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特別不安寧。
摘星才躺上床沒多久,棠興苑外忽一陣喧囂,接著是侍衛與婢女的呼叫聲,她正想喚馬婧問問是怎麼回事,房門砰的一聲被推開,喝得爛醉的疾衝就站在門口,身形搖晃,旁邊是朱友貞在扶著,哥倆都喝得滿臉通紅,朱友貞沖摘星喊:『摘星姊姊!我三哥……我三哥他對不起妳!好在老天有眼,還有疾衝大哥!我、我把他送來了……』
『你在胡言亂語什麼?你倆渾身酒氣,都喝醉了!』摘星羞紅了臉,低聲喝叱朱友貞。
『我才沒醉!』朱友貞大聲道。
『我也沒醉!』疾衝跟著附和。
這時馬婧匆匆趕來,朱友貞畢竟身份敏感,摘星命她先將他帶走,誰知馬婧前腳才剛走,疾衝後腳就衝進房裡,還轉身將門反鎖!
『郡主!小世子!郡主啊——』馬婧急得用力拍門,朱友貞卻拚命阻止,『別打擾他們——』重重打了一個酒嗝,酒氣熏人。
眼見圍觀婢女越來越多,馬婧只好先半拖半拉將朱友貞請回西廂房。
雖說疾衝行為未免過於膽大,竟夜闖郡主閨房,但仔細想想,這兒是晉王地盤,她家郡主又是皇女,只要一呼救,駐守侍衛自然一擁而上,保護皇女不受欺侮。
房內,疾衝滿臉通紅,雙眼帶著狂放醉意,一步步逼近摘星。
她一步步後退,後腰忽撞到桌緣,一個踉蹌身子往後倒在桌上,疾衝隨之欺上,整個人將她上半身包圍住,酒氣濃濃,她擰起眉,忍住想捏住自個兒鼻子的衝動。
摘星緊張地看著他伸手扯著衣襟,幸好他不是要脫衣,而是笨手笨腳地從懷裡掏出一張紙,上頭只寫著大大的一個『欠』字!
『妳瞧見沒?這是妳寫給我的欠條!妳答應我什麼了?現在還算數嗎?』
她當然記得。
她答應過他三件事。
第一,將銅鈴內響石內贈給他。
第二,隨他至狼狩山,計誘朱友文。
但這第三件事,他卻遲遲未要求她還。
『疾衝,你喝醉了!等你醒了,我們再好好說話!』摘星推了他一把。
『我沒罪!我清醒得很!』
『你先讓開!』眼見疾衝的身軀越靠越近,她的身子越來越緊繃。
『不讓!我就是不讓!』疾衝像個孩子般耍賴不依,『我讓過了啊!但還是走不掉啊!妳知道那傢伙是狼仔的時候,我就遠遠讓開了,可怎麼知道,兜兜轉轉,妳又跑來我這裡了!』他重重捶打自己胸口。『馬摘星,妳太過份了!』
她知道他是酒後吐真言,此刻也明白稍早前他的求婚並非玩笑,但是她依舊無法響應他的感情,只是滿心歉疚。
『疾衝,對不起,我——』
『我不要聽妳說對不起,妳明知我要的是什麼——』
他忽然低下頭吻住了她。
她瞬間腦袋一片空白,錯愕之下用力推開他!
他被她這一推,跌跌撞撞往後幾步,後腦袋撞到了樑柱,加上酒醉,一下暈了過去。
她站在原地,身子僵硬,不知所措。
『皇女?皇女您沒事吧?』史恩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摘星小心翼翼繞過不省人事的疾衝,開了門,手指疾衝,朝著史恩道:『史總管,這個就留給您老善後了!』
聽得出來皇女非常不開心,『您老』這二字簡直是咬牙切齒。
史恩看著爛醉倒在人家閨房地板上呼呼大睡的疾衝,暗自搖頭:就你這混小子會惹事!這一鬧,全晉王府都知道小世子夜闖皇女閨房,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
*
隔日,疾衝醒來只覺渾身酸痛,發現自己躺在一間陌生房間地板上。
頭痛欲裂,他忍住呻吟衝動,慢慢起身,打量四周,見到牆上那兩幅平原公主畫像……這兒是摘星閨房?
他見桌上有茶壺,正要拿起就往嘴裡灌,眼角瞄到自己隨身攜帶的那張欠條落在床底,連忙彎腰拾回,正重新仔細收入懷時,大門被人一腳踹開,怒氣未消的摘星手拿長劍出現在門口,『你可終於醒了!』
疾衝一愣,努力回想昨夜經過,他只記得自己和朱友貞在屋簷上喝完兩大罈酒,卻想不起兩人是怎麼下的屋簷,自個兒最後又怎會出現在摘星房裡?
摘星身後圍著一群年輕婢女,臉色既是憂心又是傷心,七嘴八舌道:
『皇女,小心點,刀劍無眼,別傷了小世子,我們會心疼!』
『皇女,小世子看來是真喜歡您,我們……我們會祝福兩位的!』
『皇女,您就別氣了,小世子只是喝醉了……』
『夠了!』摘星嬌喝一聲,『我看到他就一肚子火!』
『我只不過是在妳房裡地板睡了一夜,有必要這麼火大嗎?還拿劍指著我?難不成想謀殺親夫?』疾衝還有心思開玩笑,下一刻劍光襲來,摘星竟真的拿劍朝他刺了過來!
『馬摘星,把話說清楚啊!我到底昨夜做了什麼,讓妳氣得非要拿劍砍我?』
刷刷刷連三劍,摘星雖未直攻要害,但劍尖溢滿怒氣,大有要好好教訓疾衝之意。
大總管史恩看不下去,從門口探出頭,道:『小世子,現在全晉王府的人都知道您昨夜闖入皇女閨房,留宿一夜未歸啊!』
疾衝愣住,差點沒躲過摘星揮來的劍,幸好她及時收勢,只砍掉他一截袖子,但也讓門口眾婢女們驚得大呼小叫。
疾衝總算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不過就是酒後小小亂性嘛,況且從他今早是在冰冷石板地上醒來,而不是在摘星床上,就知道他昨夜根本沒佔到她什麼便宜,頂多只是讓她落了個皇女行為不太檢點的尷尬名聲罷了,又不會少塊肉。
疾衝一面閃躲,一面模模糊糊想到什麼,伸手從懷裡拿出那張欠條,推到摘星面前:『馬摘星,妳還記得妳欠我最後一件事嗎?』
『不記得了!』她想搶下欠條,疾衝當然不讓,嬌美怒顏近在咫尺,他腦裡忽閃過一個畫面。
昨夜他吻過她。
『我想起來了!』他故意一喊,『原來昨夜我確實毀了皇女您的清白!』
此話一出,摘星面紅耳赤,恨不得拿劍把這傢伙砍成好幾段!
大總管史恩用手扶住額頭,門外婢女們則是個個心碎不已,哀歎聲不斷,竟還有人眼紅哽咽起來。
『疾衝!你——你才沒有——你只是……只是……』摘星眼見越描越黑,想要解釋,但要在眾人面前講述自己如何被這傢伙輕薄,又感羞窘無比。
疾衝賊賊一笑,『別氣了!我會負責!』手腕一抖,讓門外眾人都見到那寫著大大一個『欠』字的欠條,『妳欠我的第三件事,就是滅梁之後,我要妳和我浪跡天涯,我去哪兒,妳就跟著我去哪兒!馬摘星,這上頭還有妳的指印,妳說話可要算數啊!』
晉王府眾人多數不知這張欠條來歷,聽疾衝如此一說,均以為摘星早已暗地同意滅梁後,與他們的小世子天涯海角流浪去,做一對與世無爭的神仙眷侶,摘星想反駁,但這欠條上蓋著的確實是她的指印,難道她要出爾反爾,說話不算數嗎?
再想深一層,如今她與晉國關係已是密不可分,拒絕晉小學世子,無異是讓晉國難堪,晉王日後心中難免會有疙瘩,她痛恨自己如此功利,但情勢不由人,為了大局,她咬咬牙,忍下解釋的衝動。
疾衝以為她默許了,喜上眉梢,仔仔細細將欠條收入懷裡。
『大家都是見證人,妳想賴也賴不掉了!』疾衝一臉欣喜,她卻對他感到越加愧疚,心中怒氣也一掃而空。
她一語不發,低頭快步走回自己房裡,重重關上房門。
旁觀眾人都以為她是害羞了,紛紛知趣散去。
摘星將自己關在房裡,心緒紛亂。
轉過頭,見到掛在牆上的奔狼弓,心口一陣緊縮。
忘不了,怎麼樣就是忘不了,這一生又怎麼可能忘得了?
但此情注定只能成追憶,而她欠疾衝的實在太多。
她能用自己的一輩子來償還疾衝嗎?
那是他想要的,可卻不是她想要的。
只是她還有選擇嗎?
*
被召回京的眾軍侯們聚集在校場上,今日帶頭操練渤軍的不是朱友文,卻是梁帝本人,只見他穿著一身黑色戰甲,騎在馬上,精神抖擻,不時出聲指點。
然朱友文遲遲未現身,軍侯與眾大臣們心中疑惑越來越重。
梁帝自然察覺,他已暗中安排,若朱友文仍未能及時出現,這些軍侯又心生反意,他只要拔出腰間赤霄劍,埋伏在校場四周的禁衛軍便會衝入,將這些人全數格殺。
他自知殺了這些軍侯大臣,大梁元氣大傷,恐再無力出兵,但若他手中沒了朱友文,他們便膽敢抗旨甚至反叛,留下又有何用?只怕是繼續養虎為患,不如早早除之!
巡視操練完一輪,梁帝回到高台暫歇,向來不喜征伐、在朝堂上屢次出言反對攻晉的崔尚書求見。
梁帝臉上帶著自信笑意,一見崔尚書便道:『你看看朕的大梁將士操練得如何?攻下太原,是否指日可待?』
崔尚書望向校場內壯盛軍容,笑道:『回陛下,渤軍乃大梁最強戰力,如狼似虎,實力更足以傲視天下,要攻下太原,絕非空談。』
梁帝滿意點頭,卻聽得崔尚書又道:『但這些將士全隸屬渤軍,為何不讓渤王帶頭操練,非要陛下您勞師動眾?』
梁帝神態從容,手卻暗暗摸上了劍柄。
『陛下,渤軍操練卻不見渤王,看來傳言不假,渤王確實被前朝皇女所害。渤王向來神威,但若無法親自領軍,征戰晉國恐怕……』欲言又止,眼神觀察梁帝反應。
『恐怕什麼?朕想聽聽愛卿的忠言。』
見梁帝未動怒,崔尚書大著膽子道:『臣惶恐,為臣者只是想替陛下分憂解勞,梁晉開戰,必兩敗俱傷,與其如此,不如與晉王和談,平分天下——』話未說完,崔尚書眼前忽爆開一片血霧,他驚愕低頭,只見一支長槍貫胸而出,他用盡剩餘力氣轉過頭,校場內一人高頭大馬,身穿黑色光明鎧,胸前一猙獰狼頭,不是堂堂渤王是誰?
崔尚書砰的一聲倒在梁帝面前,死不瞑目。
梁帝放開了一直緊握著腰間赤霄劍的手,欣慰微笑。
終於來了,他最得意的劊子手!
朱友文站在校場中央,大喝:『戰!』
校場渤軍立即大喝呼應:『必勝!』
『戰!』
『必勝!』
呼喝聲震耳欲聾,氣勢驚蓋山河。
朱友文手一揮,長槍隊伍奔出,個個虎背熊腰,手臂粗壯,舉起長槍瞄準了一干在校場圍觀的眾軍侯與大臣!
『大戰在即,還有誰想提議與晉和談,動搖軍心?』朱友文喝問。
那些軍侯大臣們方才見識了朱友文如何一長槍擊斃崔尚書,即使有人原本想附和其提議,此刻亦嚇得噤若寒蟬,尤其是韓勍,眼見渤王如此神威,更是後悔之前對他下屬那般放肆,心中直冒冷汗。
梁帝在高台上高聲大笑,隨即命令:『把那些晉國俘虜都放出來!』
韓勍心中只能叫苦,這些晉國俘虜並非一般晉兵,而是有品階的武官,他本欲等崔尚書提出和談建議後,跟著附和,建議將這些俘虜送回晉國,證明大梁化干戈為玉帛的誠意,畢竟誰都不想好端端的日子不過,非要到戰場上殺個你死我活,況且,先別說時序已入冬,這看著天氣沒多久就要下雪,本就不利出征,這幾年又天災不斷,糧食短缺,軍中只能讓士兵吃食封存許久的過期軍餉,不少士兵上吐下瀉,只是下頭隱瞞著不敢上報。
俘虜們被帶上了校場,梁帝下令解開其身上繩索,又在他們面前扔下兵器。
這些人雖是俘虜,但畢竟是軍階較高的武官,繩索一解開,兵器一到手,便迅速聚集在一起,組成一個小小的陣形。
朱友文一喝:『圍!』
長槍隊立即調頭轉換目標,將這群晉國武將圍住。
朱友文走上前,朗聲道:『都聽好了,若你們能打贏本王,我大梁即刻送你們回太原,絕不食言!』手一抬,長槍隊隊正立將手上長槍拋給他。
晉國武將面面相覷,忽精神一振,抄起兵器就往朱友文殺來!
韓勍面顯憂心,這些晉國武將可是費了不少功夫才俘虜到,個個武功不弱,群起圍攻渤王,不知他應付得來嗎?
韓勍不安望向高台,只見梁帝竟笑得十分暢快,下一刻校場內便傳來一聲哀號,轉過頭去,一名武將當胸被長槍穿過,死狀與崔尚書一模一樣!
朱友文手一抬,又接住一支長槍,殺人簡直如流水般順暢,晉國俘虜一個接一個死在他的長槍下,一朵朵血花在胸前炸開,在朱友文面前,縱然有再高武藝也是徒然,只能一面倒地被屠殺殆盡。
最後一個俘虜倒地,霎時間校場安靜得彷彿能聽見朱友文平穩的呼吸聲。
大開殺戒,對渤王來說稀鬆平常,呼吸竟絲毫不喘。
韓勍等上過沙場的軍侯們都已看得膽顫心驚,哪見過這等血腥場面的文書大臣們更是有好些已手足發軟。
只聽高台上,梁帝低沈笑聲傳來,此時無人膽敢再提放棄攻晉、與晉和談,深怕一開口,下一支長槍就往自個兒胸前招呼!
梁帝滿意地看著朱友文一出場便懾服這些軍侯眾臣,心中勝券在握:只要有了朱友文,前朝皇女算什麼?何愁太原不破?
*
三日後,前線來報,叛將王戎已協同晉兵拿下泊襄城,梁帝得到消息後,不怒反笑,泊襄城本就是王戎老巢,投晉後他必然搶先奪回,做為首功,但梁帝早已在這之前,派出數百人喬裝成各種身份散落於泊襄城四處,之後渤軍攻城,只要信號一發,這些人便裡應外合,大亂晉軍陣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