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帳裡,杭如雪伏在案頭,手邊是一個歪倒的酒罈,人已醉得迷迷糊糊,另一道身影卻是清醒的,不僅清醒,還在做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付遠之屏氣凝神,輕手輕腳地繞過杭如雪,將他案頭的一物慢慢抽了出來,聞人雋眼尖,一眼就瞧清那分明是一份地形圖,她幾乎第一時間就反應過來,付遠之偷偷拿出來的是什麼!
分佈圖,兵力分佈圖,那樹林演練中最為重要的核心機密,據說包含了所有的機關佈置,地形埋伏,掌握了這個就等於開了一雙「天眼」,得到了一張絕無僅有的保命符!
瞬時間,「作弊」兩個字跳入聞人雋腦袋裡,她心跳不止,還來不及想更多時,營帳外的親兵已經奇怪地探過頭來:「怎麼裡頭沒動靜了,我們將軍是喝醉了嗎?」
聞人雋手一抖,忙用身子擋住親兵的目光,「沒,沒有,只是換了小杯在淺酌,我先進去送酒了,勞煩小哥守好帳外,就不用通傳了,免得擾了杭將軍的酒興。」
那親兵未想太多,點點頭,帷幕放下,聞人雋提起一顆心,一步步無聲地走近那道身影。
許是看得太入神,付遠之竟沒有察覺,直到聞人雋顫巍巍地觸到他肩頭,他才一個顫慄,回眸神色一變,嘴唇翕動:「阿,阿雋……」
聞人雋呼吸急促,眼泛淚光,正要開口時,伏在案頭的杭如雪似有感應,濃密的長睫動了動,一聲喝道:「誰!」
他一雙醉眼迷濛睜開,還未看清眼前場景時,一道纖秀身影已迎面撲來,似是嚇了一跳,整個人沒有站穩,逕直往他身上栽去,他下意識要擊出一掌,卻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手一頓,這短短遲疑的工夫間,兩個人便齊齊摔了出去!
那女子身上的清香將他整個人籠罩住,他想將人推開,哪知卻被兩隻纖纖玉手緊緊抱住不放,眼前更是被一截雪白的脖頸佔滿了視線,耳邊只傳來一道略帶慌亂的聲音:「我,我的腳好像崴了,起不來……對,對不起,杭將軍,我,我是來給你送酒的,多謝你上回在青州搭救我,我是奉國公府的五姑娘,聞人雋,這酒是我娘親手釀製的,她特意讓我送來感謝你……」
亂糟糟的一通話裡,杭如雪頭暈目眩,酒勁一時上頭,雲裡霧裡一般,想發力卻又顧及怕傷到人,只能嘶啞著聲道:「你,你先起來再說!」
便在兩人拉扯的短短片刻間,付遠之已迅速將地形圖塞了回去,物歸原處,同之前一模一樣,絲毫破綻也未有。
他做完這一系列動作後,聞人雋也恰好起身,杭如雪扶著她坐起,她與付遠之一個對視,兩人心照不宣,默契互通。
畢竟多年相伴長大,有些東西已到了無需言語的地步。
就在剛剛短短瞬間,他們當著杭如雪的面,完成了一出天衣無縫的「歸位」。
一切有驚無險,杭如雪果然渾無所覺,只是招呼付遠之過來搭把手,自己則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按了按額角,對著營帳外一聲喝道:「來人,喚軍醫!」
聞人雋一激靈,將他的衣袖一扯:「不,不用勞煩杭將軍了,我勉強能夠走路,付師兄將我送回去就行了,畢竟在軍營,女兒家的多有不便……」
說完,後背已經出了一身冷汗,杭如雪兩頰酡紅,定定望著她,似乎在想些什麼,正當聞人雋以為自己要被拆穿時,那張俊秀的少年面孔若有所悟,嗓音低沉道:「我想起來了,你是東夷山剿匪時,困在院落裡的那個女人質?」
從軍營裡出來後,繁星滿天,夜風颯颯,不知走了多遠,聞人雋才推開了付遠之攙扶的手,她似乎有些疲憊:「可以了,他們看不見了,別裝了……」
付遠之喉頭動了動,到底喚了聲:「阿雋。」
他彷彿不知該如何開口,好半晌才輕輕吐出三個字:「謝謝你。」
聞人雋的長髮隨風飛揚著,注視著付遠之,半天沒有說話。
那眼神清透沉靜,像能望進人心底一般,倒叫付遠之有些慌了,他咬咬牙,索性破釜沉舟道:「事已至此,你都看到了,也沒什麼好說的了,那張地形圖我都記下了,包括兵力分佈、機關設置、各處埋伏……你知道我能一目十行,記憶絕佳的,那張圖已經刻在我腦海中了,我回去就能繪製出一張一模一樣的,有了這張圖,這場考核我有十足的把握,不說留到最後,至少不會那麼快去送死,拿一個甲等的分數更是不在話下,所以,阿雋,你同我組隊吧。」
聽到「組隊」二字,聞人雋終於有了些反應,她睫毛顫了顫,還來不及開口時,付遠之已經繼續急切道:「那杭如雪同我說了,這次跟那遊湖泛舟一樣,也是男女兩兩組隊,共心協力,分數均等,所以只要你跟我一組,我一定能保證你活到最後,拿到甲等高分……」
考慮到女弟子身子纖秀,力氣單薄,先天不比男弟子,所以杭如雪在陳院首的建議下,改成男女兩兩組隊的模式,以顯公平。
「阿雋,你再信我一次,這一次,我絕對不會再扔下你,哪怕要我犧牲自己,我也會護你到最後一刻……」
聽著付遠之激動的話語,聞人雋卻依舊一動未動,只是眼神更加複雜了,甚至帶了些無以名狀的哀傷。
付遠之看懂了,心下一沉,忽地上前,不管不顧地就按住了聞人雋的肩頭,神情是從未有過的失態:「阿雋,你別這樣看我,誰都可以這樣看我,只求求你不要這樣,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我也沒辦法……」
他雙手顫抖著,眼眶已然泛紅:「我身後有我母親,有丞相府,有整個宮學的人在看著,我沒有退路的,我不能輸,你明不明白,阿雋!」
「可是,世兄,」聞人雋後退一步,忽然開口,每個字都極輕極緩,又重若千鈞:「你已經輸了。」
付遠之身子一震,眼眸遽緊,甚至染了絲血紅,他胸膛起伏著,猛然嘶啞了聲音道:「是輸給那個駱秋遲嗎?」
「在你心裡,我已經落了下乘,千般萬般不如他了,是嗎?」
滿是戾氣的話語在夜風中響起,聞人雋有些不可置信,這是她從未見過的付遠之的一面,一改往日的溫雅文秀,竟陌生得讓她覺得可怕。
夜風中,那個嘶啞的聲音還在質問著:「你還是選擇要跟他站在一邊,追隨他,信任他,看他一步步走向勝利,跟他一同來對抗我,對不對?」
聞人雋步步往後退去,在星夜下搖著頭,眼中滿是濃厚的悲哀:「世兄,你醒醒吧!」
她眸中泛起波光,似是痛徹心扉:「你不是輸給了任何人,從來都不是。」
她衣裙隨風搖曳,還是那年漫天杏花中,坐在樹下手持書卷,眉目清雋的小姑娘,只是眸中映出的另一道身影,已經面目全非。
「我跟誰組隊不重要,追隨誰不重要,你還會不會扔下我也不重要,我只是希望,希望那個我從小相伴長大,熟悉萬分的世兄……不要忘了自己的本心,不要為勢所迫,不要丟了自己啊!」
淚水滑過那張清麗的臉頰,月下每個字都飄得很遠:「在我心裡,我的世兄,始終是一個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人。」
聽到這句話時,付遠之的身子一顫,再難以自持,他想要上前一步,卻被聞人雋接下來的一句話阻止了。
她說:「辜負旁人不要緊,辜負自己,才叫可悲。」
說完,那道纖秀身影轉身而去,月下頭也未回。
竟是第一次這般決絕,這般凜冽,迎面而來,避無可避,如刀割心。
夜那樣深,風那樣冷,週遭那樣靜寂,付遠之久久站在原地,動也未動,只一雙手顫抖得厲害。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一仰頭,狠狠將眸中熱流逼了回去。
「算雕欄玉砌,算功名富貴,算浮世人心,算相思長情……阿雋,你可知,我一無所有,所得一切只能靠自己謀算?」
俊秀的面目在月光映照下,蒼白而狠絕,透著一股山林走獸的肅殺之意。
「丟了自己又何妨,剜骨鑽心之苦我都嘗過,我早已沒有初心,只有想要守護的人……世道如此,我永不要再被人碾壓,終有一日,你會明白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