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諫書》上共分了五大塊,滿滿當當列了二十餘條積弊與方針,除卻駱秋遲當朝所言的那些,其中最戳中梁帝心坎上的一點,便是那力透紙背的十六個字——
門閥專政,王權弱小,任由焰囂,大廈傾塌。
梁帝雙手微微顫抖著,極力克制著自己的呼吸,他這麼久以來的隱憂,夜裡時常輾轉難眠,身邊卻無人可分擔一二,今日卻在這份《寒門諫書》上,叫駱秋遲一語挑明,他如何能不激動?
一時間,梁帝心潮起伏,望著堂下的那身白衣,久久不能平靜。
大梁的官僚選拔制度,長期以來,的確存在著很大的弊端,才學品識非第一考核標準,家世門第卻是重中之重,換句話而言,便是門第愈高,官職愈高,這樣使得權力集中在了一小部分人手中,或者說是那麼幾大世家權貴,朝野由他們來操控著,王權卻漸漸旁落。
他們靠著仕宦途徑和姻親關係來維護門閥制度,穩固家族的地位,久而久之形成一個封閉性的集團,想要打破,比登天還難,不經歷一番大刀闊斧的變革,沒有一場剜骨剮肉之痛,絕不可能。
梁帝想剮這塊「肉」很久了,但卻一直沒能下定決心,朝中各種盤根錯節的勢力實在太難撼動了,雖說他戰場上能夠倚仗杭如雪,但朝中舉目望去,一時卻似乎無人可用。
就在他最焦心之際,老天像聽到他的心聲般,竟將一人送到了他眼前。
「這份《寒門諫書》朕已經看了,字裡行間可見才華與忠心,但改革一事非同小可,朕此刻並不能給你明確的答覆,但能允你一個機會,你若能達到朕提出的要求,朕必當重用你,你提出的各項方針也可讓你一試,但若達不到要求,恐怕你會一無所有,你願意跟朕賭一把嗎?」
梁帝在龍椅上揚聲道,他饒有興致地望著駱秋遲,似乎想要考驗他一般。
但事實上,梁帝之所以這麼說,全然是顧及著朝上的世家權貴,他若是一口就應了駱秋遲,只怕會一石激起千層浪,幾大派系勢力都會紛紛站出來阻攔,這樁變革恐怕還未施行,便已夭折在了搖籃中。
至少現在的駱秋遲,一介白衣,還不具備同任何世家權貴抗衡的能力。
梁帝要做的,就是將他栽培起來,給他,也是給這樁變革,一段緩衝準備的時間。
路漫漫兮,還需從長計議,方可萬無一失。
大殿中,群臣百官的注視下,駱秋遲望著梁帝,似乎與他心意相通般,微揚唇角,淡淡一笑,頷首道:「草民無懼,願與陛下一賭。」
人群裡,宣少傅望著那身俊逸白衣,心中熱血翻湧著,眼眶一點點濕潤,嘴中呢喃著:「寒門終有人能夠走到這一步了,你看見了嗎?若你還能活在世上,與吾等一併同行,該有多好……」
「不愧義勇俠,有膽魄!」聽了駱秋遲的回應後,梁帝在龍椅上撫掌而笑,當著群臣之面,拔高了語調,一字一句道:「你是宮學難得一出的麒麟魁首,智勇雙全,文武兼備,對你的要求當然非尋常人可比,你聽仔細了,朕的要求便是,來年開春的科考之中,你必須同時摘得文武兩個狀元回來,才算賭贏。」
「若你真能一舉奪得雙冠,屆時朕不僅會許你一個官位,允你推行寒門改革之制,還會給你一個意想不到的驚喜。」
梁帝的話一出,滿朝驚聲四起,議論紛紛,付遠之站在一側也是眸光一緊,抬起頭有些難以置信。
要同時奪下文武雙狀元,簡直比登天還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可這要求雖高,梁帝下的「賭注」也不輕,實在有點「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的味道。
只是不知,他口中說的驚喜是什麼?
眾人正各自揣度間,梁帝已將話鋒一轉,雙眸露出笑意,悠悠道:「朕有一位皇妹,乃朕一母所出的宜宣公主,品貌端莊,秀外慧中,如今也是到了該婚配的年紀,長兄如父,朕本想在朝中各世家子弟裡,為她覓得一個如意郎君,但現在,似乎要改變主意了……」
「駱秋遲,若你來年開春能夠摘得文武雙狀元,朕便賜婚你與宜宣公主,你可願意?」
梁帝話音一落,大殿中已經炸開了鍋,六王爺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望著龍椅上的梁帝,眸光深不見底。
仍跪在大殿中的聞人雋卻是身子一顫,抬頭間臉色有些蒼白,她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要說什麼,卻到底握緊了手。
人群中,姬文景與趙清禾對視一眼,目露憂色。
宜宣公主乃梁帝的親妹妹,身份尊貴,梁帝此舉已等於要將駱秋遲收為自己人,只要他答應了,莫說功名利祿,潑天富貴,他那些遠大志向何愁不會實現?
無數目光的注視下,那身白衣卻昂首望著梁帝,毅然決然地開口道:「草民……不願意!」
這一聲,殿上「炸」得更厲害了,梁帝臉色一變:「駱秋遲,你,你……」
「陛下厚愛,草民感念於心,卻不願欺瞞陛下,草民早就心有所屬,這樁賜婚草民實在無法接受,請陛下恕罪。」
字字鏗鏘有力地在大殿中響起,人人皆驚,好個「義勇俠」,居然敢當堂拒婚?!
梁帝眸光變幻不定,終是沉下氣來,定定問道:「你所屬之人是誰?」
駱秋遲微微扭頭,目光對上了身側的聞人雋,兩人相視一笑,心意相通,默契互明。
他抬首望向梁帝,逐字逐句:「遠在天邊,近在草民身旁,奉國公府五小姐,聞人雋是也。」
話音一落,大殿中又是一片嘩然,付遠之站在人群中瞳孔驟縮,呼吸驟然一緊,另一邊的杭如雪更是瞪大雙眸,不敢置信。
龍椅上的梁帝卻將目光落在了聞人雋身上,望了許久後,意味不明道:「五小姐,你是如何想的?」
聞人雋抬起頭,深吸口氣,當著所有人的面,未有絲毫猶豫,一字一句道:「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
她聲音清冽乾淨,婉轉吟出的詩句中,帶著一份不可動搖的堅定,梁帝對上她的目光,忽然笑了:「好,朕明白了,原來你二人早就生情,難怪當日扶桑求娶,一個寧死不從,一個捨身而出,好一對情意堅定,不可轉移的磐石與蒲葦……」
他歎了兩聲,揮揮手,笑著搖頭道:「也罷也罷,朕的小妹子,看來要另擇良婿了……」
堂下的駱秋遲與聞人雋目光同時一亮,梁帝望著他們,高聲道:「此番你二人也立下大功,又情投意合,朕便給你二人一個恩典,不去做那棒打鴛鴦的惡人了,索性成人之美,做一回月老好了。」
他含笑道:「駱秋遲,聽好了,若來年開春的大考中,你能同時摘得文武兩個狀元,朕不僅許你官位,允你推行寒門改革之制,還會賜婚你與聞人五小姐……這一回,真真正正算得上是個驚喜了吧?」
戲謔的話語中,駱秋遲與聞人雋激動不已,連忙伏地謝恩,文武百官也順勢稱讚君主開明,一時間朝上氣氛融洽,皆大歡喜。
奉國公聞人靖站在人群中,上下打量著那身白衣,腦中第一個念頭卻是:「小眉這回在家中,只怕要樂開了花吧……」
不遠處的一襲青衫卻是暗自咬牙,將手心緊緊一握,眸光陰騭,萬般不甘。
駱秋遲在殿上與梁帝的「一賭」在朝野民間流傳開來,街頭巷尾津津樂道,酒樓裡甚至還改成了話本戲折子,演繹得熱熱鬧鬧,漸成一段佳話。
昏暗的小屋中,月光透過窗欞蒼白灑入,付遠之打開了桌上的匣子,取出了那把沉甸甸的扇墜。
這些時日,他每隔兩晚就會過來看一看,取出那扇墜在手中不住摩挲著,卻始終下定不了決心。
「駱秋遲,我未必考不過你,那文狀元之位,不見得就一定是你的,難道我非得去找這扇墜的主人幫忙不成……」
喃喃自語的聲音在屋裡響起,夜風颯颯,拍打著窗欞,鄭奉鈺拄著枴杖推開門時,付遠之一激靈,忙將扇墜收進了匣中,轉過身清了清嗓子,低聲道:「母親,你來了。」
鄭奉鈺來的目的沒有別的,依舊是幾句老話,督促付遠之不要鬆懈,在大考中必須要摘得狀元之位,末了,話頭一轉,又說起了另一樁事:
「那六王府的璇音郡主昨日又來了一趟,你卻稱病閉門不見,實在不像樣子,今日趕緊帶上賠罪禮,去六王府找人家親自道歉,再帶她去那……」
「母親,我身子不舒服,大考也在即,這段時日我都要安心唸書,哪兒也不去。」
付遠之低著頭,眉目沉靜,語氣涼涼。
鄭奉鈺瞧了就氣不打一處來:「借口!你哪裡是不舒服,你是心裡還沒放下奉國公府的那個丫頭!人家都已經在朝堂上互許終生了,你還犯什麼傻?你跟她根本可能的,你怎麼就一點不都為自己考慮呢?」
「母親!」付遠之終於一聲嘶吼,他抬起頭,雙目泛紅:「走了一個聞人姝,又要來一個璇音郡主嗎?你將孩兒當作什麼了?真的有把我當成你的兒子嗎?」
這話在寂寂的黑屋中乍然響起,鄭奉鈺身子一震,忽然抬起手,一記耳光扇在了付遠之臉上。
「你是我十月懷胎,辛辛苦苦生下的骨肉,是母親相依為命的希望,你問我有沒有將你當作兒子?你這是拿刀尖往母親心上捅啊,你知不知道母親聽到這句話有多痛!」
她瘦削的肩頭顫抖著,神情痛楚難言,付遠之慌了,忙捂著臉上前攙住她,「母親,母親,我不是這個意思,孩兒錯了……」
鄭奉鈺臉上流下兩行淚水,她雙唇顫動著:「遠之我兒,世上只有你與母親是相依為命的,是最親近的關係,母親絕不會害你,母親都是為你好,你遲早有一日會明白的!」
付遠之眸中也泛出淚光,他咬牙道:「我,我……我不明白,難道孩兒的前途就一定要繫在女人身上嗎?孩兒靠自己照樣能夠出頭!那駱秋遲當著皇帝的面,連公主的婚事都敢拒了,孩兒就連他都不如嗎?」
「糊塗!」鄭奉鈺紅著眼厲聲喝道:「你跟他怎麼能比呢?他是什麼身份,你又是什麼身份?你出自世家高門,是相府堂堂的大公子,你要找的夫人必須門當戶對,對你日後的仕途有著莫大助力,聯姻這條路,大梁多少世家權貴都走了,偏你不行嗎?」
屋外冷風呼嘯,屋裡靜了許久,付遠之終是閉上了眼,聲音蒼涼:「母親,我有些累了,讓我獨自靜一靜吧。」
鄭奉鈺的枴杖敲擊著地面,掩門而去的一刻,只留下冰冷的一句:「前路漫漫,你自己好好想清楚吧。」
月光煞白地投在那道身影上,他頹然地滑坐在門邊,忽然摀住臉,淚水無聲漫過指尖,寂寂無邊的黑暗像一頭無情的猛獸,終將他徹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