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宛宛,飛雪簌簌,營帳裡燈火搖曳,酒香繚繞,兩道身影正對面而坐,靜心下著一盤棋。
許是杭如雪年紀小,身體底子又強勁,駱秋遲也灌輸了不少內力給他,他傷勢恢復得很快,沒幾天就能起來與駱秋遲一邊下棋,一邊飲酒談話。
軍中上下虛驚一場,慶幸萬分。
雪谷的夜晚十分靜謐,只有外頭風聲呼呼,拍打著營帳,兩人棋局過半,杭如雪忽然道:「不知盛都城裡下雪了沒?」
他輕輕摩挲著棋盤,眉心微皺,思緒似乎飛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你看這棋盤上,局面這般錯綜複雜,究竟誰能贏呢?」
這番話來得沒頭沒腦,駱秋遲卻瞬間瞭然,放下一枚棋子,抬首笑道:「棋局再複雜也有破解之法,只要人心凝聚,信念堅定,什麼魑魅魍魎都不在話下,只等天一亮,必定灰飛煙滅。」
他說著,目視杭如雪,笑容意味深長,壓低了聲音:「皇城那邊你不用太過擔心,宣少傅又給我來信了,太學閣籌辦得還算順利,集結了不少寒門中的有志之士,已初具規模,那輛載滿了無數人希望的馬車,已經開始朝著前方大步邁進了。」
「雖然過程之中遭到了一些世家權貴的阻攔,但有陛下力排眾議,宣少傅也遊說了很多宮學子弟,歐陽少傅更是幫了不少忙……」
歐陽世家在皇城裡也算一門「老派」的權貴,勢力不算極大,但多少也能說得上話,許多明裡暗裡的阻攔,便是叫歐陽一氏給化解了。
歐陽少傅說服了父親與家中親族,全力站在了宣少傅這邊,支持推行寒門改革之制,也算是變相站在了梁帝一派,與六王爺為首的門閥貴族對立。
除此之外,姬文景也成為太學閣的核心成員,幫宣少傅做了不少事,儼然像個江湖上的「副幫主」了。
趙家更是在財力上提供了不少資助,今年對抗狄族,戰火不絕,國庫空虛,又趕上了大災年,許多處的百姓顆粒無收,梁帝焦頭爛額時,多虧了趙家挺身而出,捐錢捐物賑災,才使國家渡過難關。
更別說推行寒門改革之制,那太學閣的設立了,幾乎都是趙家出的大頭,梁帝深受感動,對趙家封賞不已,還賜了趙家一塊匾額,揚其忠義。
除此外,皇城中暗流洶湧,還有多方勢力摻雜其間,其中就包括那「竹岫四少」,謝、齊、王、柳四個大家族,也是六王爺極力拉攏的對象。
「可惜,六王爺千算萬算,大抵沒算到,這四個渾小子雖然是紈褲,但卻是講義氣的紈褲。」
駱秋遲悠悠一笑,又放下一枚棋子,抬眸望向略帶驚色的杭如雪,有些得意道:「我虛長他們幾歲,那聲『大哥』他們可不是白叫的,我給他們寫了親筆信,一一寄去,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他們平日雖然吃喝玩樂,啥正事也不幹,卻到底不是大奸大惡,不明是非之人,就在不久前,他們紛紛回應了我,恐怕六王爺那處心積慮,步步為營的棋局又要缺一角了,這四大家族不說完全支持寒門變革,但至少不會加以阻攔,站在六王爺為首的門閥貴族那邊了。」
駱秋遲修長的手指敲著棋子,定定望著杭如雪,一字一句道:「只要他們保持中立,就已經是對我們的最大支持了。」
杭如雪瞪大了雙眼,唇角翕動著,臉上的驚色愈深,駱秋遲氣定神閒,又悠悠放下一枚棋子,「還有孫家,你每天忙著打狄族那群狼崽子,大概還不知道吧?」
「知,知道什麼?」
「孫左揚那大兄弟你還有印象嗎?」駱秋遲伸手比劃了下,「就是長得濃眉大眼,個子高高,一看就是戲文裡正義凜然,到處懲奸除惡的那種大英雄模樣,還記得嗎?」
杭如雪愣了愣,點點頭,駱秋遲笑道:「當初樹林演練時,他也是狠狠宰了幾個狄族人的,這大兄弟忠君愛國,他老爹孫尚書也是個不錯的臣子,他們孫家上下都是忠於陛下的。」
「孫左揚考上武探花後,陛下把他放到兵部磨練了一段時間,他跟著老爹學到了不少東西,後面又初生牛犢不怕虎,立了些功勞。」
「陛下便將他調到了身邊,將皇宮守衛的重責交給了他,他如今也算個不大不小的頭了,日後陛下是想將他提拔到更高的位置,將整個身家性命全部托付給他,你說他厲不厲害?」
「你是說……禁衛軍大統領?」杭如雪目光深鎖,沉聲道:「若我沒記錯,現在的大統領,不是六王爺的人嗎?」
「對啊,正因為是六王爺的人,陛下才要加緊培養孫左揚,讓他替換那條走狗,我相信,禁衛軍『大換血』的那一天,不遠了,你說呢?」
杭如雪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望向已經截然不同的棋盤,慢慢道:「有孫家這股力量的支持,陛下想要辦成這件事,自然容易許多。」
駱秋遲笑了笑,大手一揮,棋盤上涇渭分明,兩軍對壘,他一一評點道:
「你瞧,這樣看來,局勢是否明朗不少?」
「六王爺那裡聚集了許多門閥權貴,份量最重的兩枚棋子,一個伯陽侯,一個相府。」
「陛下這裡也羽翼漸豐,有宣少傅、姬世子、歐陽少傅等人牽頭創建的太學閣,一股正在凝聚壯大的寒門勢力,還有孫家,一個兵部尚書的老爹,一個未來禁衛軍統領可期的兒子,以及最大的財力支持,趙家,還有一些擁護王室,忠心耿耿的老臣。」
「兩邊都不站,保持中立的,大概就是像謝、齊、王、柳四大家族那種,但應該不多,畢竟風雨欲來,人人都想擇一小舟保命,好賴總得上一條,老爬在樹上待著也不是個事兒啊,大洪水一捲來,不就什麼都玩完了嗎?」
「所以陛下這邊必須趕快有些起色,做出點實際的東西來,給那些尚在觀望的人一份信心,一份能將他們爭取過來的信心。」
駱秋遲說到這,頓了頓,又捏著一枚棋子重重放下,他直直望著杭如雪,眼中溢出笑意:「當然,陛下手中如今最大的籌碼,是你,是你這個屢立大功,在軍中擁有極高聲望的杭大姑……哦不,杭大將軍!」
杭如雪嘴角抽搐了下,對著駱秋遲那張無賴的笑臉,面無表情地放下一枚棋子,禮尚往來道:「還有你呢,飛翎將軍。」
駱秋遲很是謙虛地伸出手,把那枚棋子撥開了些,客氣不已:「哪有哪有,我嘛,初來乍到,多多關照,姑且算半個吧,不多不多。」
杭如雪又乾笑了兩聲,低頭看向棋盤,微瞇了眸,若有所思地點著頭:「好像……比我想像中,勝算大了許多?」
「沒錯。」駱秋遲也跟著點點頭,湊近棋盤,摸了摸下巴,「乍一看的確很唬人呢,兩邊似乎勢均力敵,難分勝負對不對?」
「但其實,」他抬起頭,目視著杭如雪:「你我都清楚,六王爺黨羽眾多,門閥世族又專政強橫,把持朝政多年,勢力根深蒂固,豈是輕而易舉就能抗衡的呢?」
「那,那這棋局……」杭如雪的眉頭又鎖了起來,空氣似乎都凝重了許多,他一動不動地望著駱秋遲,那張俊逸的面容卻是忽然一動,衝他一挑眉,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別緊張嘛,杭大姑娘,出來行走江湖,哪能沒個秘密武器呢,你說是不是?」
「……」
杭如雪身子又僵了僵,卻沒空去計較駱秋遲的調侃了,只咳嗽了兩聲,趕緊道:「什麼秘密武器?你還留了後招不成?」
「這個嘛……」駱秋遲摸摸下巴,又拈起一枚棋子,慢悠悠道:「這個後招或許能抵兩支軍隊,百萬雄師呢。」
「百萬雄師?」杭如雪瞳孔驟縮,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駱秋遲卻神秘地笑了笑:「不然怎麼叫秘密武器呢?我不是誇大自己,而是對這枚至關重要的棋子信心十足,或許可以安個名字,叫作『六王爺做夢也想不到的剋星』,是不是很有趣?」
「什麼意思?什麼做夢也想不到的剋星?你究竟在說些什麼?」杭如雪急了:「你說的『秘密武器』到底是什麼東西?」
「六個字,聽好了。」駱秋遲伸出手指,一根根朝杭如雪掰著:「天、機、不、可、洩、露。」
「去你大爺的!」杭如雪差點想掀了棋盤,一拳打在那張欠扁的俊臉上。
「喲喲喲,杭大姑娘,你也會罵髒話了呀,果然跟老子一塊睡多了,更有男人味了,是不是?」
「駱秋遲你無不無聊!我跟你說……」杭如雪的一記怒聲還未落下,對面那道俊逸身影已經斂了笑意,滿臉正色,對他冷不丁道:「我才要跟你說句認真的呢。」
杭如雪一愣,駱秋遲已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道:「不管盛都城有沒有下雪,那場雪又下得有多大,我總知道,一定會有雲銷雪霽,長空放晴的那一天。」
他忽然伸出手,往棋盤上一頓,目視著杭如雪,歪頭一笑:「杭將軍,你願意跟我一同等待那天的到來嗎?」
杭如雪呼吸一顫,神情更加怔忪了,望著眼前立起的那隻手,久久未動。
終於,他也慢慢伸出了的自己手,在駱秋遲含笑的注視下,將他的手緊緊一握,有些炙熱無聲的東西在兩人之間傳遞著。
那張清俊白皙的少年面孔,目視著駱秋遲,薄唇輕啟,極其認真地開口回答道:「八個字。」
竟有樣學樣,也揀著駱秋遲方纔的樣子,陡然來上了這一招,駱秋遲一愣,樂不可支:「讓我猜猜。」
「是——」他拖長了音,狡黠地眨了眨眼:「『去你大爺的駱秋遲』嗎?」
「不。」杭如雪搖搖頭,唇角微揚,終是輕輕一笑:「是——與子同袍,生死同歸。」
兩人四目相對,燈火搖曳間,有什麼脈脈流淌著,在這大雪夜中溫暖著心底。
駱秋遲吸吸鼻子,雙目難得泛紅了,正想開口間,營帳的簾子卻被猛然一掀,外頭的祥子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
「駱老大,杭將軍,不好了!」
他甫一看清眼前場景,整個人傻掉了,後面的話都說不出來了,駱秋遲與杭如雪連忙將手鬆開,駱秋遲清清嗓子,問道:「何事如此慌張?」
那祥子一激靈,這才回過神來,滿臉急色,結結巴巴道:「跋、跋月寒領著狼崽子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