘星一個面子,他現在的確需要馬家軍的力量,一石二鳥,有何不可?

  終於,在良久的沉默後,梁帝道:『死罪暫免,活罪難逃。有話進宮再說。馬峰程,你想知道真相,朕,就告訴你真相!』

  *

  浴池裡,蒸氣瀰漫,一張小几上放著藻豆、皂角、胰子等洗浴之物,另有一花梨木衣架,上頭已搭上了乾淨衣物與擦拭身體用的布帛。原本還有兩位宮女要伺候摘星入浴,但她婉拒了。負責端熱水的粗使婢女將浴池的水最後一次填滿後便退了出去,按照摘星的吩咐,只留下她一人。

  她一路風塵僕僕,滿身沙塵,加上穿梭樹林間,身上衣物不少處被枝幹勾破,狼狽不堪,入宮面聖,自然不能這副德行,少不了沐浴洗刷一番,於是她便被送到了皇家浴池,身不由己。

  她低頭望著自己一身髒污,苦笑。的確是該好好沐浴清理一番,等會兒要見的可是皇上,這次可萬萬不能再失禮了。

  她緩緩解衣,踏入浴池,熱水上飄著片片粉色花辮,淡雅香氣若有似無,但她卻覺得自己聞到的儘是血腥味。

  洗也洗不去,永遠背負在她身上。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快得她來不及思考,直到此刻自己孤單一人,那些可怕的滅門畫面便失控般在她腦海裡不斷上演,尤其是爹爹臨死前那不甘的驚恐面容……她的身子簌簌發抖,一股涼意從骨子裡透出,四肢冰冷,即使滿池熱水都無法溫暖她的身軀。

  僅僅不過一夜,她就失去了所有,失去了最疼愛她的爹!她已經沒有娘了,又沒有了爹,真真正正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滾燙淚水在臉頰上流淌,可她不願別人聽見自己的軟弱,索性深吸一口氣,滑入水中,將身子蜷縮起來,彷彿回到初生時最無助的那一刻。

  四週一下子變成了無聲的世界,她任由淚水肆意奔流。

  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前一刻,她還是摘星郡主,是爹爹的掌上明珠,爹爹還在愁著她的婚事呢,可是此刻,她究竟是誰?她依舊是摘星郡主嗎?這個身份表示了什麼?

  ……是復仇!

  她必要為爹爹與馬府全家上下復仇雪恨!

  嘩啦一聲,她破水而出,燙得發紅的臉頰上雖依舊淌著淚,眼神卻已不再無助,而是透著一股堅毅,染上仇恨的決絕。

  過去的馬摘星已經死了,此刻的馬摘星,從今而後,活在這世上只有一個目的:找到真兇,她必親自手刃,為爹爹報仇!

  *

  沐浴更衣後,兩名宮女領著她來到御書房,她老遠就見到馬峰程與馬婧已經在門口恭候等著。

  兩人一見摘星便迎了上來,正要開口,她忽雙膝一跪,父女倆大吃一驚,齊喊:『郡主!您這是做什麼?快請起!』

  馬婧上前想扶起摘星,但她堅決不起,緩緩開口:『諸位眾將為了爹爹,不惜提兵上京,干冒謀逆之大罪,對爹爹情深義重,摘星在此替亡父謝過。』

  『郡主!快請起!您再這樣,我們父女倆也只能跟著下跪了!』馬峰程著急道。

  摘星鄭重一拜,這才緩緩起身,馬家父女倆終於鬆口氣。馬婧先快嘴道:『郡主,您日後可千萬別再跪了!咱們實在嚇壞了,消受不起啊!』

  馬峰程拍了一下女兒的後腦勺,念道:『什麼時候輪到妳說話了?站旁邊去!』他恭敬對馬摘星道:『郡主,將軍就像是我們的家人,為自己的家人討公道,為自己的家人報仇,天經地義!馬家軍絕對效忠郡主,只要郡主一聲令下,必全力以赴,緝拿真兇!』

  摘星待還要說些什麼,御書房門打了開來,值班太監高聲宣三人入內覲見。

  三人走入御書房,隨侍立在梁帝身旁的高大男子立即吸引了她的目光,之後才是端坐案前的中年男子,時隔八年,梁帝雖髮鬢斑白不少,但眉宇間的精悍之氣不曾稍減,甚至更添幾分帝王的權謀與威嚴,不怒自威,眼神輕輕掃過,三人立感到一股壓迫,雙膝不自覺便要跪下請安,但梁帝手微微一抬,道:『免禮。』

  梁帝站起身,走到三人面前,他身後的朱友文跟上,遞上一封書信,以及一枚手掌大小的銅製虎形,奇特的是,那銅虎只有右半邊,且刻有銘文,梁帝示意摘星等三人接過。

  馬峰程一見那半隻銅虎便喊:『這是晉人的虎符令!』他接過虎符,對摘星解釋:『這是兵符的一種,分為兩半,有子母口可銜接,右半留於朝廷,左半發給統兵,欲調動軍隊時,兩符驗合,方能生效。』

  摘星從朱友文手裡接過書信,忍不住抬頭望了他一眼,只見他仍是面無表情,與她四目相接時更是木然,彷彿從來就不認識她這個人。

  她掩去心裡莫名的失望,打開信函,看了幾眼便面色沉重,不發一語。

  那是通州少主顧清平通晉謀逆的密函,看來馬府一案,確是顧清平夥同晉王所為。

  『鐵證如山,至今你們還懷疑朕嗎?』即使明知自己被誤會,梁帝語調卻聽不出一絲責怪之意,反讓馬峰程更覺羞愧。

  馬峰程砰一聲跪下,馬婧見狀也連忙跟著跪下,馬峰程對梁帝磕了三個頭,道:『陛下!愚臣罪該萬死!若不是陛下急派渤王前去奎州救援,郡主絕無可能被及時救出!我竟如此錯怪陛下,愚臣……愚臣以死方能謝罪!』

  馬摘星一聽,也連忙跪下,替馬峰程求情:『陛下,馬副將實是關心則亂,才會犯此猜忌,如今真相大白,他誠心悔過,懇請陛下給他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若陛下真要賜罪,摘星願一同承受!』

  梁帝冷哼一聲,道:『馬峰程,還在逞匹夫之勇?死有何難?但你不想替馬瑛報仇了嗎?』

  馬峰程立即抬頭道:『只要能為將軍報仇,就算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你以為,朕就不想替馬將軍,朕的開國功臣,報這滅門大仇?你當以為朕是如此無情無義之輩?』

  馬峰程重重磕頭在地,懇求:『懇請陛下發兵,討伐晉人!務必要晉賊血債血還!馬家軍全體上下,但憑陛下差遣,衝鋒陷陣,絕不退縮!』

  『好!』梁帝道。『好個血性漢子!朕免你一死!都平身吧!馬副將,今後你便由副將晉陞為將軍,馬家軍歸你統轄。』他示意馬峰程等人來到案前,其上是一張地圖,上頭大梁與晉國南北對峙,梁帝指向更北方的契丹,道:『我大梁實力,本就不輸晉軍,若契丹能出手,前後夾攻,咱們哪有不勝的道理?』

  摘星一聽,道:『陛下此言不假,但聽聞契丹可汗向來不介入中原戰事,始終隔山觀虎鬥,只怕是想當蚌鶴相爭下的得利漁翁,不可不防。』

《狼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