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聽從匪徒之言,乖乖上山贖人,孫左揚始終覺得很屈辱,他年少氣盛,想不通為何要忍氣吞聲,任由一個小小匪寨擺佈。
「折騰那麼多名堂做什麼,何不一舉攻下東夷山,把妹妹她們全部一起救出來?」
這話才一說出口,老謀深算的兵部尚書便搖了搖頭,望著血氣方剛的兒子歎了一聲:「左揚,你還是太年輕了。」
他抿了口茶,放下杯盞,直視愛兒不解的目光,徐徐開口:「青州那塊地方,不是你想得那麼簡單,那兒,與狄族接壤。」
青州乃大梁邊陲之地,匪患問題由來已久,勢力盤根錯節,百年來朝廷從來沒有真正地剿清過。
一是山匪猖獗,剿不清。
二是,也不可剿清。
第一個下點狠功夫還是能夠治的,但第二個,才是關鍵所在。
青州是大梁與狄族臨界交匯的地方,那狄族人狼堆裡長大,凶悍無比,不時進城擾民,燒殺搶掠,給當地百姓帶來無盡苦痛,青州官府也是束手無策。
而狄族人又向來嗜血善戰,不到萬不得已誰都不願惹上這匹瘋狼,更別說當今大梁的那位年輕聖上,好文不好武,能不打仗就盡量不打仗,所以他用了古往今來帝王最常用的一招——
制衡。
也可以換句話來說,治惡狼還需用猛虎,以毒攻毒,以悍治悍。
青州官府不敢與狄族人硬碰硬,但東夷山那些大小匪寨就不一樣了。
總共只有一塊糕點,卻被狄族人生生分去了一半,他們豈能甘心,說到凶悍,他們不是狼,卻比狼還要凶!
某種意義上來說,東夷山本地的匪徒牽制了外來的狄族人,使青州暫時維持在一個平衡的狀態,不太好,也不算太壞,至少當今聖上暫時還不想讓這碗水動盪,傾灑一地。
尤其是在十八座匪寨都歸順於那位傳說中的東夷山君後,這股勢力更加龐大與正規了,儼然成了對抗狄族人最好的一桿槍,當今聖上甚至是存了招安之心的。
「現在你明白了吧?除了力求保全你妹妹的名節外,這層意思才是更深的,有些東西能不碰就不碰,即使要碰也不該由你挑頭,你什麼都不要管了,暫且忍一忍,平平安安把人帶回來就行了。」
直到蒙上眼睛,被匪徒一路帶上山時,孫左揚腦袋裡都仍不停迴盪著父親的這番話。
他覺得很憋屈,即使道理全都明白,他也覺得從未有過的憋屈。
這股憋屈,在見到牢房裡瘦了一圈的妹妹與旁邊那道怯生生的身影時,達到了頂點。
巖洞極大,一牢之隔,牢裡的少女們熱淚盈眶地望著孫左揚,牢外的東夷山君則倚靠在座上,一派懶洋洋,不屑一顧,未將孫左揚放在眼中的架勢。
孫左揚心裡憋著一股火,強忍著等匪徒清點完贖金後,冷著臉問東夷山君:「我能帶人走了嗎?」
那把亂糟糟的大鬍子遮住了整張臉,只露出一雙明亮的桃花眼,笑地如貓戲老鼠般:「當然……不能了。」
孫左揚剎那被點燃:「你什麼意思?」
東夷山君卻避而不答,話鋒一轉:「話說孫公子,你在宮學裡哪一門學得最好?」
孫左揚捏緊拳頭,隱忍不發,許久才硬梆梆地道:「騎馬獵射,刀槍棍棒,什麼都成。」
「原來是個練家子呀,也難怪,不愧是兵部尚書家的公子。」
東夷山君拍拍手,「抬上來。」
幾個山匪立刻將一排兵器抬上前,刷刷刷亮在了孫左揚面前。
「你挑一個,同我比劃比劃,也讓我領教一下竹岫書院的風采。」
孫左揚這才注意到,原來偌大的巖洞裡,不僅有早就準備好的兵器架,後面還有各種書桌與筆墨紙硯,恐怕他說擅長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什麼的,那東夷山君也會立刻讓人把東西抬上來,同他「比劃比劃」。
這真是聞所未聞,不僅孫左揚愣了愣,牢房裡的少女們也都個個面面相覷,二丈摸不著頭腦了,唯獨孫夢吟一人握緊鐵牢欄杆,激動地高聲喊著:「大哥,你就和他比,讓他見識見識你的厲害,殺殺這臭賊人的威風!」
牢門口的瘦子猛拍幾下鐵欄:「閉嘴,臭娘們,待會兒就看你大哥怎麼哭著求饒吧!」
場中,孫左揚已挑起了一槓銀槍,目光在孫夢吟身上轉了一圈,又不易察覺地落在了她身後一道瘦弱的倩影上。
他胸中漸漸有熱血翻湧,收回萬千心緒,冷冷看向東夷山君。
「我來之前有人說過,你們是一桿不能碰的槍,告誡我不要多事,但既然是山君你主動提出,那我便少不得要來破一破了,請!」
隨著這一聲喝下,東夷山君也揚唇一笑,起身輕巧地拎了一把長劍出來,與銀槍迎面對上,兩相爭鬥一觸即發。
孫左揚自小習武,這方面均是宮學甲等,幾乎無人能出其左右,在他應下挑戰的那一刻時,他還以為是上天聽見了他的心聲,特意給他一次機會,讓他狠狠出一口惡氣。
但很快他就知道,他錯了。
那大概是比所有人想像中都要快的一場打鬥,因為還未出十招,便聽得一記金屬撞擊之聲,舞動的長劍竟直接把那桿銀槍挑了出去,滿室驚呼間,銀槍「嗡」的一聲插在了地上,晃了幾晃後,飽含嘲諷地穩立於眾人眼前。
下一瞬,長劍架在了孫左揚脖頸上,帶著十二分的調笑與慵懶。
「你輸了,孫公子。」
孫左揚肩頭受力,被迫半跪在地,煞白了一張俊臉。
東夷山君居高臨下,懶懶俯視著他,拖長的笑音裡帶了絲冷然:「真是好了不起的竹岫書院呀。」
他劍鋒一偏,逕直往孫左揚腰間一挑,一枚宮學玉牌便飛上半空,堪堪落在了他手中。
孫左揚一驚,抬頭想要掙扎,卻被長劍死死壓制住。
東夷山君指尖輕轉了下玉牌,微瞇了眸:「托孫公子的福,我今日算是領教過了,竹岫書院的弟子很不錯,牌子也做得很漂亮。」
他說著在手中又把玩了一圈,笑著目視孫左揚,語氣陡寒:「用來當柴火燒再好不過,想必孫公子不會介意吧?」
話音才落,已揮手往身後一拋,看也未看地投進了熊熊火爐之中。
滿牢少女皆驚呼出聲。
「你!」
孫左揚更是青筋暴起,滿面通紅地就要縱身去撈那玉牌,肩頭長劍卻一壓,將他克得寸步難起。
玉牌在火爐中燒得辟里啪啦,像一記記羞辱的耳光,不僅狠狠打在孫左揚臉上,更是痛擊在所有竹岫書院的弟子心間。
牢房裡所有人都盯緊那火爐,已有少女死死咬唇,眼中泛起淚光。
整個巖洞中,卻唯獨東夷山君享受萬分,耳聽那玉牌被吞噬融化之聲,長長呼出一口氣,笑了笑,收回長劍。
「行了,牌子留下了,人贖走吧。」
瘦子打開牢門,得意洋洋地望著滿臉慘白的孫夢吟:「怎麼樣,被我說中了吧,我們老大是誰,那可是……」
他話還未說完,孫夢吟已幾步奪門而出,一把撲入了迎上前來的孫左揚懷中。
「哥,沒事的,不怪你,一定是你一路趕來救我太累了,才沒有……」
孫左揚抱住妹妹的手一緊,打斷她:「別說了,輸就是輸,技不如人沒什麼好丟臉的,走吧。」
他聲音低沉,像是在剛才那場比鬥中耗盡了全部力氣,整個人都蒙上了一層灰敗的陰影,看得牢裡眾位女公子心痛不已。
孫夢吟卻想起什麼似的,又折回牢中,抱住了淚光閃爍,滿臉不捨的聞人姝,「姝兒我先去了,你別害怕,你家裡一定很快就會來贖你了,你自己要多保重……」
她說著湊在聞人姝耳邊,竊聲道:「必要時犧牲你那個便宜妹妹,畢竟你才是聞人府的嫡小姐,才是最重要的,明白嗎?」
聲音小得只有聞人姝能聽見,她身子僵了僵,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抱住孫夢吟哭得更傷心了。
一時間,其他女公子們也紛紛圍上前,送別的送別,抽泣的抽泣,更多是在惶恐自己何時才能像孫夢吟一樣被贖出去,離開這個暗不見天日的鬼地方。
一片悲悲慼戚中,孫左揚不知何時也進了牢房,他目光逡巡一圈,在最外圍找到了那個讓他心心唸唸的少女。
按捺住內心翻湧的情緒,他不易察覺地走上前,輕輕停在那道身影旁,俯首道:「清禾師妹你別怕,我一定會想辦法救你出去的,你等我……」
那道身影一顫,沒有回頭,只是手心微微發抖,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響在耳邊的那句話實在太快,快到一縱即逝,快到誰都沒有注意到,就連聽到的本人都難以相信。
直到孫家兄妹出了牢房,趙清禾才有勇氣轉過頭,目視著孫左揚遠去的背影,鼻頭紅紅的,像只發懵的小白兔。
她不知看了多久,忽地拉過旁邊的聞人雋,語氣恍惚:「阿雋,你掐我一下,我剛剛好像做了個夢?」
聞人雋見她盯著孫家兄妹消失的方向,眼神直勾勾的,一時疑心她魔怔了,不由按住她肩頭,悲從中來,萬分心疼地想搖醒她:「清禾,你別這樣,我們也會被贖出去的,一定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