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高懸,同樣的一輪清輝之下,奉國公府卻熱鬧許多,先前被眉夫人那樣一鬧,全府的侍衛都出動了,人是截了下來,但卻也在一片混亂之中,一個不開眼的小侍衛拉了□□,放箭誤傷了眉夫人,叫她從牆上摔了下來,嚇得奉國公一張臉都煞白了。
「眉娘,你的腿還疼不疼?那個傷了你的混帳東西我已經趕出府了,你不要再氣了好不好……」
房中燭火搖曳,奉國公一身華服,俊秀文雅的臉上滿是討好,坐在床邊伏低做小,簡直同先前外頭那個當眾掌摑,威嚴肅然的一家之主判若兩人。
然而床上那道紅影絲毫不給面子,冷冷背對著他,一言未發,偏這奉國公恁地沒臉沒皮,還是笑著往上湊,哄小孩一般:
「眉娘,為夫給你講個笑話好不好?」
「從前有個俏夫人,舞得一手好刀法,識文斷字卻非擅長,一天,府裡來客人了,是相爺帶著幾個兒子前來赴宴,一進門,便寒暄道:『本相特帶幼子前來賀喜。』,那俏夫人在裡間聽了,高高興興出來迎客:『來就來嘛,帶什麼柚子,真見外。』」
說到這裡,奉國公沒忍住,自己先哈哈大笑了起來,似是越想越開懷,還不住去拍床上那道紅影的肩頭,「眉娘,你說好不好笑啊?」
那道紅影終於按捺不住,騰地一下坐起,氣到身子發顫:「是是是,我是粗鄙沒文化的江湖人,天天鬧笑話,高攀不起你這奉國公府,我現在就離開行了吧,你不用再冷嘲熱諷了!」
奉國公一下撞到個硬釘子,慌忙止住笑:「我絕對沒有諷刺夫人,我是當真覺得,夫人可愛得緊,叫我每每想起都忍俊不禁,對夫人愛意日久彌新……」
「呸,聞人靖,你這麼假惺惺的有意思嗎?我聽著噁心,你滾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床上的阮小眉愈發惱怒,伸手就要把奉國公推下床,那沒臉沒皮的男人卻又緊緊抓住她的手,討好地拱上前:「別這樣嘛,我是真的擔心你,好眉娘……」
阮小眉把手狠狠抽了出來,照著聞人靖的臉就想扇下去,卻略一遲疑,聞人靖趕緊喊了聲:「小眉!」
那隻手到底停在了半空。
許久,阮小眉兩眼一紅,氣得扇了自己一耳光:「我這是做了什麼孽!」
聞人靖臉色大變,上前將阮小眉一把摟住,心疼地就想去看她臉上紅痕,卻又被狠狠推開,阮小眉纖纖玉手指著他,厲聲質問道:
「聞人靖,我問你,你為什麼從小到大都不待見阿雋?我真的想不通,難道她不是我們的女兒嗎?就因為她不是大夫人所出,是個庶女嗎?」
聞人靖慌亂擺手:「不,不是的,小眉你知道的,我是最愛你的,我怎麼會不待見我們的女兒呢,我,我……」
他結舌了半天,終究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就像以往無數次一樣,阮小眉徹底心灰意冷,再不想看著這張斯文虛偽的面孔,扯起被子躺下床,又背過了身去,咬牙默默淌淚。
「小眉,我實在是……」
聞人靖見她如此,亦心痛難言,只是有些話實在……沒辦法說出口。
該怎麼表述那份複雜情感呢?聞人靖覺得,如果說出來,恐怕沒有人會相信,就連他自己,都覺得荒謬不已——
他確實不待見聞人雋,但不是因為她非大夫人所出,而恰恰是因為,她是阮小眉生的,是她和他唯一的孩子。
沒有人知道,他有多麼深愛自己的「眉夫人」,深愛著那個曾在陽春三月,牽馬行在柳樹下,手持雙月彎刀背在身後,笑得眉眼彎彎,明艷又爽朗的江湖姑娘。
明明叫「阮小眉」,應當是個軟軟甜甜的小妹,溫柔又端莊,就像他曾見過的無數世家女子一樣,可她卻偏偏跟溫柔一點也沾不上邊,那樣明艷彪悍,如火一般,比天邊的紅霞還要燦爛。
那年春日,聞人靖出外遊學,在柳樹下第一次見到阮小眉,從此魂魄墜入一場絢麗至極的夢中,鮮衣怒馬,轟轟烈烈,再不能醒。
他是個讀書人,或者說,整個家族都是典型的貴族士大夫,在遇見阮小眉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會娶一個門當戶對,知書達理的妻子。
但如果人生一眼望到底,毫無意外,就不叫人生了。
而事實上,聞人靖是很喜歡這個意外的。
他跟著她在江湖上闖蕩了一段時日,歷經了無數從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最後牽著她的手,在明淨山水間拜了天地,結為夫妻。
可惜,酣暢淋漓的一場夢,也就此戛然而止。
他到底被家中的人找到了,當時聞人家出了變故,必須找他回到皇城,承擔起自己的責任。
什麼責任呢?
結親,娶伯陽侯家的長女,保住搖搖欲墜的聞人一脈,撐起整個家族。
在至愛與家族之間,聞人靖曾一度陷入天人交戰中,最後還是阮小眉抱住星野之下,醉得一塌糊塗的他,泣聲說願意跟他回去,就算做不成正妻也認了。
就這樣,他將他深愛的姑娘帶回了皇城,帶進了高門大院,但沒有想到,從此就是踏入回不了頭的悲涼人生。
伯陽侯的那位長女很是傲氣,從頭到腳都瞧不起阮小眉這個「粗野鄉婦」,兩人一妻一妾,平日裡免不了各種衝突,聞人靖夾在中間,簡直左右為難,痛苦難言。
他每次都只能勸阮小眉忍下來,沒辦法,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何況他那時已經是聞人氏的家主了呢?
他有太多責任,他不能再像年少時,醉枕江湖,無憂無慮,無拘無束,伸手便可夠到日月星辰,低頭便能吻到夢中愛人。
他蟄伏著,隱忍著,一點點重振聞人家,把年少時的夢和姑娘都放進心底。
就這樣,在大婚第二年,他迎來了自己第一個孩子。
很可惜,不是阮小眉所生,她曾在江湖廝殺中,傷了身子,落下病根,極難有孕。
是故,在大夫人接連生下四個孩子後,她的肚子都沒有一點反應。
聞人靖面上瞧不出什麼,心裡卻急切期盼,他做夢都想有一個自己的孩子,是的,在那時的他看來,只有阮小眉生下來的,才是他真正的「孩兒」。
在用盡一切辦法調養後,阮小眉總算懷上了,但御醫說,只有這一胎,以後是萬萬不能生了。
那段時日,聞人靖簡直草木皆兵,恨不能將愛妻拴在腰帶上,唯恐她被人害了去。
大夫人冷眼瞧著他這副關心則亂的模樣,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帶著四個女兒暫時回了伯陽侯府,眼不見為淨。
是的,許是上天聽到聞人靖的心聲,大夫人接連誕下四個,都是女兒,沒有一個兒子。
那時懷了孕的阮小眉還打趣道,若是她替聞人靖生了個兒子,可就是聞人家香火延續的大功臣了,他得陪她去騎馬,不許再把她關在府裡了。
聞人靖自然一個勁點頭,小眉說得對,小眉說什麼都答應,小眉要天上的月亮他都會爬上屋頂去摘。
而事實上,聞人靖將阮小眉摟在懷裡時,心中滿足地發出歎息,他想,即便是個女兒,他也會疼愛如初,因為這都是她為他生的孩子,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也會是唯一一個,他怎麼會不珍視呢?
帶著這樣的殷切期盼,孩子總算出生了,卻的確是個女兒,聞人靖心底有些失落,但很快便被無盡的喜悅沖掉,他抱起與小眉所生的女兒,激動不已,比從前四個孩子的降生加起來還要高興。
同樣高興的還有大夫人,她受貴族女子的言行教誨,一貫端莊高傲,不喜形於色,但來看阮小眉時,眼底那抹得意與慶幸卻還是遮掩不住的。
許是聞人靖命中注定無兒,他得了五個千金後,再無子嗣,阮小眉是不能生了,大夫人則是一直沒懷上,對男丁一事上,聞人靖本身也未有強求之心,總之聞人氏還有旁的血脈,大不了過繼一個子侄過來,總不至於斷根,再者做家主又有什麼好,他這麼多年還沒嘗夠滋味嗎?
所以其實對於聞人雋,聞人靖並不存在「無子」的遷怒之心,府中上下都猜錯了,他只是……太失望了吧?
該怎麼形容這種隱秘的心情呢?他看著這個最小的女兒一點點長大,一方面希望她承襲家風,言行舉止端莊有禮,害怕她染上她母親的江湖氣,對她管教甚嚴,但當她長大成人,真的一丁點也不像她母親時,他又開始在心底感到失望了。
這是種矛盾萬分,又複雜難言的心情。
聞人雋實在太像他了,身上沒有一點阮小眉的明艷潑辣,是個真真正正的世家姑娘,知書達理,斯文秀氣,但卻那樣……規矩無趣,他心底實在說不出的討厭,某種意義上,就像討厭鏡子裡的自己一樣。
他可以容忍其他四個女兒是這般性子,但聞人雋不行,她可是小眉和他唯一的孩子,怎麼能一點驚喜都不給他?
就連阮小眉那對斜飛入鬢的英氣長眉,她都沒能傳到一點,是的,阮小眉「人如其名」,一對眉毛當真生得妙,不負「眉娘」之稱,可聞人雋就不像她,遠山似的一雙眉,平添幾分柔和溫順,清麗如蘭,卻失了阮小眉那種明艷,看起來就好欺負。
不僅如此,越長大聞人靖還越發現,這個女兒嗜書如命,和他越來越像,簡直就是他的一個「翻版」,他心裡幾乎要抓狂了,每次瞧見聞人雋坐在長廊上,手捧書卷目不轉睛時,他都要暗自氣到嘔血,在心裡狠狠唾棄上一句:「死書獃子!」
怎麼可以這樣呢?老天爺為什麼要這樣對他?他跟小眉不可能再有別的孩子了,唯一的孩子居然是這樣的,他究竟做錯了什麼!
他壓抑了一輩子,真正愛的,還是小眉那樣明艷潑辣的性子,即使困於深宅大院也不折損分毫,活得如煙花般動人,不像他,沉鬱寡歡,規矩守舊,被肩上的責任壓了一輩子,真正的喜怒哀樂都不能表達出來。
而他們唯一的女兒,竟然要延續他這個「悲劇」。
曾經有多麼期盼這個生命的到來,他心底後來就有多失望,失望到……寧願不曾有過這樣的一個孩子。
夜風颯颯,一下又一下地拍打著窗欞,屋裡燭火搖曳,暖煙繚繞,一片長久的沉默中,聞人靖坐在床邊,目光失神。
到底還是那道紅影先發話了,她狠狠一抹淚,下了決絕之心般,咬牙切齒,一字一句:「聞人靖,我告訴你,要是我女兒回不來了,我也不會獨活,你想清楚!」
房中死一般的寂寂,不知過了多久,聞人靖才俯下身,俊雅的面容湊近阮小眉,伸手溫柔地擦去她的眼淚,心疼而又無奈地歎氣,聲音略帶沙啞:
「小眉,你別哭,你哭得我心都要碎了,我……明天就去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