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雋回到牢房的時候,手裡提著一個食盒,耳邊還響蕩著早上東夷山君對她說的話。
「雖然只會照本宣科,故事講得挺爛,但也算背得辛苦,這是給你的,拿走吧。」
他居然起得比她還早,甚至都叫人準備好了一大盒精緻的點心,讓她帶回去,美曰其名「說書費」。
聞人雋有些哭笑不得,卻又為相安無事的一夜感到慶幸,她心頭大松,卻在踏進暗牢的一刻,感受到了所有人微妙的注視。
那些眼神各有不同,有同情、欽佩、憐憫,也有嘲笑、鄙薄、嫌棄。
其中前一者的代表是趙清禾,後一者的代表則是滿臉深意的孫夢吟。
聞人雋幾乎立刻明白了大家的想法。
她甫一走近,趙清禾便紅著眼湊了上來,握住她的手:「阿雋,你,你有沒有怎麼樣?」
聞人姝也在孫夢吟身後,露出一張雪白的麗顏,期期艾艾道:「五妹……是我對不起你。」
孫夢吟趕緊打斷她,高抬下巴,不屑地看了聞人雋一眼,「哪能怪你,她若是剛烈些,早就自己一頭撞死了,怎麼還會有臉回來呢?」
聞人雋知道誤會大了,連忙擺手:「沒有,我沒有怎麼樣,那東夷山君沒有對我如何……我,我只是給他講了《山海經》,講了些故事,什麼都沒有發生,真的!」
這話說出來,只有一臉驚喜的趙清禾信了:「這是真的嗎,阿雋?」
聞人雋重重點頭:「千真萬確。」
可孫夢吟依舊一臉諷刺,對著趙清禾一聲冷笑:「只有你這個傻子才會信,明明失了身,卻還要強裝清白,苟活於世,真是好不要臉,不然你說說,這是什麼?還不就是那匪頭賞的!」
她指著聞人雋帶回來的食盒,眼神刻薄得似兩把尖刀。
「孫家小姐,同為宮學弟子,還望你嘴裡乾淨些。」聞人雋素來好脾性,這回卻也有些惱了:「我給他講了故事,這是他給我的『說書費』,不是你想的那樣。」
「說書費?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孫夢吟怪笑了一聲,身後聞人姝去拉她,「夢吟,別說了。」
聞人雋上前一步:「我句句屬實,那東夷山君沒有碰我。」
她此刻只想自證清白,顧不得害臊:「他說……他說我要胸沒胸,要屁股沒屁股,燒火棍似的,他瞧不上。」
說著她也不待眾人反應,索性把衣袖高高挽起,露出手臂內側一點殷紅的硃砂——
那是入宮學都要被驗的守宮砂,大梁女子貞潔的證明。
這一下,滿牢貴女驚呼間才是真正地相信了,那孫夢吟也再無話可說,把頭一偏:「沒有就沒有,這麼激動做什麼?」
聞人雋放下衣袖,平心靜氣地望向她:「只許你信口胡言,不許我自證清白嗎?」
她眉目纖秀,向來帶著溫和的書卷氣,這回卻是頭一次露出堅定灼灼的模樣。
「並且,哪怕就真的如你所說,我失身於匪,那我也不會去死,錯又不在我,憑什麼讓我去死?倘若昨日被帶走的是我四姐,又或是你,你也會讓她去死,或是自己一頭撞死嗎?」
「我們落到如此境地已是不幸,無力抵抗更是悲慘,古人有雲,天之道,處危而不棄,猝然臨之而不驚,越是艱難的處境下就越要努力活下去,哪怕只有一線生機,如果我的同門遇到這樣的不幸,我絕不會叫她去死,因為這樣死去才是最不幸的!」
擲地有聲的一番話不僅讓滿牢貴女震住,更令牢門外一道英武身影微揚唇角,輕不可聞地一笑。
「昨晚沒見這麼伶牙俐齒呀……真是能屈能伸,裝慫保命一把好手。」
旁邊的瘦子沒聽清:「老大你說什麼?」
那道俊挺身影已經揮揮手,轉頭離去:「看好她們,盛都那邊應該快來人了。」
牢房裡,聞人姝驚訝地看著平日那個默不作聲,秀氣溫和的五妹,萬萬沒有想到她會有這樣的一面。
還是那副清雋斯文的面孔,站在孫夢吟面前,明明比人家小一截,氣勢卻迫得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孫夢吟都滿臉漲紅,說不出話來。
其他的女公子們也紛紛被撼動到,如果放在以前,聞人雋這番話一定會被她們當作不知廉恥,但如今落到在這等境地下,誰也不知道下一個會不會輪到自己,所以聞人雋的每一句話幾乎都戳在她們心尖上,都令她們感同身受。
不知是誰先上前握住聞人雋的手,眾人便都紛紛都圍了過去,你一言我一語。
「阿雋,你說得對,我們都要好好活下去,哪怕只有一線生機。」
「我阿母送我上宮學,識文斷字,知書明理,不是讓我白白死在這的。」
「對,我也是,我還想考女官呢,我不會放棄的。」
孫夢吟被擠了出去,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直到聞人雋打開食盒,熱情地招呼大家吃東西時,她一口氣都沒緩過來。
聞人姝看了她一眼,悄悄拿了一碟點心,遞給她:「夢吟,你也吃點吧。」
她們被抓來到現在,都沒好好吃過東西,雖然門口的一胖一瘦有送飯來,但那豈是她們這些嬌養慣了的世家小姐能嚥得下去的,同這食盒中的精緻點心比起來,簡直是天差地別,所以幾乎每個人都吃得欣喜不已。
孫夢吟也禁不住美食在前,伸手正要接過時,卻飄來聞人雋淡淡的一句。
「先道歉再說。」
那身綠羅裙站在眾人中間,無甚表情,只是望著孫夢吟:「先道歉了,再吃。」
孫夢吟氣得渾身發抖,差點打翻那碟點心:「你!」
聞人雋拉過一旁塞滿嘴的趙清禾,「不要你向我道歉,向清禾道歉就行。」
自從被抓來,孫夢吟已經不止一次兩次嗆過趙清禾,對她任意揉捏,當宣洩情緒的欺負對象。
如今讓她同趙清禾道歉,她幾乎第一反應就是:「你休想!」
聞人雋於是乾脆伸手:「那就把點心還我。」
聞人姝在一旁有些為難:「五妹,這……」
孫夢吟咬牙切齒,瞪著聞人雋與趙清禾的眼神幾欲噴火。
以往在宮學的時候,她就一直瞧不起她們,從不跟她們這樣的人一塊玩兒,一個庶女,一個商賈之女,怎麼配與她結交?
可是沒有想到,風水輪流轉,她居然也會有「虎落平陽被犬欺」的一天!
當下最誠惶誠恐的是趙清禾,她嘴裡塞得滿滿當當,紅著臉咳都咳不出來。
聞人雋卻往她背後一推,溫柔鼓勵她:「清禾,你去把咱們的點心端回來。」
趙清禾被推得幾步上前,當著眾貴女的面,油然升起一股熱血,過往在宮學裡,因為結巴,因為羞澀的性子,因為低人一等的商賈之女身份,她從來都是埋頭怯怯地穿行,何曾這樣被注視過。
想到那些高貴的世家小姐們都在看著她,她就心潮起伏,莫名激動,奮力嚥下點心後,竟當真一步步走向孫夢吟。
「不吃……你自己餓。」
略帶結巴的話才一出口,就招來孫夢吟一記狠瞪,趙清禾卻是頭一回沒瑟縮回去,彷彿知道背後有著聞人雋溫暖的目光,她嚥了下口水,把腰桿兒又挺得更直了些。
「那我就拿回去了,反正大家都還沒吃飽,分都不夠分呢。」
難得沒有結巴的一句話,說完作勢就要端過來,卻被煞白了臉的孫夢吟一把按住。
那個比趙清禾高了半個頭的身影微顫著,呼吸急促起來,眸中萬般不甘,卻是一咬牙:「對不起對不起,趙清禾,對不起,行了吧!」
這一聲出來,趙清禾足足愣了半晌,才高興地手足無措:「沒,沒關係。」
轉身回望,每個人都笑著看她,眸中隱含讚許,聞人雋更是向她招手,比她還高興:「清禾過來吧,這種花糕你還沒嘗過呢,可好吃了。」
趙清禾像做夢一般,分明身處暗不見天日的牢房,她卻覺得似有一縷陽光從四面八方,第一次照入了她心間。
傍晚時分,漸漸靠近的腳步聲,如修羅降臨,又令滿牢氣氛緊張起來。
所有人都低著頭,不約而同地想起什麼似的,各自暗暗將胸前衣襟勒緊了些,還收了收屁股。
角落裡的聞人雋也沒閒著,這回得了教訓,她伸手就往巖壁上抹了些泥漿,一把朝聞人姝臉上塗去。
「四姐冒犯了,你別動。」
聞人姝心中厭惡,卻情知利害關係,硬是僵著身子讓聞人雋塗抹。
聞人雋抹完後,又想往自己臉上弄,卻想了想,覺得沒這個必要,轉身往暗河中淨了淨手。
就在這當口,牢門打開,那道高大英武的身影進來了。
所有人屏住呼吸,心頭一跳,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卻是一隻大手越過她們,直接拽出了最裡面滿臉泥漿的聞人姝,快得眾人都沒反應過來。
寬大的衣袖往佈滿泥漿的臉上一擦,露出那張雪白麗顏。
東夷山君哈哈大笑,似乎有些得意,看了眼角落裡呆住的聞人雋。
「寶珠何必蒙塵,又能遮住幾分?」
他笑她「計謀」落空般,說著湊近聞人姝,聞人姝不可抑制地尖叫起來,拚命想掙脫那隻大手,卻被摟得更緊。
滿牢驚恐間,角落裡的聞人雋再也忍不住,嗖一下竄出。
「大王,我,我昨天的《山海經》還沒講完!」
反正猛虎看不上她,她可安全了。
但事實上,猛虎也的確是看不上她的。
東夷山君哼了哼,拉著面無人色的聞人姝就要往外頭走,「講得那麼爛,誰耐煩再聽?」
聞人雋絲毫沒有被打臉的自覺,鍥而不捨地撲上前:「那我還會講《列仙傳》、《十洲記》、《逸周書》、《逍遙游》……」
東夷山君大手一揮:「滾滾滾,少扯這些亂七八糟的了,留給聖人去聽吧。」
瘦子也上來幫忙拖住聞人雋:「喲小丫頭片子,臉皮怎麼那麼厚,跟我們老大處一塊還上癮了是不是,別癡心妄想地糾纏了,沒見我們老大瞧不上你嗎?」
聞人雋不死心,小小的身子迸發出驚人的力量,繼續往東夷山君身上撲,「那,那我還會做飯、種花、縫衣裳……我什麼都會!」
她被拖得身子往地上栽,頑石般趕在牢門口,抱住了東夷山君的大腿,喊出了聲嘶力竭的一聲:「我還會下棋!」
這一下,東夷山君的腳步總算停住了,他低頭,古怪地看向聞人雋:「你會下棋?」緊接著又補了一句:「下得如何?」
聞人雋在他腳邊抬起頭,還來不及開口,身後的孫夢吟已經搶著道:「下得可好了,整個竹岫書院的女弟子都比不過她,我們女傅都要甘拜下風呢,說她是棋藝冠絕盛都城,妙手神童再世!」
這恐怕是孫夢吟第一次這樣誇聞人雋,還誇得這麼噁心巴拉,但聞人雋已經計較不了這麼多了,因為東夷山君忽地鬆開了聞人姝,一把撈起她。
「好了,就你了。」
聞人雋又像根細柳被陣風似地捲走了,牢房裡,趙清禾慘白了臉,看著孫夢吟:「你,你這樣不對。」
孫夢吟正安撫著驚魂未定的聞人姝,聞言扭頭啐了一口:「呸,有什麼不對的,反正是個庶女,保住正牌小姐才是天經地義。」
趙清禾臉更白了,指著她發顫:「你,你……」
「我什麼我,你個結巴長了膽子敢跟我吆五喝六了?」孫夢吟狠狠一瞪她:「別以為有那死丫頭給你撐腰你就長能耐了,你看她這次還能不能回來再說!」
門外的瘦子聽不爽了,拍拍牢門,沒好氣地吼道:「你們吵什麼吵,一群有眼無珠,不識貨的臭娘們!我跟你們說,我們老大可是個絕世美男子,整片青州都找不出比他更俊的了,那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鳥見了都要栽下來,跟那啥啥似的……胖鶴,你說是不是?」
對面的胖子認真點頭:「老大是美男,再世潘安。」
瘦子一拍大腿,瞬間肅然起敬:「對,就是這個詞……不錯,你越來越有學問了。」
牢房裡的氣氛更凝重了,甚至有人哽咽起來,少女們憂心忡忡地抱住膝頭,恐懼又一次籠罩住她們,趙清禾更是雙手合十,暗自祈禱著:「阿雋……你一定不要有事。」
聞人雋在第二天清晨回到了牢房中,照例提著一個精緻的食盒。
她衣飾完整,並未受辱的樣子,整個人卻像是極累,眼下兩圈烏青,把食盒遞給眾人,便擺擺手,倚靠在角落裡休息。
大家圍上前來詢問情況,她歎了口氣:「棋癡,遇到了個棋癡,下了一整晚沒讓睡覺。」
「真是看不出來……那他棋下得怎麼樣啊?」
聞人雋憶起昨夜戰局,又歎了口氣:「雲泥之別。」
人群中的孫夢吟忍不住嗤笑出聲:「也忒誇自己了,一絲謙虛都無。」彷彿昨日誇妙手神童再世的不是她一般。
亦有人理所當然道:「山野莽夫,下來玩玩罷了,比不過阿雋很正常。」
「不。」聞人雋目視眾人,一字一句:「我是泥,他是雲。」
說完,牢裡靜了半晌,死一般的詭異。
這回連歎都不想歎了,聞人雋摀住臉,不勝羞愧:「二十三盤棋,一局都未贏,對不起,我給宮學丟人了。」
牢外的瘦子見牢裡情況不對勁,胳膊撞了撞胖子,問:「她們都在說些什麼,怎麼聽不懂,什麼雲啊泥的?」
胖子極淡定,眼皮都未掀一下:「在說老大很厲害。」
瘦子愣了愣,繼而猖狂大笑:「老大當然厲害了,老大那是世上第一英武俊朗神通廣大頂天立地錚錚男兒……」
如果說一開始眾位女公子都以為聞人雋是誇大其辭,那麼在之後不久,她們便都相信了,因為盛都那邊終於來贖人了,她們也真正見識到了什麼叫作無情碾壓。
贖人的規矩很古怪,據說是東夷山君親自定的,古怪到像是在刻意刁難人。
這回竹岫書院一共被抓了十六位女公子,她們不過是依照書院慣例,在早春時節,隨女傅四方遊歷問學,卻沒有想到會在途經東夷山時,落入匪徒之手。
女傅被放回了盛都帶話,讓書院去贖人,十六位女弟子必須得要十六位男弟子去贖,一男贖一女,少一不可,持宮學玉牌,帶上贖金,獨身前往,超過了規定的期限,便是再多錢也贖不回人了。
這事並未在盛都傳開,都是有頭有臉的世家名門,小姐們的名聲大過一切,為了保全愛女名節,各世家幾乎是心照不宣地達成了統一默契,紛紛只在暗中活動,希望盡早悄悄贖回自家女兒,不讓被山匪擄劫之事宣揚出去。
但要錢不難,要「人」卻有些頭疼。
想贖回一個女學生,就必須要先找到一個願意入虎穴的男學生,這若是一般學堂問題大概不大,但這是竹岫書院,是宮學,隨便拎出一個男弟子都大有來頭,首先就肯定要除去一幫皇親國戚,不可能讓天家之子去以身涉險,剩下的卻是想要請動也不易。
縱然能說服那位男弟子本人,但想說服他背後的家族可談何容易,都是捧在手心的貴胄公子,將來各有前途,身負家族重望,出不得一點意外,怎麼會肯輕易放手上賊山?
這請的哪裡是十六位男學生,分明是要動用各番關係,可勁折騰十六個世家貴族啊!
於是盛都的上流圈開始暗地忙活起來,平日結交的人脈,或是多年的深交情誼這時就派上用場了。
一片暗流湧動,甚至是「搶人」的關係走動中,第一個男學生已經帶上宮學玉牌,馬不停蹄地趕往青州,到達了東夷山山腳下。
他不是別人,正是兵部尚書孫汝寧之子,孫夢吟的親哥哥,孫左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