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遇上了聞人雋,付遠之覺得自己像是交了好運般,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變化著,且越來越好。
先是阮小眉去了一趟相府,不知跟付月奚說了些什麼,總之離開後,付家大哥二哥便被罰跪在了院中,而本以為「難逃一劫」的付遠之,竟難得地受到了父親的嘉許,還被誇作有君子風度,未丟相府顏面,母親也甚覺長臉。
再接下來,就是那萬眾矚目的千鳶節上,他與聞人雋配合默契,風箏漂亮精緻,飛得又高又遠,竟當真像聞人雋所說,一舉拔得頭籌,在世家子弟中大大出了回風頭,就連平日對他不假辭色的父親,也專門為他辦了一場慶宴,言語間大有刮目相看,引以為豪的意思,席上,母親也久違地露出了笑臉……
付遠之做夢也不敢相信會有這樣的一天,他覺得聞人雋就是他的「小福星」,不僅為他帶來了歡聲笑語,還讓他的一切越來越美好——
而這份美好,只會讓兩個人越來越嫉妒,尤其是那對雙生兄弟中的老二。
他此後尋著機會就往奉國公府跑,厚著臉皮一口一個「五妹妹」,奈何聞人雋從來不搭理他,只跟付遠之處在一塊,簡直要將他活活氣死。
就在這樣的抓心撓肺中,付家二哥等來了一個機會。
來年草長鶯飛時,皇城中幾大世家,一同相約去靈隱寺祈福,女眷孩子們坐滿了幾輛馬車,付家二哥全程蠢蠢欲動,奈何付遠之守在聞人雋身旁,如磐石一般,寸步不離。
好不容易到了寺中,大人們去殿內上香祈福,各家子弟便在院裡玩耍等待。
那院里長了一棵茂密古樹,上面結滿了晶瑩剔透的白果,住持千叮萬囑,說這是寺中的「聖果」,一定不要去碰,孩子們紛紛點頭,唯有付家二哥眼睛轉了幾圈,心想自己「表現」的機會來了。
等那住持一走,他便笑嘻嘻走到聞人雋跟前,無視付遠之的戒備,只一心討好聞人雋:「五妹妹,我去給你摘那稀奇果子吃好不好?」
聞人雋揪住付遠之的衣服,躲在他身後,搖搖頭:「不行,住持說了,那是寺中的聖果,不能隨便碰的。」
付家二哥滿不在乎地一揮手:「什麼聖果,只要你想吃,就是天上的瓊漿玉露,我也可以給你偷下來!」
他聲音極大,不少孩子都被吸引過來,付遠之冷著一張臉,逐字逐句:「二哥,你說話還是注意些分寸,這裡是皇家寺院,便是宮中貴人來了,也不敢隨意造次。」
付家二哥早就忍他許久,當下怒道:「你滾一邊兒去,別以為你現在得了勢,就可以衝我吆五喝六,我現在就去摘這聖果,你看誰敢攔我!」
那付家大哥也站了出來,替弟弟助威:「走,老二,別跟這病秧子費唇舌,大哥陪你一起去摘聖果,摘了你就送給你的五妹妹吃,她包準會發現你比這窩囊廢強!」
兩人說著氣勢洶洶地就要去摘,聞人雋臉一紅,探出腦袋急道:「不要,我不想吃那什麼果子,你們別去!」
她說完拉了拉付遠之的衣袖,眸光急切,付遠之卻垂下眼睫,語氣中帶著淡淡的厭惡:「他們自己無腦衝動,一心作死,我為什麼要攔他們?」
幾家的孩子們全圍了一起,看著那兩兄弟爬上了樹,個個新奇不已,唯有人群中的聞人姝面無表情,甚至帶了些不快的情緒。
只因今日出行,她明明是一群孩子中最貌美奪目的,先前各家子弟也都圍著她轉,卻偏被付家二哥這麼一攪,生生讓聞人雋給搶去了風頭,她倒成了無關緊要的陪襯,實在可氣。
這邊聞人姝正暗自生著悶氣,那邊樹上,付家兩兄弟已經伸手要碰到那果子了,卻在這時,樹上忽然竄出一條銀色小蛇,利牙狠狠咬上兩兄弟的手!
只聽「哎喲」兩聲慘叫劃破半空,兩兄弟隨之跌落在地,摀住血淋淋的手,臉色煞白地在地上打滾。
「蛇,有蛇,樹上有蛇!」
滿院皆驚,有膽小的孩子已經哭了出來,付遠之快步上前,隨手推了一人:「快,去喊人,叫寺裡的僧醫來!」
他撕下衣角,想為兩位哥哥壓住傷口,擠出那毒血來,「你們別再亂動了,看起來像條毒蛇,動作越激烈毒性會發作得越快!」
兩兄弟嘴唇已經發青,卻仍劇顫著推開付遠之:「你,你滾開……別碰我們……快去叫人來……叫大夫來……」
在他們心裡,這個跛娘生的小怪物比毒蛇還毒,就怕他趁亂給他們做什麼手腳!
付遠之冷笑了聲,也不再強求,只站到一邊,凝眸回憶起那銀蛇身上的花紋來。
方纔樹上匆匆一瞥,他瞧得並不真切,但也依稀有了判斷,鄭奉鈺自學醫術,他跟在身旁,多年耳濡目染下來,其實也記住了不少東西。
俗語道,毒蛇出沒之處,七步之內必有解藥。
當下,他目光在那樹下逡巡起來,果然,找了沒一會兒,幾株淡褐色的野草便躍進他的視線中。
是了,就是這個,同醫書上的圖形一模一樣,雖然他只是幼年無意瞥過幾眼,但因過目不忘的本事,他還是在第一時間記了起來。
這草藥雖不能完全解毒,但能暫緩毒性,爭取營救時間,現在只需將草藥碾碎了,分成兩半,一半敷到那傷口上,一半餵他們吃下,毒性就暫時不會再蔓延了。
付遠之下意識上前一步,卻忽然頓住了,餘光掃過地上劇顫的兩人……可是,他們的死活關他何事?
他身子久久未動,面上不動聲色,腦海裡卻已陷入天人交戰中,一時有個聲音對他說,同為一族兄弟,難道真要見死不救嗎?一時又有聲音冷冷笑道,兄弟?他們何曾把你當過兄弟?是你害他們被毒蛇咬到的嗎?是你主動不管他們,放任死活的嗎?不是,是他們推開了你,他們不信任你,你何苦還要犯賤湊上去?是嫌這些年來,你跟你娘相依為命,隱忍掙扎,吃的苦還不夠多嗎?
冷汗一點點自額上滲出,付遠之呼吸越來越急,如中邪魔,卻忽然有一隻柔軟的手握了過來,他扭頭望去,只對上聞人雋焦急的一雙眼。
「世兄,這可怎麼辦啊?你見過那種蛇沒有?我在書上看到過,毒蛇經常出沒的地方,一般都會有與之相剋的解藥,可我沒見過那種小蛇,也不認識什麼草藥,你說怎麼辦啊……」
付遠之看著眼前乾淨美好,清雋如畫的姑娘,一顆心忽然奇異地平靜下來,冷汗也止住了,他終於不再有任何猶豫,搭住那隻手,溫和安撫道:
「阿雋,你別急,住持和僧醫應該馬上就會來了,再等等,大哥二哥不會有事的……」
聞人雋心神不寧地點點頭,嘴裡還在碎碎念著,完全未發現眼前這位世兄,垂首斂住了眸中一絲精光……以及,唇邊的一抹狠絕之笑。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付家一對雙生子出殯那天,曾經風光無限,嫁進相府的那位慶王之女,承受不住喪兒之痛,夜裡懸樑自盡,吊死在了房中。
相府的喪樂停了一輪,又起一輪,白燈籠搖曳在風中,付月奚似乎一夜蒼老了十歲,最常去的地方就是鄭奉鈺的院落了。
在他最孤寂無望的時候,他只希望有個溫暖的懷抱,撫慰他所有的痛楚。
等到一切徹底過去,第二年春意又滿盛都時,相府後宅裡,各番格局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鄭奉鈺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大夫人,而付遠之,也當之無愧地成為了相府的大公子。
一切似乎都完美無缺,除了……祭日來臨時的壓抑氛圍。
黑夜冷風,付遠之一步步走進母親的房間,跪在她腳邊,將腦袋埋入她膝頭,沙啞著聲音:「母親,孩兒想告訴你一件事,一件埋在心底許久的事……」
屋外的風越吹越凜冽,屋裡最後一點燈火也被鄭奉鈺熄滅,她聽完後極其平靜,在黑暗中坐了許久,無聲的淚水一點點浸濕她膝頭,她輕輕撫上兒子的腦袋:
「哭什麼,好孩子,你沒有錯,更不需要日日被夢魘糾纏……」
她微微仰了頭,深吸口氣,將眼中所有熱流逼了回去,一字一句道:「倘若有罪孽,也都會報應在母親身上,與你沒有任何干係,你記住了嗎?」
付遠之猛地一抬頭,滿臉淚痕:「不,母親,我……」
鄭奉鈺卻忽然按住他後腦勺,將他一把拉近,俯身灼灼目視著他:「你聽我說,無毒不丈夫,成大事者當捨則捨,你是我鄭奉鈺的好兒子,你做的一切都沒有錯,就算上天真有報應,也通通來找我吧,我無畏無懼!」
轟隆一聲,一場春雷來得毫無預兆,屋外閃電劃過夜空,照亮了鄭奉鈺一瞬間的猙獰,付遠之就那樣瞪大著眼,將母親的全部神態映入瞳孔之中,一顆心狂跳不止。
從那一天起,鄭奉鈺開始吃齋念佛,還從靈隱寺求來了一串佛珠,日日不離手,氣質愈發空靈清雅起來,讓付月奚也更加憐愛了。
府裡的下人暗地都道,原來這位平素陰冷的「跛娘夫人」,才是真正的重情重義,為兩個死去的孩子能做到這個份上,實在難得。
鄭奉鈺對這些聲音置若罔聞,只一日日跪在佛前,輕轉著串珠,誦念著經文,側影清冷出塵,就像一尊仙氣縹緲的菩薩般。
付月奚每回來看她時,目光裡的眷戀都會多上幾分,佳人如玉,仙氣飄飄,上天到底待他不薄,有菩薩朝夕為伴,共沐人間燈火,白首到老。
多完滿,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