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朱友文正在兵部練兵,莫霄匆匆趕來,『主子,出大事了!』
朱友文暫停練兵,『冷靜點。慢慢道來。』
莫霄道:『馬郡主與四殿下已連手查出,之前主子在魏州城外遇伏,就是疾衝搞的鬼!他其實是二殿下的內應!』
朱友文心內一驚,追問:『疾衝人呢?』
『疾衝見事跡敗露,為求脫身,竟在均王府內脅持了四殿下!』
朱友文立即問道:『那馬郡主呢?她可安好?』先不說疾衝一天到晚厚臉皮跟著摘星,她與朱友貞一向親近,最近為了協助友貞主祭大殿下,幾乎日日往均王府上跑,難保不受牽連。
『馬郡主已趁亂逃出,只是受了點輕傷。』莫霄回道。
朱友文稍微放下心,卻聽莫霄又道:『但那疾衝狂言,若主子不單獨前往見他,一個時辰內,他便要與四殿下同歸於盡!陛下已知曉此事,急命主子,不計任何代價,救回四殿下——』莫霄話還未說完,朱友文已快步離去,趕往均王府。
*
均王府外,重兵早已層層包圍,卻不敢輕舉妄動,朱友文趕到後,二話不說,單槍匹馬獨自走入均王府,只見不少侍衛兵士倒在地上,處處血跡,顯是為疾衝所殺。朱友文沿著屍首血跡,緩緩來到大廳,疾衝持劍架在朱友貞頸子前,在大廳內冷笑地看著他現身。
朱友貞被綁在椅上,嘴裡塞了布條,動彈不得,眼裡滿是恐懼,見到朱友文出現,立即開始掙扎,嘴裡『唔唔』數聲,不知在說些什麼。
『唷,渤王殿下真來了呢!還愣著做什麼,快進來坐坐吧!』疾衝說得一派輕鬆,彷彿在自家宅院內招呼客人。
朱友貞在他手上,朱友文只能依言走入大廳。
一走入大廳,他便注意到四處角落皆正燃燒著一種顏色透白的蠟燭,雖無味無色,他心中立時有了警惕。
朱友文道:『放了我四弟,你的命,本王可以擔保。』
疾衝歎了口氣,『我何嘗不想保住自己這條小命?我剛也是如此與四殿下商量,不過這是他的回答——』疾衝拉出朱友貞嘴裡的布條,他立即破口大賣:『疾衝你這雜碎!休想我會放過你!我一定要把你碎屍萬段——唔唔——』疾衝無奈又把布條塞回朱友貞嘴裡。
『你這四弟,沒得商量。堂堂皇子被人脅持,依照你們那位陛下的性子,怎可能饒我一命?你不會真以為我是逃不出去,才被困在均王府的吧?』疾衝笑道:『我是故意留在這裡,等你上門,與你談筆買賣的。』
朱友文右手微微往後,隨時準備拔劍,同時眼觀八方,尋找破綻。
疾衝哪裡不知他心中所想,笑道:『別費心了,想必你一進門就發現我點了這許多白蠟燭,摸摸你的府中穴,是否已微覺酸軟?』
朱友文微微運勁,內息運到左胸靠肩處的府中穴便凝滯不前,顯是中了招,但他並不擔心自身安危,只是更加擔憂朱友貞的處境。四弟待在這大廳的時間比他更久,豈不中毒更深?
『這叫孤挺仙,萬分難得,可是我的壓軸法寶,無色無味,毒性霸道,若無解藥,半個時辰後,我們三人都會沒命。』疾衝拿出兩顆解藥,『可惜啊可惜,解藥,我就只有兩顆。』他仰頭吞下一顆,朱友文想阻止都來不及。
疾衝舉起所剩唯一的解藥,得意朝朱友文道:『只要你能讓我安然離開此地,這解藥,我自然會給你。』
解藥只有一顆,若給了朱友文,朱友貞必死無疑。
朱友文身子忽晃了晃,似是毒性發作,疾衝笑道:『你還考慮什麼?不過死個兄弟,還不是親手足,換回自己性命,值得啊!反正這傢伙一直沒把你當兄弟看,恨不得你早點去死呢!』
朱友文緩緩點頭,望了朱友貞一眼,道:『你說的有道理。』
朱友文忽出手快攻,朱友貞機警低頭,朱友文立即徒手去搶疾衝手中的劍,兩人過了幾招,疾衝手中解藥被搶,他卻毫不驚慌,退到一旁冷笑:『不過就一顆解藥,你們兄弟倆,還是得死一個。』
朱友文二話不說,扯去朱友貞嘴裡的布條,把解藥塞進他嘴裡。
疾衝一愣。
朱友貞也是一愣。
『只要我四弟能活就夠了。』朱友文站在朱友貞面前。
『你還真不怕死啊!』疾衝苦笑。
『本王死前,也要先收拾你!』朱友文拔劍出竅,割斷朱友貞身上繩索,吩咐:『四弟,這裡危險,你快離開!』
『三哥……』朱友貞卻不願離去。
許久未聽他喊自己一聲『三哥』,朱友文心中一暖,『三哥不會有事,你趕快離開這裡。』
朱友貞卻頻頻搖頭,他萬萬沒想到朱友文會願意為他犧牲,先前對這個毫無血緣的三哥的厭惡與偏見,全然改觀。
『三哥!我……其實這一切都是——』
『這架看來打不下去囉!』疾衝收起劍,雙手負在身後,像是在等待什麼人。
不久,腳步聲魚貫而至,當先步入均王府大廳的,居然是梁帝!摘星則跟在他身後。
『父皇?』朱友文一陣錯愕。
疾衝開口道:『渤王殿下,方才多有得罪,小人我只是幫忙演出戲罷了。』
朱友文不明就裡,這幾人聯合父皇演上這齣戲唬弄他嗎?
朱友貞面色愧疚,眼眶含淚,主動解釋:『三哥,我本想設計讓父皇瞧瞧,你會像當年犧牲大哥那樣犧牲我,只為求活。那白蠟燭根本不是什麼孤挺仙,只會釋放普通迷藥,一時三刻就會消退……三哥,我沒想到,你居然沒有拋下我,還願意犧牲自己……是我錯怪你了!』
朱友文一陣無語,伸手拍了拍朱友貞的肩膀,朱友貞掉了幾滴淚,又倔強抹去。
梁帝見兄弟倆誤會冰釋,重新和好,大感欣慰,嘉許地望向摘星,道:『妳這佈局倒是大膽,不過,要是友文不願救友貞,他們兄弟二人,豈不一輩子勢如水火,反而弄巧成拙?』
摘星道:『陛下,摘星有把握,三殿下必會選擇先救四陛下。』
不只是梁帝,連朱友文與朱友貞都好奇地看著她,不知她這自信從何而來?
『妳為何如此有把握?』梁帝問道。
『因為三殿下極為愛惜身邊那把牙獠劍,不願此劍有任何損失。』摘星恭敬回道。
是以前幾日在市集上,朱友文寧願認輸,也未學著疾衝那般糟蹋自己的劍。
『近來摘星奉陛下之命,協助四殿下主祭,見過大殿下畫像,也見過他手持的龍舌劍。四殿下一直想尋找龍舌劍的下落,因此摘星也特別留上了心,不料前幾日在市集裡見到三殿下比箭……』她走向朱友文,想從他手裡拿過那把劍,他猶豫了一下,任由她取走。『陛下,您看,這把劍的劍柄,是否與那龍舌劍如出一轍?』
朱友貞湊上前細看,驚訝點頭道:『這果真是大哥的龍舌劍柄,我兒時曾親自拿過的!』他轉頭問朱友文:『三哥,此事當真?此劍真是大哥的劍?為何一直在你身上?』
摘星開口替朱友文解釋:『摘星猜測,三殿下的牙獠劍,其實乃是由兩把斷劍重鑄而成,其中一柄便是龍舌劍。』她如白玉般的手指輕輕撫過劍柄下方一條淡淡血痕。『龍舌劍需以人血冶煉熔鑄,這血痕,便是重鑄過的證據。』
『三哥,真是如此?』朱友貞問。
朱友文緩緩點頭,看了摘星一眼,佩服她心思如此細膩,竟推測得如此正確。
摘星對朱友貞道:『你三哥不惜以自己鮮血重鑄龍舌劍,又如此愛惜,隨時帶在身邊,你還覺得他天性涼薄,會故意對你大哥見死不救嗎?』
朱友貞一愣,想要說些什麼,摘星又道:『其實,當你三哥願意孤身一人踏入均王府,涉險救你的這一刻,你應該就明白了,不是嗎?』
朱友貞細細思索摘星所言,是啊,若三哥都願意拿自己一條命來救他了,當年又怎麼可能不救大哥,獨自苟活?這其中是否有隱情?
『父皇?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大哥他、他當年到底是怎麼死的?』朱友貞急於知道答案。
梁帝不發一語,良久,才長歎一聲,『朕本想繼續瞞著你,但眼見你與友文嫌隙越深,或許,也該是時候讓你知道真相了。』
『父皇!』朱友文神色不忍,真相太過殘酷,他怕朱友貞承受不起!
梁帝卻擺了擺手,示意他退後,緩緩敘述當年真相:『邠州一戰,你大哥本可大獲全勝,卻因副將叛變,身陷危機,你又不知輕重,擅自離開京城,當時是友文自願留下犧牲斷後,希望不至全軍覆沒,但殘軍行至仙索橋時,追兵已至,你大哥殿後,卻在友文帶領殘軍陸續過橋後,砍斷橋邊巨樹,放火燒樹,斷了所有人的後路。』
朱友文憶及當時場景,依舊悲憤難忍。仙索橋所在峽谷,深不見底,此橋一斷,即使是神仙也沒奈何,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大哥送死!
當日過橋前,朱友裕像是交代後事般,將從不離身的龍舌劍交給了他,道:『大哥知你素來喜歡此劍,如今給了你,就當是大哥與你一同殺敵!願你從此好好保衛大梁與朱家!』
仙索橋斷,大樹被焚,朱友文隔著火海,眼睜睜地看著一群又一群追兵湧上,朱友裕雖浴血奮戰,終究寡不敵眾,身上很快負傷纍纍。
朱友裕好不容易殺退一小股追兵,見他還不走,喊道:『三弟,大哥有件事瞞著你,我被叛將所害,早已身中劇毒,活不了了。若要回頭找解藥,便無人援救四弟,反正大哥這條命早晚都是閻王的了,你快去救四弟!』
朱友文無論如何都不願拋下大哥離去,但橋已斷,他無計可施,身後將士紛紛上前勸他快走,他卻動也不動,只是睜著血紅的一雙眼,看著朱友裕用自己的生命守護他們,在追兵圍攻下漸漸不支……
『三殿下!難道您要讓大殿下的犧牲白費嗎?咱們、咱們還得營救四殿下啊!另一股追兵就要殺到了!』渤軍中忽有人道。
朱友文只好咬牙,轉頭率領殘餘將士前往營救什麼都不知道的朱友貞,他們在半途便遇見追兵,激戰過後,沙場上佈滿屍首,不分敵我,唯有朱友文一人勉強站立,他手握兩把斷劍,正是龍舌、牙獠,兩劍因砍殺過度而斷,劍下亡魂無數。
事過境遷,如今回想當時大哥犧牲之慘烈,朱友文仍不禁虎目含淚,雙手緊握成拳,怪自己無能救回朱友裕。
朱友貞直到此刻才知,大哥當初寧願選擇犧牲自己性命斷後,也不願回頭去找解藥,居然是為了讓朱友文能趕來救他,他懊悔不已,痛哭失聲。
大哥竟等於是他間接害死的啊!他為何那麼不知天高地厚,跑去前線,把自己送入險境不說,還連累了大哥一條命!
梁帝見小兒子咬著下唇,悲慟難忍,伸手想去拍拍他的肩膀,朱友貞卻用力撥開,再也無法承受心裡頭巨大的壓力與悲痛,哭著奔出了大廳。
摘星見朱友貞大受打擊,竟悲傷至此,很是自責,想追出去安慰,朱友文卻望著她搖搖頭,『該去的是我。』
朱友文大步追了出去,她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狀似沈靜的目光底下,波濤洶湧,千種百種情緒翻騰,是喜是悲,是怨是愛,更多的,是不捨與不解。
她安排的這場戲結束了,那他呢?
朱友文,或該說是狼仔,他究竟想繼續演戲到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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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友貞長跪太廟,深自反省,原來大哥是為了莽撞的他,才犧牲了自己活命的機會,他卻一直誤會三哥……
後方傳來腳步聲,接著一套傷痕纍纍的戰甲出現在他眼前。
朱友貞抬起頭,哭紅的雙眼望著手持戰甲的朱友文,問:『三哥,當年對我隱瞞真相,是你還是父皇的意思?』
『你當時年紀尚小,若知道了真相,必會自責消沈,是父皇不忍。』朱友文道。
所以父皇寧可讓他三哥背上冷血負義的罪名,也不願讓他知道真相?而這兩年多以來,朱友文也不曾試圖解釋,只是不斷容忍他的敵視,朱友文自責愧疚,眼淚又要落下。
『這套戰甲,大哥說過,是要留給你的。』朱友文將戰甲交到朱友貞手上。『大哥死前將龍舌劍給了我,要我為朱家打天下。而這套戰甲,大哥說,等你長大,自會明白他的意思。』
那戰甲在朱友貞手上顯得異常沉重,他頓覺自己實在不能再讓大哥、三哥操心了。是從這一刻,朱友貞真正長大了。
他將戰甲放下,慎重地對其磕了三個頭,心中暗暗起誓:大哥,我定會珍惜你留下的這套戰甲,與三哥一同守護朱家的天下!
朱友貞緩緩站起,臉上神情不再任性自負,『三哥,我與你雖一同長大,比起摘星姊姊,我卻是大大不如,她料事如神,是真正懂你的人。』他從懷裡拿出一封信,交給朱友文,『這是摘星姊姊要我親手交給你的。她說,真相大白後,你必會來見我,屆時要我把此信交給你。』
朱友文狐疑接過信,打開一看,信上只有字跡娟秀的八個字——
城郊懸崖,命懸一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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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懸崖,他曾背負著她一同跳下,卻能毫髮無傷,當時她緊緊抱著他,嚇得不敢睜眼,腦袋裡只有一個念頭:狼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