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放風箏

  得了母親的示意後,付遠之不再一味藏拙,會巧妙地在父親面前露幾回臉,但又不會過於張揚,整個人依舊顯得謙遜有度。

  轉眼間,一個更重要的「露臉」機會來了,春日風起,千鳶節將至。

  這是盛都的舊習俗了,在貴族子弟間頗受歡迎,孩童們兩兩組隊,帶著自己做的風箏,放上長空,誰能拔得頭籌,便算得了「開春大運」,一年都會穩當順昌,家中也極有光彩。

  因為風箏飛上青雲,是個好兆頭,付月奚也樂得讓孩子們參加,而今年,他竟破例讓付遠之也加入進來,讓他跟著哥哥們一同去奉國公府,找聞人家的小姐「組隊」放風箏。

  那時奉國公府已嫁出了三個女兒,留在府上的便是最小的兩位小姐,聞人姝與聞人雋,一嫡一庶,閉上眼睛也知道怎麼選了。

  付遠之從前也跟父親去過奉國公府,跟兩位小姐打過幾次照面,但都沒怎麼說上話,只記得一個生得極美,有些矜貴傲氣,另一個稍微矮點,眉清目秀,瞧起來文文靜靜的,聽說喜歡看書。

  這次再來奉國公府,拿著自己親手做的風箏,付遠之心中便有了些計量。

  事實上,他是不在乎什麼嫡庶之別的,他自己雖然也是正妻所生,但跟個庶子又有何區別呢?可惜他不在乎,他母親卻緊要得很,千叮萬囑,讓他一定要「拿下」那位正牌小姐,與她組成隊,參加千鳶節。

  而顯然,他的兩位哥哥也是這般想的,於是,當他們三人拿著不同的風箏,圍上那道小小的嬌美身影時,場面儼然有些像「選妃」一般。

  聞人姝轉著漂亮的眼睛,在他們手中的風箏上打量了幾圈後,最終脆生生地道:「兩位哥哥的風箏都好看,就他的不行。」

  這個「他」,除了付遠之,還有誰?

  聞人姝的語氣裡帶著一絲輕蔑,望向付遠之的眼神更是高高在上,不屑一顧,這種眼神付遠之經常會在府中看到,母親告訴他,大人都是這樣的,拜高踩低,勢利萬分,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種眼神有一天會出現在一個小姑娘身上。

  這比相府任何一個「大人」望向他時,都還要刺痛他。

  明明他做的風箏才是最精緻的,最漂亮的,卻因為他卑微的身份被一同看輕,無法言說的恥辱在心中升起。

  付遠之拿著風箏,不再去湊這不屬於他的熱鬧,只冷冷聽著遠方傳來的歡聲笑語,孤伶伶站在長空下,一動不動。

  當夜回了相府後,母親有些失望,又似早有預料般,叫他再想辦法,不要氣餒,一定要爭取得到那位嫡小姐的青睞,他心中煩悶,頭一回不想應下這差事,只嘴上含糊過去。

  接下來幾日,他依舊跟著哥哥們往奉國公府跑,結果自然不會改變,不管他怎樣把風箏做得更精美,那位嫡小姐也一眼都不會看向他,他心中冷笑,終於不再巴巴湊上去。

  再次來到奉國公府時,他索性連風箏都不帶了,只帶了本書,尋了處偏僻院落,正打算獨自看書時,卻發現樹下已經坐了一人。

  兩個孩子四目相對,有些心照不宣的尷尬。

  「世兄好。」

  「見過五姑娘。」

  如此,便無話可說了,樹下清幽,兩人各靠一頭,靜靜看書。

  一連數日過去,倒似有了默契般,兩人雖然說話不多,但相處融洽舒適,對書中一些內容的探討也頗為投機,更別提……那隱隱之中的「同類」感。

  付遠之才知曉,原來這個文文靜靜,眉目清雋如畫的小世妹,也同他一般,是不受父親喜愛的。

  他一面在心中歎息著,一面又覺得自己似乎沒那麼孤單了,看向那道纖秀身影的時候,也多了幾分說不出來的東西。

  這一天,外頭又傳來一陣歡聲笑語,春光這樣好,付遠之有些怔忪,放了書遙望遠處長空,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便在這時,聞人雋從樹後探出一個小小腦袋,小心翼翼道:「世兄,我們……也去放風箏吧?」

  她的聲音纖細動聽,讓付遠之為之一振,眼裡掩不住歡喜的光芒:「可,可我沒帶風箏來呢……」

  那張清雋的臉上露出粲然一笑,提裙站起:「我有,我做了的,你等我,我這就回去拿!」

  像是一陣春風,一道暖陽,風箏在小院裡放起的時候,付遠之心頭陰霾也一掃而盡,整個人是從未有過的歡喜愉悅。

  他當夜回了相府後,立刻從匣子底下取出了自己的風箏,在燈下不住摩挲著,眼前躍現出那道清雋身影。

  鄭奉鈺見了,也不由高興道:「怎麼,那四小姐終於肯跟你一起玩了?」

  付遠之手一頓,低下頭,含含糊糊,搪塞了過去。

  等到了第二日,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找到聞人雋,拿出自己精心製作的風箏,「阿雋,放我的這只風箏吧!」

  聞人雋眼前一亮,發出由衷的讚歎:「好漂亮的風箏啊,世兄,你真是太厲害了!」

  付遠之揚起唇角,心頭暖洋洋的,如飲蜜糖:「你喜歡就好。」

  事實證明,付遠之做的風箏,不僅外形漂亮,骨架更是紮實精巧,他事先就做過嚴密的計算,畫了許多張圖紙,最後才完善出手上這一款,這只風箏能夠最大限度地減少阻力,順勢借風而起,直入青雲。

  聽到他那些複雜數據的運算,聞人雋眼裡閃現出崇拜的光芒:「世兄,你真是太厲害了,我打小就最害怕撥算盤了,你怎麼樣樣都行啊,你難道不會覺得算術枯燥嗎?」

  付遠之笑意更深,覺得聞人雋瞪大眼睛的模樣委實可愛,忍不住就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其實算盤很好玩的,以後世兄教你一些小竅門,你就不會覺得算術枯燥了。」

  風箏這就在院裡放了起來,果然,有了付遠之的匠心獨運,這風箏飛得又高又遠,簡直佔盡了「先天優勢」。

  聞人雋笑得眉眼彎彎,來回跑得歡快不已,猶嫌不過癮:「要不,世兄,咱們出去放吧?」

  外頭的天地果然更加廣闊,長空萬里無雲,春日晴好,風箏高高飛上蒼穹。

  這是奉國公府的一片園林,付遠之的兩位哥哥就陪著聞人姝在另一邊放著,再次與這幫人置身於長空之下,付遠之的心境卻截然不同,他眼中只能望見聞人雋奔跑的身影了,其他的都不縈於懷。

  只是,他看不見旁人,不代表旁人看不見他。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更何況,他還懷了兩塊「璧」。

  是的,他大哥看中了他手中的風箏,二哥卻看中了笑意燦爛的聞人雋。

  那幫人很快烏泱泱地過來了,為首的正是付家長子,開口就是陰陽怪氣道:「怎麼,三弟,你也來放風箏了?不怕身子吃不消,摔個狗啃泥,被人抬回去呀?」

  話音落下,他身後的那幫小廝哄堂大笑,聞人姝也抬袖掩唇而笑,那大哥繼續上前一步。

  「我看你還是回去練書法吧,這風箏就讓給大哥好了,否則擱你這個病秧子手裡,不是白白糟蹋了好東西嗎?」

  週遭笑聲愈甚,付遠之抿緊唇,臉色一陣鐵青,正要開口時,聞人雋已經在一旁道:

  「風箏是世兄做的,憑什麼要讓給你們呢?他畫了圖紙,做了測算,不斷完善之後,才能讓這風箏飛得這樣好,正是因為有他的一雙手,寶劍才能變成寶劍,而不是隨意到了旁人手裡,變成一堆廢鐵,你自己沒有本事做出精良的風箏來,就想搶奪別人的,當真是好不要臉。」

  她聲音頗為動聽,說出的每個字都清晰可辨,如玉石清脆,卻讓那付家大哥瞬間煞白了一張臉。

  聞人姝趕忙斥道:「五妹,你怎麼跟付大公子說話的?眉姨沒教過你禮教嗎?」

  她不過短短幾個字,卻一來點出付家大哥的顯赫地位,二來點出聞人雋庶女的身份,三來點出府中姨娘失責,聞人雋缺乏管教,毫無禮數,不似她這位正統小姐。

  聞人雋卻絲毫未想那麼多,只是依舊望著氣壞的付家大哥,冷冷道:「他用什麼樣的方式對世兄說話,我便用什麼樣的方式同理還他,禮尚往來,四姐難道覺得這禮數不對嗎?」

  「你!」付家大哥怒不可遏,正要上前時,卻被付家二哥一把拉住,那張一模一樣的臉上,卻分明掛著不同的氣質神情,上下打量著聞人雋笑道:

  「好伶牙俐齒的小丫頭,我去年見你的時候,還只當你是個書獃子呢。」

  他越說越湊近,眼神越發肆無忌憚:「你怎麼比去年漂亮多了?看來姑娘家還是要經常出來玩,不能總埋在書裡,你瞧你笑起來多好看,只有一點不好,你身旁站著的這個人實在不入流,不配和你一起玩,也不配你一口一個『世兄』地叫著,你不如跟了我吧,我們一起組隊,去參加千鳶節,怎麼樣?」

  他的話直白而露骨,聞人雋下意識後退一步,付遠之已擋在她身前,皺眉喝道:「二哥,請你自重,這裡是奉國公府,小心你這些孟浪話被世伯聽去了,連累相府也顏面盡失!」

  「喲,搬出這些來嚇唬我呀,我怎麼就孟浪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不過是求五妹妹跟我組隊呢,有你什麼事兒?」

  付家二哥伸手去推付遠之,「病秧子,滾開!」

  他眼神依舊灼灼往聞人雋身上探去:「五妹妹,怎麼樣,你跟了我吧,我一定待你好,我身強力壯的,包管比這病秧子讓你爽心,你不信可以試一試?」

  他一邊湊近聞人雋,一邊在口頭上佔盡便宜,聞人雋聽不懂,只在四周不懷好意的笑聲中,緊緊貼近付遠之,躲在他身後,握住他的手。

  「你走開,我不要和你玩,我已經跟世兄組了隊,才不要跟你!」

  付遠之血氣翻湧,眼神如尖刀一般剜向付家二哥,寸步不讓,那二哥還待上前,卻被付家大哥拉住了,揮揮手道:「行了,老二,逗逗成了,不要失了分寸,畢竟還在人家府上。」

  付遠之牽緊聞人雋的手,不欲再與這幫人糾纏,轉身就走:「阿雋,我們走!」

  「等等,你們走可以,把風箏給我留下來!」付家大哥一聲叫住。

  那二哥也見縫插針,調笑了聲:「把五妹妹也留下來!」

  一群人又將付遠之與聞人雋團團圍住,付遠之眼神冷若寒冰,沖擋路的小廝道:「讓開,奴才也配攔著主子!再不濟我也是相府的三公子,豈是你們這些混賬東西能動的!」

  他嚴詞厲色下,竟讓那些小廝齊齊一驚,平日他們狐假虎威慣了,陡然被這麼一喝,想起自己奴才的身份來,竟有些生畏,個個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

  那付家大哥也一怔,難得見付遠之動了真格,畢竟還在奉國公府裡,他也不想多生事端,不由壓低聲音:「老三,消消火,別把事情鬧大了,你把風箏讓給大哥,大哥就讓你們走。」

  付遠之冷冷一回頭,猛地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嚇了那付家大哥一跳。

  「那行,我瞧你一對眼睛生得好,想讓你剜下來送給我,你現在就給吧,如何?」

  「你!你簡直瘋了!」付家大哥心生膽寒,顫抖著後退一步,卻仍梗著脖子道:「我再問你最後一遍,你這風箏究竟給不給?」

  付遠之一聲冷笑,陡然拔了刀鞘,寒光一閃,那付家大哥嚇得嗷嗷叫,一把抱住腦袋,卻聽到呲的一聲,那風箏線被利刃狠狠割斷,一下飛入了獵獵大風中。

  「你想要,自己去天上拿吧!」

  眾人倒吸口冷氣,仰頭望去,只見那斷線風箏越飛越遠,竟遙遙掛在了一棵參天古木上,化作一小點,再難辨清。

  一片瞠目結舌中,付家大哥二哥都傻了眼,他們到底還只是孩子,鬧歸鬧,還真從未見過這樣決絕的架勢,簡直玉石俱焚得令人可怕,一時間,一股寒氣無端從腳底升起。

  尤其是付家大哥,伸手指著付遠之,話都說不利索了:「好,好,老三,你夠狠,不愧是跛娘生的小怪物,你太毒了,你就是個瘋子!」

  一群人匆匆而去,付遠之這才身子一軟,一下跌跪在地,手中匕首滑落下去,眸光一黯:「完了,我又要惹我娘生氣了……」

  他不怕徹底得罪大哥二哥,他只怕看到……母親傷心的眼神。

  「世兄。」

  聞人雋喚了他一聲,想將他扶起來,卻聽到他低垂著腦袋,沮喪道:「我是不是……很沒用?」

  「那只風箏,我其實前前後後加起來,一共做了兩個月,爹好不容易讓我參加一次千鳶節,我想給我娘爭口氣,我不想讓她失望,畢竟,她只有我了……」

  滾燙的淚珠滴答一聲,墜落在草地上,晶瑩裂開,如稚子破碎的一顆心。

  四野寂寂,冷風拂面,聞人雋衣袂飛揚,手心動了動,忽地歪頭湊到付遠之面前,衝他眨眼一笑:「世兄,我們去把風箏拿回來,好不好?」

  「拿,拿回來?」付遠之淚眼模糊,望向遠處的參天古木道:「可那棵樹那麼高,哪怕找了梯子來,也是夠不著的。」

  聞人雋溫柔地捧住他的臉,將他頭扭了過來,伸出手一點點擦去他眼角的淚水,輕輕湊到他耳邊,小聲道:「我悄悄告訴你,不用梯子的,我娘能飛上去,她很厲害的,她以前還帶我飛過,你別說出去了……」

  阮小眉被叫出來時,還穿著一襲繁複的妃色長裙,看到聞人雋指著高高的樹頂,眨巴著眼睛望著她,她一時哭笑不得。

  「好啊,阿雋,你又賣你娘了。」

  阮小眉刮了一下女兒的鼻子,叉腰抬頭,虛眸道:「拿是拿得到,可這裙子不方便啊,伸展不開,都怪你爹,每年春天都要送些花花綠綠的衣裳來,還非逼著人穿……」

  「爹疼娘嘛,你看爹就從來不給我送新衣裳。」聞人雋搖著阮小眉的衣袖,軟磨硬泡地撒嬌道:「娘,你就飛一次吧,我和世兄都不會說出去的,是吧,世兄?」

  付遠之愣愣地點頭,模樣一時透著些傻氣,說來他還從見過高門深宅中,母女之間可以這般相處的,而阮小眉接下來的舉動,更是讓他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只聽刺啦一聲,她兩手一撕,麻利地去掉了一圈裙角,拍拍手痛快直起身:「看,這下方便多了,等著,娘這就給你們拿下來!」

  話音一落,人也腳尖一點,翩若驚鴻般飛上半空,又在樹幹上踏了幾下,飛上高聳入雲的樹梢頂部,風中身姿俊逸飄灑,在春陽下全身發著光一般。

  聞人雋興奮地直拍掌:「再高點,再高點,娘親最厲害了,就快夠著風箏了!」

  付遠之在樹底下抬著頭,眼睛一時都看直了,直到阮小眉輕而易舉地摘下風箏,飛下來時,他還有些沒反應過來:「謝,謝謝眉姨……」

  失而復得的風箏,重新又回到了自己懷中,他手心微微顫動著,千言萬語哽在喉頭,難以訴盡。

  聞人雋善解人意地走上前,勾住他的一根手指,輕輕晃了晃,給予了他一種無聲的安慰。

  付遠之眨了眨眼,長睫濕濡,對著聞人雋笑了笑:「阿雋,我們的風箏回來了,我們就用它去參加千鳶節,你說好不好?」

  聞人雋忙點頭:「當然好了,世兄做的風箏這麼厲害,一定能拔下頭籌的!」

  兩人在風中牽住彼此的手,相視而笑,天方晴好。

  一旁的阮小眉看著這幅小兒女的美好圖景,不由雙手抱肩,嘖嘖歎聲,上前揉了揉兩個小傢伙的腦袋,笑瞇瞇道:

  「兩個孩子多好啊,可要一輩子都這麼好才行。」

  付遠之身子一動,抬首看向那張笑吟吟的臉,一時愣住了。

  這是他記事以來,第一個對他這般和顏悅色的「大人」。

  他眼眶一時熱熱的,正要開口說什麼時,阮小眉已經揚聲道:「來,先把風箏放一邊,眉姨教你幾招功夫防身,可得做個小小男子漢才行。」

  她聽聞人雋說了先前的事,有心想教付遠之簡單實用的幾招,叫他日後再被人欺負時不至於毫無還手之力。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眉姨先說好,教你這幾招不是要你去攻擊別人,而是在被欺負得實在忍無可忍的時候,至少可以保護自己,人活在這個世上,能夠倚仗的到底只有自己……」

  清脆的聲音傳入斜陽中,付遠之握緊雙拳,神情認真無比,聞人雋卻在一旁傻傻笑著,阮小眉看向自家女兒,不由也跟著笑了:「順便,也保護我們家阿雋。」

  那一年,那個再平常不過的黃昏裡,阮小眉無意的一番話,叫日後的付遠之,牢牢記了一輩子。

  他心中頭一回生出,除了母親之外……想要守護的人。

  當天夜裡,他便做了一個夢,夢見他與阿雋的風箏飛上長空,飛得很遠很遠,天高雲闊,再也不受任何束縛。

《宮學有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