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雲淡,斜陽微醺,竹岫書院清風朗朗。
往長亭去的一路上,趙清禾整個人都還像踩在海水中一樣,浮浮沉沉,心裡七上八下,腦袋暈暈乎乎的。
那晚她醒來時已經身在院舍中了,阿雋坐在床邊照顧她,她只覺得頭有點疼,問阿雋發生了什麼事,阿雋卻支支吾吾的,只說她與姬師兄不小心一同落水了,其他的便怎麼也不肯多說了。
可是,為什麼他們會掉到湖裡去呢?之前發生的事情,她怎麼都想不起來了呢?
長陽下,趙清禾頭腦依舊恍惚著,身後卻忽然傳來一記熟悉的聲音:「喂,女酒鬼!」
這一聲不啻於一道驚雷,嚇得趙清禾一哆嗦,慘白了臉猛然轉身,正對上孫夢吟迎面射來的鄙夷目光。
「趙清禾呀趙清禾,還真看不出來,你竟是個酒中色鬼啊!平時裝得老實巴交,卻是深藏不露,狼爪子還伸到姬世子身上去了!」
「什,什麼?」這一下,趙清禾更加魂飛魄散了。
孫夢吟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還給我裝傻,要不是大哥攔著我,我一定要把你的醜事宣揚得人盡皆知!」
她滿意地欣賞著趙清禾眼中的恐懼,添油加醋道:「你都沒瞧見那晚小船上,姬文景被你壓在身下,掙扎得多厲害!」
長亭裡,姬文景一襲水湖藍裳,烏髮飛揚,手持書卷端坐桌前,遠遠望去,謫仙一般。
趙清禾頂著日頭,卻是每走近一步,身子就發顫一下,短短一段路彷彿沒有盡頭似的,。
似有所感,姬文景眉心微動,扭頭望來,臉上神情看不清,人卻是一下站起了身。
趙清禾嚇得腳步一歪,腦中有個聲音不斷尖叫著,糟了,糟了,要向我興師問罪了!
她幾乎下意識扭身想逃,卻還來不及拔足,身後已傳來姬文景遙遙的一聲:「喂,趙清禾,怎麼還不過來,磨磨蹭蹭幹什麼呢,今日為何這麼遲?」
這一聲唬得她又是心口一跳,腳步卻再也邁不動了,只能轉過身,對上長亭那襲藍裳,一張臉笑得比哭還難看。
「姬,姬師兄……」
「幹嘛?臉色這麼差,路上遇到鬼了?」
長亭裡,兩人對坐,趙清禾額上冷汗滲出,幾乎不敢對上姬文景的眼睛。
姬文景眉心微蹙,才要開口,趙清禾已經抬起頭,鼓足勇氣,一副要坦白從寬的模樣:「沒,沒遇鬼,是遇上了孫夢吟,她,她跟我說……」
「說什麼?」
姬文景湊近了些,趙清禾身子一哆嗦,索性把心一橫,摀住臉,猶如千古罪人般一聲哀呼,悔恨不已:「遊湖那晚,我喝醉了,將你輕薄了!」
亭內霎時靜了下來,只餘風聲穿袖而過,像靜了一輩子那麼長,趙清禾滿臉緋紅地抬頭才欲說話,姬文景已經盯住她眼眸,面目平靜地望著她,語氣淡定道:「對,沒錯,當夜小舟之上,你的確輕薄了我。」
倘若此時趙清禾手中有杯茶,那麼她一定會手一抖,盡數灑出!
然而姬文景卻依舊與她四目相對,淡定萬分,彷彿遭受玷辱的不是自己一般。
「我未料你酒性如此之差,被酒釀過的糕點都一絲沾不得,醉成那般模樣,我也是嚇了一跳,好心去扶你,你卻將我壓在身下,摸來摸去,佔盡便宜,我怎樣掙扎都無果……」
像兜頭一陣烈日襲來,趙清禾難以置信,一張臉都快被烤熟了,整個人只恨不能有條地縫鑽進去。
她從沒有一刻那麼希望自己是聾的,但很不幸,姬文景還在說,她都根本來不及堵住耳朵——
「你醉得厲害,不僅將我全身摸遍了,你還親了我,嗯……親了很多地方。」
說著,姬文景抬起手,煞有介事地指了指自己的額頭、眉心、眼睛、鼻子,以及……嘴巴。
趙清禾像被一道雷劈中腦門般,身子劇烈一震,傻傻地看著姬文景,全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姬文景淡然目視她,一本正經地補充道:「其他地方也就罷了,但這裡……」
他修長的手指輕輕碰了碰自己的雙唇,對著趙清禾一字一句道:「這裡非同尋常,我還從未讓人碰過,你是第一個。」
彷彿有一隻手將趙清禾的靈魂拽出了體內,她整個大腦都輕飄飄的,盯著那雙好看的唇,暈暈乎乎的,亂如絲麻,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我真的做了那些……禽獸不如的事?」
不知過了多久,趙清禾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姬文景對上她顫抖的長睫,點頭道:「是。」
「那,那你脖子這裡,也是我……親的嗎?」
趙清禾冷不丁指了指姬文景的脖頸,姬文景一愣,伸手撫去,心中陡然反應過來,那是當夜回去,自己輾轉難眠,燥熱難安,做了些旖旎紛亂的夢,不小心落枕留下的痕跡。
可是正當此刻,巧合如斯,不拿來一用簡直浪費了,於是,姬文景沒有多想,從善如流地繼續點頭道:「自然是的,你那晚嘴裡聲聲喊著『美人』,手腳沒一刻空閒,又親又摸的,我身上還不知留下多少這樣的痕跡。」
這回當真像有一道雷劈了下來,趙清禾「嗷」了一聲,像只叢林逃竄間被劈焦尾巴的小獸,羞窘欲死,猛然摀住臉:「我,我居然都把你親腫了!」
她是知道自己有酒後調戲人的臭毛病,又兼之對姬文景的話深信不疑,所以此時此刻,她腦中只有一個念頭——
趙清禾,你這個禽獸不如的罪人,這個天底下最無恥的女色鬼,你居然輕薄了那樣高潔無雙的姬師兄,你有何顏面立足於世!
「姬師兄,你,你當時為什麼不推開我呢?」
緊緊捂著臉,趙清禾無地自容,聲音裡都帶了些哭腔,然而姬文景卻依舊淡定著面孔,恬不知恥道:「小船搖搖晃晃的,我不敢使力,怕你摔下去。」
趙清禾身子又是一顫,情緒愈加激動:「你,你在那般情況下,都還顧及著我,而我卻,我卻毀了你的清白,我真是,真是……」
她冷不丁一下站起,舉起手就想往自己臉頰扇去,「我真是個畜生!」
姬文景眼皮一跳,迅速起身,手疾眼快地拉住了趙清禾,「做什麼呢,誰讓你打自己了?」
「我,我無顏面對你,我禽獸不如……」趙清禾紅透了臉,咬著唇眼泛淚花,姬文景哭笑不得,心中又莫名柔軟一片,兩人正拉扯間,一道厲喝忽地傳入亭間——
「姬文景,你在對清禾師妹做什麼!」
孫左揚幾個跨步,飛奔入亭,一把推開了姬文景,擋在了趙清禾身前,「你又想對清禾師妹做什麼?那夜遊湖還沒做夠嗎?你這個人面獸心的……」
他一番痛斥還未完,趙清禾已經猛然搖頭,上前一步,張開雙手護在了姬文景跟前,仰頭為他辯解道:「不不不,孫師兄,你弄錯了,是我的錯,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酒後輕薄了姬師兄,我才是那個罪魁禍首……」
孫左揚如冷水澆頭,霍然瞪大了眼,嘴巴張得幾乎能塞下一個雞蛋了。
姬文景站在趙清禾身後,與他目光相接,唇角一勾,似笑非笑。
孫左揚身子一震,霎那反應過來,揚手顫抖不已地指向姬文景:「清禾師妹,你被這傢伙蒙騙了!一切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又氣又惱,恨不能上去撕了姬文景那張美男皮:「這王八蛋存心算計好了,他明明知道你不能飲酒,卻還故意哄你吃那水晶雪梨糕,他根本就是存心要對你下手的!」
「不,不是的,孫師兄,你誤會了……」趙清禾急得拚命搖頭。
姬文景袖手而立,冷不丁開口道:「孫左揚,你說清楚了,我如何故意了?我又怎麼知道趙清禾不能飲酒?」
「你,你分明是知道的,因為我……」
「因為你什麼?」
孫左揚像忽然被人捏住了喉嚨,聲音戛然而止,嘴唇翕動著說不出一句話來,偏姬文景還慢悠悠地催促道:「說啊,怎麼啞巴了?我還等著你給我說個門門道道呢,嗯?」
有汗珠自孫左揚額頭上一點點冒出,他捏緊雙拳,神情憋屈至極,趙清禾也向他投去奇怪的目光,他咬住唇,心裡快將姬文景罵了千遍萬遍。
這叫他怎麼說?那個醉酒的怪毛病,姬文景怎麼知道的?因為他告訴他的呀,他又怎麼知道的?因為那年,那年……這說了不就暴露他自己了嗎!
孫左揚對上趙清禾澄澈的目光,看著她那張秀美的臉龐,咬牙怎麼也說不出口,只得恨恨一指姬文景:「你這個無恥之徒,反正你就是知道!」
這龜孫子真陰,竟叫他有口難言,投鼠忌器!
相比孫左揚的憋屈,姬文景倒顯得氣定神閒多了,站在趙清禾身後,眼皮都不帶抬一下:「孫左揚,好好說話,別發瘋,如果沒別的事,就打哪兒來滾哪兒去吧,不要在這亭子裡妨礙我們溫書。」
「你,你……這亭子是你家建的嗎,我憑什麼不能待在這,我就是要在這,我也要溫書,我還要跟清禾師妹坐一塊,免得你又動什麼歪腦筋!」
「呵。」姬文景冷笑了聲,全然未將孫左揚的怒火放在眼中,他撣撣衣袖,抱起桌上的功課,一派再無所謂的語氣:「好,你慢慢溫吧,這亭子以後就姓孫了,孫子亭裡坐孫子,子子孫孫無窮盡也,隨你怎麼待,你就算在這看書看到死,看到天荒地老也沒人管你。」
「趙清禾,我們走吧。」說著,姬文景一撩衣擺,轉身踏出了長亭,趙清禾愣了愣,也連忙跟上。
「去,去哪?」
「去藏書閣,難道你想跟人一塊當孫子?」
「不,不是的,我跟姬師兄走,去藏書閣溫習……」
兩道身影很快踏入暖陽中,一前一後默契非常,只留下身後亭子裡的孫左揚,瞪大著一雙眼眸,難以置信,他一激靈,緊追出幾步,氣到七竅生煙,又痛心不已:
「清禾師妹,你不要跟他走啊,你相信我啊,他真的不是好人,我才是好人,你別被他騙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