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遠之來看聞人雋時,她正坐在院裡的鞦韆架上發呆,自從上次在青州回來後,她便成天這樣,魂不守舍的,讓阮小眉擔心不已。
斜陽西沉,風掠衣袂,付遠之不禁輕輕走上前,溫柔了眉眼。
「阿雋,世兄來看你了。」
兩人一同坐在了鞦韆上,就像兒時那樣,聞人雋原本失神的目光,在看到付遠之手腕上露出的幾抹紅印時,一下染了急色:「世兄,你的手怎麼了?」
付遠之一頓,想要掩入袖中已是來不及,他被鄭奉鈺鞭笞一頓,除了這手腕上,背上更是傷痕纍纍,當下他迎上聞人雋關切的目光,狀若隨意道:「沒什麼,不小心撞到了書架上。」
「怎麼撞得這麼厲害?你等著,我去給你拿藥。」聞人雋提裙躍下鞦韆架,急急奔入屋中,付遠之心頭一暖,在夕陽中微瞇了眸。
那藥膏冰冰涼涼,抹在手腕上便立刻晶瑩化開,聞人雋低頭認真不已,絲毫未注意到付遠之望她的眼神。
「世兄,你還疼嗎?」
四野長風拂動,飛鳥歸巢,一草一木溫柔搖曳,遍染金黃。
付遠之一雙眸癡癡如許,他忽然抓起聞人雋的另一隻手,貼在唇邊:「不疼,有你心疼世兄,世兄就不疼了,只要有你就夠了,只要你……」
聞人雋嚇了一跳,抬頭道:「世兄,你,你怎麼了?」
她話音才落,已被付遠之一把攬入懷中,鞦韆微蕩,她一慌,剛想要掙脫時,卻聽到頭頂傳來付遠之哀傷的聲音:
「阿雋,我們永遠像小時候一樣,陪伴著彼此,互為依靠,不要改變,不要生分,就像眉姨說的,永遠那麼好,一輩子都那麼好,誰也不捨棄誰,誰也不扔下誰……好不好?」
聞人雋眨了眨眼,不再動彈,她覺得今日的付遠之怪怪的,或許……他還在為贖人一事不安歉疚?
想到這,她不由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寬慰道:「世兄,一切都過去了,你不要胡思亂想,你從來都沒有捨棄過我,我知道的,我也不會扔下世兄的,不管在什麼樣的境況下,永遠都不會……」
清雋的聲音飄蕩在風中,付遠之胸中翻湧不止,攬住人的手不由更緊了,儘管背上的傷還在隱隱作疼,但他卻沒有一刻比現在還要堅定……堅定心中所念所守。
遠處一道身影輕輕走近,隱在暗處注視著這一幕,一雙纖纖玉手緩緩握緊,指甲深掐進肉中也未察覺,美若天仙的臉上儘是妒火不甘,院中的對話還在遙遙傳來:
「世兄……青州那邊怎麼樣了?」
「青州?你還在害怕嗎?不用擔心了,杭如雪有傳消息來,一切基本平定,只是當地百姓還有些動亂,那東夷山君積威多年,到底不是一朝一夕能取代的,但不要緊,杭將軍少年英才,相信用不了多久,青州百姓便會對他信服……阿雋,阿雋,你在聽嗎?」
「在,在聽……東夷山君,真的死了嗎?」
「你放心,那賊頭已經徹底消失了,不會再有人困住你了,什麼都過去了,你把身子養好,過幾日書院便要開課了,你打起精神,世兄陪你去藏書閣淘古籍,好不好?」
院外的聞人姝聽到這,不由咬住唇,美目中妒意翻騰,深吸了幾口氣,才強壓住心頭不平,轉身悄悄而去。
長風萬里,天色晴好,街上晨光微醺。
馬車中,趙清禾悄悄抬眸,眼見聞人雋一路都神情恍惚,她不由又擔憂又心疼,輕輕撫上她的手,想說些什麼讓她開心一點。
「阿雋,你知道嗎?今年書院出了個麒麟魁首,據說還是一位寒門學子,一鳴驚人,很是厲害呢。」
「麒麟魁首?」聞人雋長睫微顫,總算有了反應,「都已經好幾年未出過麒麟魁首了,竟還是個寒門學子?」
「是啊,大家都這麼說,從前有的幾個麒麟魁首,也都是各大世族子弟,你知道院傅們對寒門學子有多苛刻的,這回居然相中了這樣一位麒麟魁首,可見他一定是非常出色的,能夠讓所有院傅都點頭滿意。」
趙清禾好不容易見聞人雋開口說話了,不由更加握緊她的手,興沖沖道:「待會兒咱們到了書院,那開鴻大會上,殷院首就會親自給他戴上玉麒麟令,咱們到時在下面也可以瞧一瞧,不過我膽子小,不敢盯太久,你如果看清楚了,就告訴我那麒麟魁首生得什麼模樣,是不是當真文曲星下凡,出眾奪目,好不好?」
聞人雋手心一熱,知道趙清禾有意在招她說話,吸引她的注意力,讓她忘卻青州之事,她胸前暖意湧起,不由唇角微揚,晃了晃趙清禾的手,「再好看,難道還能比姬文景師兄好看不成?你不是一直心心唸唸,禮物都挑了好幾番,好不容易等到書院開鴻,能夠親自送給他,我猜你是沒什麼心情去看那台上的麒麟魁首的,只想著好好感謝你的救命恩人……」
「阿雋,你……你不許再說了,再說,再說我就不理你了。」
趙清禾面皮登時一紅,鬆了聞人雋的手,低頭捂臉,她每次一緊張,一激動就會結巴,聞人雋笑了笑,也不再打趣她,只是望向前方,想起什麼般,長長一歎:
「真好,麒麟魁首,一個寒門的麒麟魁首……正當如此。」
她眸光意味不明,字字悠長:「當年魏少傅力排眾難,開了這麒麟擇士,為的就是廣納天下寒士,擯除貴族偏見,讓那些無權無勢的學子也能有一線機會,入得宮學就讀,出人頭地,如果,如果……」
「如果什麼?」趙清禾抬起頭。
聞人雋看著她,語氣忽然染了絲哀傷:「如果,我有位朋友,能晚幾年進盛都趕考,趕上魏少傅開這麒麟擇士,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不晚的,麒麟擇士,一年一度,你讓你朋友明年來考也是一樣的,只要他有真才實學,一定能考入竹岫書院的。」
「他……沒有明年了。」聞人雋聲音發顫,眸中已有微光閃爍:「他已經去世了,當年他來盛都趕考的時候,在位的還是裘院首,沒有麒麟擇士,沒有一線機會,他只能遠遠望著竹岫書院的牌匾,連宮學的門都夠不著,可是他其實很聰明很有才華,他不比竹岫書院任何弟子差的……」
趙清禾眼見聞人雋越說越哽咽,眼眶都紅了一圈,不由有些急了:「阿雋,你沒事吧?」
聞人雋搖搖頭,深吸口氣,摀住了雙眸,吐出的每個字都極輕,又極重:「我只是,忽然很想他,很想很想……」
世上總有千般不平,萬般不公,可她總奢望能夠重來一次,讓那一年,那個生不逢時,叫作駱衡的寒門書生……重來一次。
那年,在他離開皇城後不久,裘院首便卸任了,新上任的殷院首很年輕,並未有根深蒂固的舊派思想,而提出麒麟擇士的魏少傅,本身就是出自寒門,乃一介馬伕之子,幼年因緣巧合結識了朝中龔太傅之女,兩人定情,他拜了龔太傅為師,這才有了入讀宮學,後留任成為院傅的機會。
他改變了命運,但其他千千萬萬的寒門學子並沒有這個機會,所以,他開始殫精竭力,多年苦苦鑽研一套納賢之法,不為一己之私,只為天下寒士,這就是後來的麒麟擇士。
在他的奔走遊說,不懈努力下,是年冬日,書院舉辦了一場公投,麒麟擇士以一票之差,險勝舊派,得以通過,從此,天下的寒門學子都有了一線公平競爭,入讀宮學的可能。
儘管名額稀缺,要求苛刻,但至少,它打開了一個豁口。
大梁素來等級森嚴,寒門與貴族之間始終不可逾越,世家子弟只要憑借家族恩蔭,便能輕而易舉進入宮學,而寒門子弟卻得付出千百倍的努力,比大部分世家子弟都要優秀,才能得到那少之又少的一點名額,更別說,在泱泱大軍中脫穎而出,考上麒麟魁首,拿到玉麒麟令了。
所以,趙清禾沒有說錯,今年這位出自寒門,難得一見的麒麟魁首,一定是驚才絕艷,無比出眾的。
聞人雋平復下翻湧的思緒,揉了揉紅紅的眼睛,放下雙手,對著趙清禾展顏一笑:「真好奇呢,待會我要好好瞧一瞧,我想,如果我那位朋友地下有知的話,也會很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