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灑入書院,微風輕拂,樹影斑駁,鳥雀呼晴,天地間一片悠然。
高台之下,男女弟子分站兩邊,個個面目文秀,雅正端方,衣袂飄飄,一派朝氣蓬勃。
德高望重的袁太傅站在台上,攤開手中燙金長卷,儀態肅穆,高聲宣讀著書院的三百條訓誡。
他身後站了一行院傅,乃竹岫書院的八大主傅,除卻最右邊的凌女傅外,最中間還站著一道女子身影,白衣出塵,目光清冷,但她卻不是八大主傅之一,而是——
竹岫書院的院首,殷雪崖。
是的,竹岫書院的這一任院首,是個女人,還是個頗具「神秘」色彩的女人,因為她戴著面紗,只露出了一雙清泉冷冽的眼睛。
每一個新來書院的弟子都會暗自吃驚一番,然後聽習以為常的師兄師姐們道,殷院首就是這樣的啊,沒什麼奇怪的,反正她一年到頭也不會出來幾次,除了每年書院的開鴻大會上,或是一些重大的節日慶典,平時連她的身影都見不著的,更別說面紗下的那張臉了。
書院裡日常管事的,還是那八大主傅,而其中唯一的凌女傅,便是那殷院首的師妹,對殷院首忠心耿耿,唯她之命是從。
袁太傅宣讀完訓誡後,那身白衣上前一步,目光掃過在場弟子,面紗隨風輕拂,身姿楚楚,聲音不疾不徐,清清冷冷:
「我書院子弟,必當謹記,君子慎獨,不欺暗室,不欺於心,不昧良知,不違正道……」
這是每年開鴻大會上的例行環節,幾句教誨年年都是一樣的,但今年,聞人雋聽了後卻有些恍惚起來:「不昧良知,不違正道……」
她在台下喃喃著,一時心神又飛到了遙遠的青州,飛到那片山頭,渾然忘卻自己身在何處,直到袁太傅中氣十足的一記高聲響起:
「現在,便請今年的麒麟魁首上台,接受玉麒麟令,請殷院首為他執筆登名,載入書院千秋冊。」
滿場無數雙眼睛同時亮堂起來,緊緊盯住高台之上,大家腿都站麻了,就等著這一刻呢!
當那道頎長身影緩緩走入眾人視線,在高台上現身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在心中「哇」了一聲,齊齊一歎:「好俊啊!」
尤其是女弟子這邊,人群明顯躁動起來,孫夢吟眼力好,最耐不住,拉了拉身前的聞人姝,貼近她興奮道:「姝兒,姝兒,你快瞧,這人生得好俊美啊!」
聞人姝臉頰一紅,下意識就看向男弟子那邊,見付遠之未注意過來,這才壓低聲音對孫夢吟道:「夢吟,你別這麼激動,矜持點,讓人瞧見了要笑話的。」
趙清禾身姿纖秀,前面的孫夢吟比她高大不少,她不由就踮起腳尖,微瞇了眸,還不忘去拉後側的聞人雋,「阿雋,太遠了,我看不太清,你看清楚了嗎?」
聞人雋仍在恍惚當中,瞧也未往台上瞧,直到耳邊冷不丁傳來一聲——
「開鴻儒,千秋冊,庚子年仲春三月,麒麟魁首,駱秋遲。」
她腦中嗡的一下,似夜空萬樹煙花炸裂,猛地抬起頭,遙遙往台上望去,身子都快擠出隊伍,叫趙清禾都嚇了一跳。
「阿雋,我,我就隨口說說,看不清楚也沒關係,你不用,不用這麼費勁地幫我看了……」
然而聞人雋置若罔聞,依舊仰首死死看向台上,目光幾近狂熱,許是有所察覺,台上那道頎長身影也往她這邊一瞥,似乎頓了頓,緊接著,勾唇一笑——
一笑冰融花開,俊逸出塵,風姿卓絕,天都亮了般。
他站在那,活生生地站在那,墨發如瀑,衣袂飛揚,陽光灑在他身上,為他眉目鍍了層金邊,那雙黑漆漆的眸子,還像在那方小庭院裡那樣,將山中月,漫天星,一片皎皎銀河都揉碎了放進去般,美到不可方物,美到無法逼視。
聞人雋眼眶一澀,兩行淚水忽然滑落下來,趙清禾震驚了:「阿雋,你,你……」
她手忙腳亂地掏出手帕來,想幫聞人雋擦一擦眼淚,「你怎麼了?眼睛被風吹到了嗎?」
聞人雋卻依舊一動不動,只睜大著眼,仰著頭,就那樣站在人群之中,癡癡望著高台之上的那道光,望到忘卻天地萬物,週遭一切。
他似乎在看著她笑,又似乎在看著所有人笑,他開口說話了,聲音還是那樣清朗動聽,但她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她只聽到青州東夷山上,那個滿臉大鬍子的山大王,靠在門邊,慵懶又無賴,勾勾手指衝她笑道:
「喏,小猴子,我最多答應你,明年花神節再帶你到這院落裡來住一段時間,可以比今年久一些,怎麼樣?」
台上的授予儀式已然完成,俊挺身影立於長空之下,腰間已多了一塊玉麒麟令,上面刻著「駱秋遲」三字,也等同於他的宮學玉牌,只是比普通弟子的多了一道標識,一道象徵著莫大榮耀的麒麟標識。
袁太傅望著那流光閃爍的玉麒麟令,撫鬚而笑,滿意點頭,望向台下:「那麼接下來,該選出駱秋遲的『投石人』了。」
投石人,取「投石問路」之意,是宮學的舊習俗了,一般剛進書院的新生都會有一個,其實就是與老生「結對」,讓師兄或師姐帶著熟悉宮學的一切,摸清每一處角落,瞭解每一段史載,讓新生最快地融入竹岫書院,成為宮學的一份子。
這種大家都是私底下互相看對眼了,隨意找個師兄師姐,就算找不到也無妨,許多事情還可以去向院傅請教,不會如今日這般,特意於高台之上被點出來,可見麒麟魁首當真格外受到重視,連這般瑣碎之事也有不同的待遇。
果然,袁太傅在人群裡掃了一圈,開口就指定了「書院第一俊傑」,他撫鬚笑道:「我看就讓天字甲班,付相家的大公子,付遠之……」
「等等,袁太傅。」台上,駱秋遲忽地轉身,向袁太傅恭敬地行了一禮:「學生有一個不情之請。」
「哦?」袁太傅有些奇之,駱秋遲直起身,俊美的臉上露出一笑:「學生心中已有所屬,不知能否自己選定這『投石人』?」
話一出,滿場皆驚,付遠之的臉色更是微微一變……這相當於當眾駁回了他,絲毫未給他面子。
袁太傅也有些詫然,他素來脾氣爆,可對著駱秋遲,竟少有的和顏耐心:「你,你這是……相中了誰?」
「好孩子,你要想清楚,付遠之乃這一代最為傑出的弟子,你正好也被分入老夫所主管的天字甲班,若他為你的投石人,再適合不過。」
袁太傅這略帶「肉麻」的口氣一出來,天字甲班的男弟子們紛紛打了個哆嗦,幾個向來頑劣皮實,不知被袁太傅抽過多少手板心的,更是撇撇嘴,內心腹誹不已,老東西,見過偏心的,沒見過這麼偏心的。
事實上,袁太傅的確是存了「私心」,他好不容易才從其他主傅手裡「搶」下這麒麟魁首,若能與他最得意的門生付遠之結成對,豈不是強強聯合,完美無缺?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駱秋遲依然堅定地行了一禮,字字清晰:「學生想清楚了,還望太傅成全。」
「那好吧,你想選誰?」袁太傅歎了聲,止不住的失落,台下的付遠之不動神色,唇邊依舊掛著一貫的溫和淺笑,倒是站在他後頭的孫左揚氣性大,忍不住胳膊肘一撞他後背,打抱不平道:
「阿遠,別跟這小子一般見識,多少人找你做投石人都沒資格呢,他算什麼?」
付遠之微微側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左揚,無妨,一切聽太傅安排便是。」
台上,駱秋遲已經向袁太傅行禮道謝,施施然轉身,面向下方道:「學生久聞盛都一首《別枝山鬼賦》,以山鬼入題,卻清新脫俗,雅致有趣,在街頭巷尾流傳甚廣,還被小兒編作歌謠四處傳唱,學生找了許久,才找到這作賦之人,不在別處,正是出自竹岫書院。」
他這番話一出來,全場又是齊齊一驚,個個你看我,我看你,愕然不已。
只因這《別枝山鬼賦》確實很出名,取材自山鬼的傳說,但內容頗含怪力亂神,有些像民間的戲本閒書,難登大雅之堂,且那署名也實在讓人難以叫出口,足足五個字——
金刀大菜牙。
惡俗得像個殺豬郎,也不知何方人士,不僅寫些詩詞歌賦,還時不時流出些有趣的小話本,故事頗富傳奇性,老百姓都很喜歡看,在坊間極受歡迎,大家都親切地稱他為「金爺」,說他是一位「鬼才」。
只是,這位「金爺」若是出自大梁第一正統,書香聖地的竹岫書院,那就有些……難以形容的荒謬滑稽感了。
袁太傅努力瞪大眼,在下方來回掃視,一把鬍子都顫動起來:「誰,你說的這是誰?」
駱秋遲揚唇一笑,款款走下台,人群自發分開道路,他便徑直走到了隊伍的後端,走到了目瞪口呆,嚇得又結巴起來的趙清禾面前。
「不,不是我……」
趙清禾像只受驚的小白兔,漲紅了臉猛揮手,駱秋遲卻已經挑眉一笑,越過了她,一把揪出了她身後那道清雋身影。
那位女弟子身子打顫不止,卻抓住手帕緊緊遮住了臉,駱秋遲淡笑一扯,竟沒扯動,那女弟子咬緊牙關,像是拼盡全力豁出去一條老命般,駱秋遲唇邊笑意不變,繼續若無其事地伸手,卻是猛一發力,把那手帕霍然掀開,露出下面一張陡然變色的臉——
「久聞大名,今日終於見到真人了,金刀大菜牙,幸會幸會。」
駱秋遲一拱手,揚聲響徹長空,笑得再坦然不過,聞人雋卻徹底傻了眼,頂著一張淚痕交錯,鼻涕橫飛,紅得快要被烤熟的臉,像被一道雷劈僵在了原地。
滿場嘩然,人群裡的付遠之更是難以置信,失聲道:「阿雋!」
「原來她就是金刀大菜牙呀,真是太讓人想不到了,《別枝山鬼賦》真是她寫的?」
「金爺怎麼會是個女的呢?不是說使兩把大刀,會飛簷走壁,是個民間遊俠嗎?」
「天哪,如果我沒記錯,金爺是不是還寫了一個書院斷袖的故事?就是一對師兄弟,師兄喜歡撥算珠,師弟喜歡畫畫來著,後來師兄拒婚,帶著師弟私奔了的那個……啊,不不不,我沒看過,我聽人說的,我怎麼會看過呢?」
「我也是聽人說的,我也沒看過,沒看過……」
週遭似炸開了鍋一般,高台上的幾位主傅更是面面相覷,臉色精彩紛呈,唯獨駱秋遲笑意不減,又向面前傻掉的那道身影一拱手,字字高聲道:
「金刀大菜牙,我仰慕你的才學已久,想請你做我的投石人,你可願意?」
聞人雋肩頭發顫,腦袋一陣眩暈,頂著所有人的目光,身子搖搖欲墜,她此刻只想挖個地洞鑽進去,或者就地暈倒。
而顯然,第二條路還是不錯的,她兩眼一翻,直接向後倒去,卻是落在一個熟悉的懷抱中,耳邊隨之傳來幾聲驚天動地的急吼:
「金刀大菜牙,金爺,金兄,你還好吧?」
她眼皮一跳,一口氣差點沒背過來,覺得這回是真的要暈了,卻在一片混亂間,模糊瞧見那張俊逸的面容俯下身來,湊在她耳邊,低低一笑,依稀帶著東夷山上的草木清香,溫柔而悠長,恍如夢中:
「小猴子,別來無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