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觀風聽蝶

  朱友貞入宮後,不等梁帝召見,便性急地拉著摘星直奔御書房,想替自己的二哥說情。

  早在魏州城時,他便聽朱友文轉述,意圖刺殺朱友文的幕後指使者居然是自家二哥,他說什麼也不信,懷疑這一切又是朱友文從中作梗。

  書案後的梁帝,見到久違的小兒子,嚴峻蒼老的面容露出了幾分欣慰。

  『父皇,請父皇查清真相,寬恕二哥!』朱友貞一開口便道。

  見他如此看重手足之情,朱溫歎了口氣,道:『朕知你手足情深,但你二哥卻是心狠手辣,視手足為仇人,為了謀害友文,竟不惜與晉國勾結!』朱溫重重一拍書案,想到朱友珪這不肖子的所作所為,心頭火起。

  『父皇,兒臣不信!二哥一定是被人設計陷害的!說不定……說不定正是朱友文自己設局,不然他就這麼厲害,能全身而退?』朱友貞不滿反駁。

  『朕都聽說了,要不是馬家郡主奮不顧身,前往搭救,友文恐怕也難逃殺機!』朱溫耐著性子道:『友貞,這次你前往契丹為質子,為國付出,父皇本欲賜你均王封號,均王府亦已經打點妥當——』

  『父皇,兒臣不願封王,只求父皇查明真相!』朱友貞依舊執拗不信。

  朱溫站起身,見到小兒子的難得好心情一掃而空,嚴厲道:『那你可知,是你二哥的王妃敬楚楚親筆書函密告此事?她深怕這畜生一錯再錯,忍痛大義滅親,朕豈能不信?』

  饒是朱友貞再不願相信,此時也啞口無言。

  竟是枕邊人親自告的密,鐵證如山。

  『可是……二哥他……父皇!兒臣僅剩二哥一個親手足了!懇求父皇網開一面,懇求父皇網開一面……』朱友貞不斷磕頭,他幼時母后早逝,兩年多前大哥又莫名死於邠州前線,在他心裡,唯一的家人只剩下了父皇與朱友珪,要是二哥真被逐出宮貶為庶人,父皇跟前就只剩下他一個人,眼看著家人手足一一凋零,他深感悲傷與不安。

  梁帝臉色越來越難看,朱友貞見他毫無憐憫,忿忿道:『自古虎毒尚且不食子,父皇您怎能如此狠毒?』

  『放肆!』朱溫氣得站起身,怒指朱友貞道:『你竟敢跟朕這樣說話?』

  朱友貞從小任性慣了,一咬牙,道:『兒臣所言,句句屬實!當年大哥受朱友文所累,莫名死於戰場,父皇依舊寵信如舊,此刻父皇為何就不能赦免二哥?難道在父皇眼裡,親生的比不上野種?』在他心裡,始終認為朱友文不是朱家人,父皇寧願相信一個外人,卻不願放過自己的親生兒子?他無法理解!

  『你給朕住口!』梁帝有苦難言,當年朱友裕之死,他如何不傷心難過?卻又不能將真相說出,尤其是當著朱友貞的面。

  摘星見這父子倆相見沒多久便劍拔弩張,想充當和事佬勸勸朱友貞別這麼衝動,卻見朱友貞緩緩站起身,失落道:『大哥死了,二哥被廢,父皇又寵信那不知來歷的野種,兒臣回來又有何意義?不如明日再回契丹便是了。』他竟連拜別也省了,不吭一聲,轉身離去。

  『四殿下!』摘星想追上前,回頭看了一眼梁帝。

  梁帝歎了口氣,頹然坐倒,揮了揮手,『別理他。那孩子什麼都不懂,讓他自己靜一靜也好。』梁帝暗自吸口氣,振作精神,繼續應付馬摘星。『郡主身受重傷,怎不在渤王府好好休息,跟著友貞入宮了?』

  摘星恭敬回道:『陛下,返回京城途中,四殿下與摘星相談甚歡,他初回京城,難免有些近鄉情怯,希望摘星能多陪著他些,便力勸摘星陪他回宮暫住幾天。』

  梁帝點點頭,沒有再多問,摘星暗自鬆了口氣。

  其實梁帝早從密報得知魏州城發生的一切大小事,包含摘星在宴席上受辱。此女倒是對朱友文情深義重,受辱後仍不計前嫌前往搭救,因而深受重傷,這一路上又關照著朱友貞,梁帝對她更加另眼相看,只可惜她終究只是一枚棋子,而且注定會成為棄子。

  梁帝盤算:她自願隨友貞入宮,大概是不想見到朱友文,反正她還未正式過門,入宮留宿幾天也無傷大雅,便由著她去吧,只要在攻晉前別出什麼意外就行。

  『陛下,』摘星見梁帝心情似乎平穩了些,大著膽子道:『陛下,四殿下嘴裡雖不說,但摘星感受得到,他一直惦記著您,心裡也很期待再見到陛下與兄長,因此難免有些口不擇言。』

  梁帝閉目,點了點頭,睜開眼,『馬郡主,朕還未好好謝妳,虧得妳以性命相救,才讓友文脫險。』

  摘星謙虛道:『三殿下智勇雙全,破除敵人奸計,摘星不敢居功。』

  梁帝點點頭,『朕見妳與友貞挺投緣,能說得上話,妳又一心向著渤王,望妳能居中相勸,就算解不開兩人心結,至少別再讓兄弟惡鬥,朕實在不願見到手足相殘,再度重演。』他重重歎了口氣,此刻他不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只是一個不忍見到骨肉相殘的老人。

  『摘星自當盡力。』

  摘星離去後,大太監張錦端著一碗冰糖燉梨上前,『陛下,這是西北上好的貢梨。』

  梁帝沒什麼食慾,看著那碗冰糖燉梨,心中歎道:孔融讓梨,兄友弟恭,他的四個兒子,以前何嘗不如此?如今卻關係崩離,相煎何太急。

  『陛下?』張錦探詢著問:『兩個月後,便是大殿下的忌辰了。』

  梁帝『嗯』了聲,看了眼手中的燉梨,道:『當年礙於戰事未平,國喪只能從簡,這次就讓友貞負責主祭吧。』想了想,又道:『也讓馬摘星從旁協助,讓她藉機多親近友貞,替友文多說些話。』

  張錦稱是,正要下去吩咐,梁帝又喊住他:『送些梨子去給友貞吧,盼他能懂朕的心意。』

  *

  摘星雖重傷未癒,需好生靜養,但她實在耐不住鎮日躺在屋裡,那只會讓她更加胡思亂想,心緒不寧。梁帝派她協助朱友貞主祭,倒是讓她能夠暫時分神,便顧不得自己有傷在身,帶著馬婧跑遍京城,搜尋大殿下生前喜愛之物,朱友貞看在眼裡,自然感動,在她面前顧及朱友文顏面,說話收斂許多。

  那日她聽見朱友貞口口聲聲說朱友文是個野種,儘管他如此玩弄她的感情,她仍不免為朱友文抱不平。朱友文對大梁朱家的忠誠與付出,她一一看在眼裡,可終究比不過血肉至親,二殿下視他為登帝之路的阻礙,處心積慮要除去他,四殿下與他不睦,更不避諱在她這個外人面前羞辱他不過是個來路不明的野種。她替他感到不值,但這是他自己選擇的路。

  她在宮裡忙活著,除了夜深人靜時,她難免情思糾結,平日倒還過得有模有樣,在太醫的悉心照料下,加上梁帝大方賜下各式珍奇大補藥物,她的傷勢一日日恢復。只是身體上的傷口易愈,心上的傷口要癒合,卻是難上加難。

  朱友文在她心上狠狠劃上一刀,至今仍常血淋淋地疼,有時疼得讓她無法呼吸,徹夜無法成眠,無聲地淚流滿面。但她從不讓人知道自己會在半夜流淚。她不在人前流露出軟弱的一面。即使再悲傷,她也寧願獨自一人承受。

  那枚青色香囊,依舊被她細心收藏,捨不得扔棄。

  那夜他踏著月色前來,將這七夕定情之物,親手放在她手心裡。

  他真的只是一時意亂嗎?而她又為何情迷至此,無法自拔?

  一隻彩蝶翩翩飛來,似受香囊氣味所引,在香囊前後徘徊,久久不願離去。

  風還在,蝴蝶亦在,只是她所愛的人,一個個都不在了……

  *

  朱友文愣愣看著天空,莫霄見狀,連忙對身後士兵大使眼色,眾人齊聲一喝,使勁往後拉。

  練武場上,朱友文以一對十,正與莫霄與士兵們拔河對練,莫霄習武多年,身強體壯不在話下,其餘士卒更是特意挑選身強力壯者,個個虎背熊腰,然十人合力,卻奈何不了朱友文,直至一隻彩蝶不知從哪兒飛來,吸引了他的注意,一時分神,莫霄趁勢,朱友文居然被拉動了幾步,他立即回神,單手拉緊粗壯繩索,用力一扯,繩索另一端的莫霄等人往前一倒,差點跌得人仰馬翻,朱友文再往後退,單手一扯一扭,莫霄等人不敵他的神力,被拉得東倒西歪,全往前摔倒在地,狼狽不堪。

  朱友文抬頭欲尋彩蝶,已不見蹤影。

  他微微歎了口氣。

  莫霄已是鼻青臉腫,自從馬家郡主暫住皇宮後,主子從早到晚便是練武、練兵、再練武、再練兵,飯沒吃幾口,酒倒是喝上不少,借酒澆愁卻更愁,只好再繼續練武、練兵,操完了士兵改操莫霄,莫霄本就常陪練,但主子找他陪練,下手卻是越來越重,一次比一次狠,莫霄傷痕纍纍,大喊吃不消,文衍的跌打傷藥都要不夠用了。

  莫霄忙對一旁的海蝶使眼色,她會意上前,朝朱友文道:『主子,最近莫霄在市集上,和一名蕭老闆打賭射箭,輸了不少銀子……』

  朱友文看了莫霄一眼,莫霄一臉苦笑,悄悄閃到一旁,免得又遭主子荼毒。

  『技不如人,還不好好練箭,傻傻將銀子送人?』朱友文教訓完莫霄後,目光再次望向天際。

  不知她現在可好?箭傷好多了嗎?

  『主子,』海蝶將他喚回神。『不過那蕭老闆連日想出了許多刁鑽手法,千奇百怪,吸引不少一等一的弓箭好手上門挑戰,屬下是想,陛下與主子平日皆有惜才愛才之心,不如……』

  朱友文聽了後,點點頭,一面解開纏在腰際上的粗繩,一面道:『三軍易得,一將難求。市井裡說不定有大隱之輩,去瞧瞧也好。』況且,他也的確有些好奇,到底那蕭老闆是出了什麼招,讓莫霄一試再試,輸了一屁股帳?

  莫霄眼帶嘉許,對海蝶用力點了下頭。做得好!

  先不說主子想挖掘人才,這連日練兵練武的,主子怕也悶壞了,出去走走也好,況且,主子箭術高超,聽海蝶這麼一說,難免技癢,想看看到底是何樣刁難手法,讓一個又一個射箭好手登門,卻又無功而返?

  但設計讓主子出門逛逛,只是其一,身為時時隨侍在側的屬下,他們又怎會不知朱友文近日情緒更加陰冷孤僻的理由?還不是為了宮裡那人?明明擔心她的傷勢,卻又故意不聞不問,狠心想斷了牽掛,但情絲依舊糾糾纏纏,豈是那麼容易一刀兩斷?況且日後梁帝出兵攻晉,必派主子領軍,戰場上生死難卜,眼見主子相思簡直成災,還殃及池魚,莫霄只希望至少在戰事又起前,主子能好過些,他也能少受些罪啊。

  *

  摘星帶著馬婧在市集裡兜轉了幾圈,逛遍各家古玩鋪與當鋪,仍找不著想要的東西。

  她想找的是一把劍,曾在戰場上遺失,但那劍形狀甚是特殊,劍首一分為二,猶如一叉,正是大殿下朱友裕生前使用之龍舌劍,他戰死後,此劍也失了蹤影,遍尋不著。龍舌劍身價不凡,若有識貨之人拾到,多半會變賣換錢,說不定便有機會流通到京城當鋪或專收名貴古玩的店舖。且此劍需以人血鍛煉打造,即便不知情的村夫愚婦在戰場上拾得了,也無法火熔重鑄,白白糟蹋。

  眼見大殿下忌辰越來越近,龍舌劍卻遲遲沒有下落,摘星不免有些沮喪。

  市集裡各色商販聚集,比起奎州城自是熱鬧許多,一賣糖葫蘆的小販吆喝著走過,她的目光不由自主便隨著那一串串紅艷艷的糖葫蘆移動,直到眼前一暗,一個人影擋住了去路。

  是疾衝,手裡還拿著兩根糖葫蘆。

  那一瞬間,她竟發現自己多麼希望拿著糖葫蘆出現在眼前的不是他,而是朱友文。

  疾衝笑容可掬,將糖葫蘆遞給她,她勉強擠出微笑,收下,掩去心裡那抹罪惡感。

  疾衝吃著糖葫蘆,陪著她走了一小段,她沒馬上開吃,只是看著手裡的糖葫蘆,又想起了狼仔。

  彷彿又回到了八年前,他與狼仔在奎州城大街上,雙雙吃著糖葫蘆,無憂無慮。

  走著走著,她腳步忽地一頓。

  自己遲遲看不破情關,是不是因為朱友文與狼仔十分相似?

  是啊,兩人第一次見面時,她遭逢巨變,神思混亂,便錯將他當成了狼仔,激動之下將對狼仔的思念全轉嫁到了他身上……原來她一直試圖在朱友文身上,尋找狼仔的影子嗎?她以為的感情,是不是其實只是一種移情罷了?

  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

  摘星明白,並沒有這麼簡單,她對朱友文的確用上了情。

  他與狼仔的神似,更讓她遲遲放不了手。

  『郡主!有小偷!』馬婧忽然大呼小叫,指著不遠處一名快速竄逃的小賊。『我的錢袋被偷了!』她立即追了過去。

  摘星推了疾衝一把,『你快去幫馬婧追小偷,咱們今天買辦的盤纏都在那錢袋裡呢!』

  疾衝有些心不甘情不願,他與摘星正散步得愉快呢,哪個不識相的小賊敢來打斷?他三口並作兩口將自己手上糖葫蘆吃光,這才去追馬婧。

  摘星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見兩人大概一時三刻回不來,也不在意,便慢慢一個人一面逛著,一面吃著糖葫蘆。

  不知為何,她其實不是很想與疾衝一起吃糖葫蘆。

  這是她與狼仔共同的回憶,她並不想與其他人分享。

  不遠處有人群聚集,她隱隱聽見『蝴蝶』、『射箭』等字眼,走得近了,才知是有人熱情吆喝著:『各路英雄好漢,快來試試功夫啊!誰能射中靶心,我這上好白玉蝴蝶,免費相贈!』

  蝴蝶引起了她的注意。只見吆喝著的那人手舉一隻玉蝶,通體白如羊脂,色澤溫潤細膩,蝶翼邊緣泛黃,微帶粉霧感,在陽光下略呈透明,確是難得一見的和闐美玉。

  靶心其實並不算遠,但射程中間卻有三、四個吊起的銅圈不斷來回晃動,箭必須要剛好穿過左右擺盪的銅圈,方能射中靶心,難度可說不低。是以看熱鬧的人多,親自下場試射的卻無幾人。

  那吆喝的蕭老闆身形福泰,見無人願意上前,想炒熱場子,一眼望見摘星,對她招手道:『姑娘,要不要來試試看?讓妳意中人來,替妳贏得玉蝴蝶?只贈不賣啊!』

  摘星目光在那玉蝶上流連,玉蝶雕工精細,栩栩如生,加上她本就愛蝶,一時間的確有些心動。她想起疾衝箭術不錯,也許可以慫恿他來試試?

  『老闆,等會兒再說吧!我先等我朋友回來。』摘星道。

  『姑娘,是意中人還是朋友哪?』蕭老闆以為她是怕羞。『反正等會兒就知道了!就等妳!』蕭老闆轉頭又去遊說其他人下注比箭。

  摘星轉頭尋找馬婧與疾衝蹤影,耳邊忽響起一老婆婆叫賣包子聲,她走上前,聞著包子肉香,想起狼仔的貪吃,不禁微微一笑。

  多麼希望與你的記憶,永遠只有甜蜜,沒有那些悲傷……

  『婆婆,給我一個肉包。』

  她一愣,同時出聲的那人也一愣。

  朱友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居然在京城大街上遇見了她?

  數十日未見,兩人一時間默然無語,卻是誰也不願先移開目光。

《狼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