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都,丞相府。
一輪明月高懸夜空,月下獨坐的人清雅俊逸,凝視著院中樹影出神,正是付遠之。
他修長的手指挑起一根黑色的絲帶,緩緩將雙眼纏上,深吸口氣,拂袖起身,開始在院中一步步走了起來。
「三百六十七、三百六十八、三百六十九……」
一邊走著,嘴裡一邊唸唸有詞著,腦中彷彿情景再現,霎那間又回到了當日趕赴青州,那些匪徒蒙住他雙眼,帶他上山時的畫面。
他自幼便記性超群,對數字與方位極為敏感,走過一遍的路絕不會錯,有著過目不忘之能,雖然當日上那匪寨時,雙眼被蒙,但他心裡一直默默記下自己的步數與前行方向。
後來一回到盛都,他便開始繪製那上山的地形圖,只是事關重要,他不敢托大,每夜都在院中走上一遍,模擬當日情景,百般千般地確認後,才覺放心一些。
院裡樹影斑駁,天地靜謐,當那道身影數到「四百二十五」時,停下了腳步,他扭過頭,身子向左側稍微傾斜了些,腦中展開的圖形也隨之蜿蜒而去,夜風穿袖而過,他凝神一番後,又繼續開始緩緩踱步。
終於,在院中盡數走完了一遍後,付遠之摘下了黑色的絲帶,露出一雙沉靜秀致的眼睛。
石桌上擺著筆墨紙硯,他凝視著那展開的地圖,許久,又提筆在細微處多補了幾筆,才長長舒出一口氣。
這下,是真的大功告成了。
白皙俊秀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拿起那墨跡未乾的地圖,緩緩端詳著,眼底一抹精光閃過,「東夷山君麼,你的老穴可藏不住了,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動了我的人……」
此刻若有付府下人經過撞見,只怕會嚇上一跳,因為平日裡溫潤如玉的大公子,竟會在月下像變了個人似的,露出凶狠決絕的一面。
夜風拂過,付遠之長髮飛揚,又提筆蘸墨,在另一張雪白信箋上,鄭重落下四個字——
平夷十誡。
匪,不是不可剿清,東夷山,不是不可蕩平,但須師出有名,壓過那「制衡」的說法。
當今聖上年輕文秀,最忌衝突,只求龍椅安穩,那就拋給他一根不安穩的「火藥引線」。
為此,付遠之做足了功課。
如果讓聖上知道,東夷山君統領十八座匪寨,勢力盤根錯節,不斷壯大,在當地頗得民心,甚至已經壓過了官府的威望,聖上會作何感想呢?
以毒攻毒,以悍治悍,固然不錯,但如果這「毒」已經大到侵蝕自身,這「悍」已經占州為王,危害早就遠遠勝過了那異族的威脅,所謂的「制衡」是否還要繼續呢?
想到此,付遠之勾唇一笑,耳邊似乎又迴盪起那個清婉的聲音,「世兄,我會等你的。」
他深吸口氣,不再遲疑,揮毫潑墨,筆走龍蛇,將當地見聞與親耳聽到的百姓之言,乃至那青州特有的「花神節」,都一條條陳述下來,直斥東夷山君勢力過大,若再默許縱容,不及時剿滅,將會成為割據一方的禍害……
下筆之間,還引史為鑒,字字直擊君王內心,一番陳情揮灑後,條理分明,言辭鑿鑿的「平夷十誡」也告成了。
月光將付遠之的身影拖得極長,他收好地形圖與那「平夷十誡」後,坐在石桌旁,拿起一枚印章,細細摩挲著。
這章子上刻著一個「趙」字,乃趙氏家主的象徵,這趙氏家主不是別人,正是趙清禾的父親,平江首富,匯通銀號的當家人。
俗話說,兵馬不動,糧草先行。
自古以來剿匪都不是一件易事,需耗損極大的人力物力,若有個「大財主」願意出錢,承擔一切剿匪的費用,不需國庫動一分一毫,試問當今聖上焉能不動心?這勝算焉能不多幾分?
付遠之在心中計劃得很好,在趙清禾一回盛都時,就悄悄去了一趟趙府,言明來意,他知道趙清禾平日在書院裡默不作聲,只與聞人雋交好,但事關重大,他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卻沒料到趙清禾聽完激動不已,拚命點頭,一把揪住他衣袖,淚眼漣漣道:「只要能救出阿雋,無論花多少錢都不是問題,還請付師兄你一定要想辦法,把阿雋救出來……」
她那急切的模樣倒更甚過付遠之,叫付遠之都一愣,有些始料未及。
接下來的一切,便簡單而順理成章了,趙清禾的父親本就想結交權貴,付遠之又委婉表明,立下功勞後必得聖上接見,得了賞封後,屆時皇城親貴誰不會高看趙家一眼,不過出點錢,但能換來錢買不到的東西,何樂而不為?
這樣一番遊說,趙清禾的父親自然心動不已,當下便笑逐顏開地拿出了貼身印章。
即便付遠之勸不動皇上,又或是勸動了,但剿匪失敗了,他趙府都沒什麼損失的,都是實打實出了糧草軍需,能攀得皇恩,博上一個好名聲的。
這種機會可不是天天都有,反正趙府什麼都缺,就是不缺錢,賭一把又何妨?
趙老爺是個爽快的生意人,同趙清禾的柔弱纖秀完全不同,付遠之回想起來都不由失笑,如今月下夜風拂過,他收回思緒,輕輕放下印章,又拿起桌上一管白玉長笛,對月凝視起來。
即便又多了幾分勝算,但請旨剿匪一事,仍非十拿九穩。
他向來是個極穩重的人,知道僅憑一張地形圖,一封「平夷十誡」,以及一筆白來的糧草,還是不夠,所以他在等,去奉國公府時也是那樣說道:「眉姨,你再等等我,我還差一點點,再等等就行了……」
是的,還差一點,他在等一個人,或者說,在等一個將星。
那人名喚杭如雪,是個橫空出世的少年將軍,一戰成名,驚艷大梁,如今朝野民間無不在紛紛議論他的傳奇經歷。
無氏族撐腰,無貴胄倚靠,無任何黨派牽扯,僅靠自己一人一槍一馬,縱橫沙場,年少英姿,打下赫赫聲名,贏得「玉面戰神」之美譽。
他打下成名一戰後,又為大梁擊退不少宵小,如今勝了北邊的黎族,即將班師回朝,面見聖上,接受封賞。
對於付遠之來說,他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而杭如雪,就是這股東風。
這個據說性情高傲,不與朝中任何黨派結交的少年將軍,還有個身份,他曾經是付遠之外公的學生。
付遠之的外公,是位德高望重的大儒,雖已過世,但名聲仍在外,銘記他教誨之恩的弟子更是遍佈天下。
這其中,就包括杭如雪。
「外公,只盼你這位學生還能認出這支笛子來,記起當年師恩……」
呢喃的低語飄在風中,月下,付遠之低頭又撫了撫手中的玉笛,若有所思。
杭如雪帶兵,趙家出錢,他隨行「指路」,應該夠了吧?
讓一個功績滿身的「戰神」請旨剿匪,遠勝過他獨自貿貿然進宮,若事情順利,那救出阿雋便有望了。
有現成的地形圖,又有白來的糧草,還有戰神領兵,更遑論那「占州為王」的潛在威脅,聖上實在沒有不允的道理了。
當然,這麼多籌碼中,如果還能再加上奉國公的拚死進諫,也就是聞人雋的父親,那就更萬無一失了。
只可惜……付遠之眉心微蹙,想起在奉國公府看見的那一幕,不由冷冷一哼:「眉姨沒說錯,負心多是讀書人,骨肉至親也能棄如敝履,聞人靖,你當真禽獸不如。」
這樣的父親,不要也罷,他的阿雋,他自己來護佑,日後他若能執掌相府,便將眉姨也接來,讓她母女再也不用受大夫人的氣。
想到這,那雙沉靜秀致的眸中露出一絲精光,將那玉笛緊緊握在手心,字字灼熱:「阿雋,你再等等我,要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