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皇女於泊襄之戰被朱梁渤王擄走而去,下落不明,晉國上下為之震驚,晉王派出大量兵馬追捕渤王朱友文,疾衝更是拋下了生擒朱溫的大好良機,帶兵回頭尋找馬摘星下落。
事發後李繼岌心覺蹊蹺,同時遍尋不著袁策蹤影,暗自悔恨自己居然識人不清,引狼入室,竟讓皇女深入險境,險些送了一條命!
就在眾人焦急不安時,疾衝總算傳來好消息,他已在梁國邊境處的箕山發現了皇女的蹤影,兩人已在返途。
眾人大喜過望,唯獨晉王愁眉不展。
朱梁渤王在陣前忽行跡詭異,似喪失心神,暫且可說是因狼毒花的影響,然皇女戰場上失足落馬,遭梁軍圍剿,朱友文居然倒戈相救馬摘星,臨戰前叛逃,旁人怎麼看都會覺得這兩人餘情未了,晉王雖立即捏造『皇女於泊襄養病』的假消息穩定民心,但軍中已流言四起,渤王與皇女,孤男寡女,在戰場上消失了整整三天,最後是在荒涼箕山被尋獲,有心人會怎麼想?
他們都親眼瞧見本該是敵對的兩人,朱友文在千鈞一髮之際救走了皇女,自然心生疑慮:朱梁渤王是否寧願拿江山換美人?皇女是否與朱梁渤王真有私情?晉國還能相信這位前朝皇女嗎?皇女與渤王是否會暗地勾結,讓晉國落入朱梁手裡?
種種猜測與難聽言語在晉軍間迅速流傳,馬邪韓氣得七竅生煙,她家郡主在泊襄出生入死,更險些被奸人所害,這些傢伙居然卻懷疑她臨陣變節?
馬家軍為此差點與晉軍打了起來,李繼岌費了好大功夫才平息。
三日後,疾衝帶著摘星回到太原,更是又掀風波。
打從進了城門,摘星便能感覺到眾人看待她的視線裡充滿了質疑,甚至是輕蔑。
摘星略一思量,便明白了其中道理。
她就這樣被一個男人擄走,幾天不見,又平安歸來,換作是她自己,也難免懷疑這兩人是否已有過苟且,或是早已暗地串通?
雖是人之常情,但她的心還是不由一沈。
疾衝也察覺到眾人投來的異樣目光,忙上前護住摘星,『妳看妳,臉色這麼難看,是不是仍驚魂未定、身心俱疲?快些回王府,請個大夫來看看吧?』他刻意說得大聲,摘星明白他的用心,索性跟著演戲,點頭附和。
馬婧早已等在晉王府前,一見摘星,淚水便湧了出來,急忙奔上,『郡主!我的好郡主!您可回來了,我——』她被疾衝用力一瞪,頓時住了口。
『還不快扶郡主回房休息?沒瞧見她「渾身是傷」嗎?我可是費了好大功夫才把她救出來的呢!』疾衝刻意露出手臂上的傷口。
『郡主您受傷了?在哪裡?嚴不嚴重?快請大夫啊!』馬婧的喋喋不休成功暫時轉移了眾人注意力,摘星在馬婧的攙扶下離去,疾衝在她身後,一臉關切。
直至主僕兩人身影消失,疾衝才臉一沈,轉身大步朝晉王書房走去。
*
知子莫若父,晉王李存勖早已在書房裡等著疾衝到來。
書房門一開,疾衝氣沖沖走入,嘴正張到一半,晉王放下手上書卷,手指了指案上一碗百合銀耳梨子湯,疾衝望了一眼甜湯,一口氣一堵,老大不情願地坐下,拿起湯碗一飲而盡。
晉王眼裡露出不太贊同神情,似乎怪他如此魯莽糟蹋了一碗好甜品。
被老頭子這麼一瞪,加上甜湯下肚,剛踏進書房門的氣勢瞬間少了一大半。
不行,他可是來為摘星爭口氣的!
『父王!』一拍桌面,卻是特意收斂力道,甜湯碗僅是輕輕跳了一下。『外頭是怎麼回事?為何那些人要用那種眼神看待摘星?』頓了頓,又忿忿道:『方才克朗還告訴我,晉軍裡有些不好的流言傳出?』
他的父王為何坐視這些損害摘星名譽的流言亂竄,不加以阻止澄清?
『父王,難道你也相信那些鬼話?』
晉王從案前起身,走到小兒子面前,勸解道:『你別怪將士們多慮,多少人親眼目睹泊襄戰場上渤王寧願背叛朱梁也要救走皇女,兩人一去又是幾天幾夜不見蹤影,要說這兩人之間沒什麼,又有誰會相信?』
『父王呢?那您相信嗎?』疾衝反問。
晉王只道:『我相信皇女不是愚鈍之人,但若要我晉國上下繼續跟隨她,她必須自行想辦法解決這難題。』
『父王!你們只看到她被渤王帶走,然後看見她毫髮無傷回來,可她內心受了多少煎熬,這幾日又忍受了多少疲憊與痛苦,你們又看見了嗎?』
『繼嶢,帶兵之道,不容許有任何疑慮!一場戰爭便是幾千幾萬人命!皇女出世,我晉國士氣大振,將士們拿自己的性命去信仰她、跟隨她,若她自身行為不正,將士們必會擔憂下一次兵敗如山倒的不是朱梁,而是我晉——』
『夠了!』疾衝試圖壓抑怒氣。『父王,身為晉國世子,我完全理解你們的考慮,但身為摘星的朋友,我看不下去!』
她付出了這麼多,這些人卻是這樣看待她?要人怎不心寒?
他們眼裡只看到馬家郡主、前朝皇女,哪一個真正看到了馬摘星這個人?
她不是工具!
她與朱友文的過去,早已讓她傷痕纍纍,如今這些人還要在她傷口上灑鹽!
『繼嶢……』
『不行,我忍不下這口氣!』疾衝走到晉王面前,雙眼炯炯直視他的父王,『你們懷疑摘星與渤王藕斷絲連,想消除疑慮是不?行!我用大婚來證明一切!我晉國世子李繼嶢,要娶馬摘星為妻!』
*
前朝皇女在泊襄戰場上被渤王擄走,下落不明,之後被小世子於箕山尋獲,將人帶回。正當眾說紛紜、認為朱梁渤王與皇女私情未了之際,小世子不計前嫌,竟宣佈要娶皇女為妻,這消息一下子炸翻了整個晉王府,眾人先是訝異,確認事實後,大總管史恩一聲令下,立即開始著手採辦婚禮,更在疾衝的要求下,務求三日內完婚,以穩定軍心。
疾衝對摘星的在乎與關切,晉王府眾人可是都看在眼裡,喜事雖來得突然,卻皆認為是佳偶天成,但真正瞭解內情者,卻明白這不過就是一樁利益交換。
晉小學世子與前朝皇女大婚,一來徹底斬斷皇女與朱梁的任何牽扯,同時維護皇女名譽,二來則是更加鞏固了晉國與前朝王權的聯繫,讓向來以復興前朝為號召的晉國更師出有名,而非只是單純為爭天下。
這方熱鬧辦喜事,那方兩位當事人卻異常冷靜,摘星得知消息後,一開始雖訝異,但很快便想清了前因後果,明白疾衝此刻求婚的理由,而身為新郎倌的疾衝則是不見人影。
摘星關在房裡想了半日,出房要找疾衝,遍尋不著人影,最後是在史恩的指點下,搬了把梯子,來到屋簷下。
疾衝果然就在屋簷上,對著即將落下的斜陽,不停歎氣。
大婚?也不知道人家要不要嫁給他呢!
但他實在不忍見到摘星受到這種蔑視與質疑,只想讓那些亂嚼舌根的傢伙通通閉上他們的大嘴巴——他堂堂一個晉國世子都不在乎了,那些人還囉唆什麼?
只是……這是不是又只是他自己一廂情願?人家說不定根本就不想要他出這口氣呢?
正想繼續歎氣,後來忽傳來一聲:『喂!』
疾衝瞬間一口氣嗆到,狼狽地咳了幾聲。
『妳怎麼上來的?』
摘星指指身後那道梯子。
一定又是史恩。
摘星來到他身邊坐下,從懷裡掏出兩顆小橘子,一顆遞給他。
這大寒天的,哪來的橘子?該是南方產的蜜橘吧?
他撥開橘皮,一分為二,兩口便吃得一乾二淨,不忘嫌上一句:『沒以往甜。』
『會嗎?我倒覺得挺好吃。』她看著手裡那顆蜜橘,努力擠出微笑,望向身旁的男人,『儘管不是事事盡如人意,但這時節還能吃到蜜橘,就該知足。』
所以妳覺得我就是顆蜜橘了是嗎?疾衝心想。
這下他覺得這蜜橘更沒以往甜了,甚至有些酸澀。
『也許妳有蜜橘之外的選擇。』他悶聲道。
摘星看著他,認真搖了搖頭,『不,這就是此時最好的選擇了。』
況且,她還能有其他選擇嗎?
她無法愛上他,但她知道,他是她目前最好的選擇,不管是在國家大事或私人感情上。
疾衝望向遠方,大半夕陽已落入山頭,大地一片金燦橙黃,殘雲朵朵,追日身影在夕陽餘暉中翱翔,自在暢快。
這真是最好的選擇嗎?
摘星見他表情難得嚴肅,便沒出聲打擾。
兩個人相伴坐在王府屋簷上,幾乎要依偎在一起,卻是各懷心事。
直至夜色襲來,她聽見馬婧呼喚聲,這才準備離開屋簷。
臨去前,她朝疾衝道:『我似乎從未好好對你道謝過?謝謝你過去無數次相助,更謝謝你今日為我仗義,寧願賠上你後半輩子的婚事,只為保全我的名節,成就我滅梁志願。』
他明白她是真心誠意,但一句又一句的道謝卻讓他心頭苦澀極了。
他倆可是即將要當夫妻的人哪,為何還要如此見外?
他其實最不願從她口中聽見的,便是這一句『謝謝』。
這一切都是他心甘情願,為了心愛的女人而付出,為何她就是不能大方接受?
摘星人已下了屋簷,在下頭喊:『明日準備,後日大婚!』
他低頭望去,看著她微笑的臉龐,試圖想從她的眼神裡解讀些什麼。
嫁給我,妳真的會快樂嗎?
他沒有問出口,只是緩緩點頭。
夕陽餘暉映照在他英俊臉龐上,不著痕跡地掩住了他眼裡溫暖又寂寞的哀傷。
*
隔日,晉王府內更加熱鬧,張燈結綵,大紅喜字四處可見,世子大婚,三日內要辦成,眾人莫不加緊腳步籌備,只聽房外人聲雜沓,彷彿過年過節般熱絡,房裡的冷清與安靜,更顯突兀。
摘星坐在鏡前,馬婧正在幫她試梳髮髻,又在送來的幾件步搖細釵髮飾上挑選,拿不定主意,便問:『郡主,您喜歡哪樣?』
摘星看都沒看那些髮飾一眼,只淡淡道:『都好,妳替我挑吧。』顯得對自己即將大婚,並無太大期待。
不過是盡義務罷了。
她是馬家郡主,馬家軍的精神依歸,也是前朝皇女,是晉國眾兵發誓效忠的對象,她只能嫁給疾衝,別無選擇。
馬婧自然知道她的心事,也不敢多言,看了看,挑上一副點翠大鳳,替摘星戴上,本以為她會嫌棄太過招搖,但她只是一直垂著眼眸,根本沒有望向鏡子裡的自己。
似沈浸在回憶中。
不過就在數月前,她也是如此坐在銅鏡前,由著海蝶將她打扮成新嫁娘模樣。
頰抹胭脂,畫黛眉,貼花鈿,描斜紅,雙唇輕抿紅脂紙,唇色朱櫻一點紅。
當時她是多麼欣喜,攬鏡自照,從未如此盛裝打扮,只因女為悅己者容。
然那一刻,已回不去了。
她終於抬眼,望向銅鏡中的自己,金裝玉裹,羅綺珠翠,又是一次新嫁娘,可這一次,銅鏡裡的人兒,為何眼神如此悲傷?
『馬婧,我美嗎?』
『郡主,您很美。』
摘星默然不語,好半晌,才道:『那就好,幫我把這些都卸掉吧。』語氣雖平淡,但馬婧明白,她的郡主想必觸景傷情,憶起了渤王。
馬婧胸口一酸,眼淚忽地止不住。
摘星奇道:『我要大婚,該是喜事,妳怎地哭了?』
『郡主,我……』馬婧深吸一口氣,坦白道:『愛不愛一個人,我雖沒怎麼經歷過,但我看得明白,郡主……我只是替您感到心疼……』
眼睜睜看著侍奉的主子過著沒有自己的日子,她所做的一切,永遠都是為了別人,要她怎不難受?難道郡主就沒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利嗎?
摘星苦笑,親手摘下頭上的點翠大鳳,放置妥當後才起身,反過來安慰馬婧,『傻馬婧,妳想哪兒去了?不管從哪方面看,疾衝才是我的良配,不是嗎?』她抹去了唇上胭脂,『既然我是馬家郡主,亦是前朝皇女,這兩個身份,就不允許我主導自己的婚事,因為需要我的人太多了。』
這就是她的命。
她無法為自己而活。
身不由己。
馬婧還想說些什麼,摘星露出疲態,『馬婧,我有些累了,想歇息一下。明日可有得忙了。』
馬婧只得把話都吞進肚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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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亮,疾衝將自己關在房裡,喝了一夜悶酒。
喝悶酒的原因倒不完全是因為即將到來的大婚,更多是因為晉國探子從朱梁送回來的一則消息。
朱梁渤王朱友文臨陣叛逃後,自返朱梁,已被朱溫關押天牢,將處以五馬分屍的極刑!
處刑之日便是今日!正巧是摘星與他的大婚之日!
朱友文雖刻意退讓,但疾衝仍覺得自己是橫刀奪愛,況且念及朱友文暗地裡對摘星付出了這麼多,最後卻落得這般下場,他說什麼都無法心安理得地繼續瞞著摘星,與她成婚。
但告訴了她又如何?只會更讓她難受啊!他又怎捨得?
他憂鬱得都發了愁,在吐實與繼續隱瞞間,搖擺不定。
他只是希望摘星快樂,可這看似簡單的一件事,為何卻如此困難?
晉王府內人聲漸醒,沒多久房間大門打了開來,大總管史恩皺起眉頭,『好重的酒味!你這死小子,要大婚了也不用如此開懷大飲,要是誤了時辰怎麼辦?』
開懷大飲?疾衝哈哈大笑。
他根本是借酒澆愁,只是這悶酒喝了不會醉,反而讓他更加愁悶。
『笑什麼?瞧你得意的!』史恩雙手一拍,婢女們魚貫而入,扶起疾衝,開始將他打扮成新郎倌兒,只是婢女們手腳似乎利落過了頭,更兼面無表情,幾下將疾衝打扮完畢後,疾衝有意調戲幾句,反而收到好幾枚白眼,替他梳頭的婢女不知是不小心還是刻意,手勁十足,梳完頭後疾衝只覺頭皮隱隱發疼。
這些婢女是怎麼回事?
看見疾衝目光裡的疑惑,史恩難得有些幸災樂禍,『怎麼,還以為你是她們的夢中情人嗎?娶了老婆,你就是名草有主,她們哪還有奢望?』
『那也不用翻臉像翻書一樣快嘛……』疾衝嘟囔。
房外,初陽溫暖光芒映照著他酸疼的雙眼。
疾衝用力閉了閉眼,歎了口氣,終於下定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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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禮俗,成婚前,新人須先迴避,不得見面,然疾衝管不了這麼多規矩,穿著大紅喜服,一路風風火火來到棠興苑,眾人見是新郎倌本人,只當他想與新嫁娘說幾句體己話,便也沒認真攔阻。
馬婧開了房門,摘星早已穿上了嫁衣,裝扮妥當,端坐於室。
見他來了,抬起頭,朝他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