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芙蘭不喜貓狗,雲浠把髒髒帶回府後,把它養在自己院裡。
巴掌大的小狗,一日一個樣,髒髒初來時,連走路都磕絆,從院門口跑到雲浠屋前,一路要栽好幾個跟頭。
雲浠原還愁自己養不好它,誰知半月下來,髒髒被三公子和小郡王一早一晚兩碗羊奶供著,一日比一日健壯。
有回田泗來尋雲浠,見髒髒正在吃奶,咋舌:「這、這、這小狗崽,咋吃得,比人還好?」
雲浠看著髒髒碗盆裡的新鮮羊奶,也覺得受之有愧。
她起先覺得髒髒身子孱弱,怕養不活它,程昶和程燁初命人送羊奶時,她便收下了。
而今髒髒活蹦亂跳,白叔腿疾大好,阿苓又做了些縫補活計添補家用,雲浠每月能勻出點銀子,拿出來每三日買一碗羊奶,再配上米糊,也是養得好髒髒的。
雲浠這麼想著,隔日一早便讓趙五去琮親王府和南安王府辭謝。
當天下午,趙五就回來了,帶話道:「小郡王說,髒髒是生在南安王府的,那日承蒙大小姐您救它一命,南安王府應該管它。」
「三公子說,髒髒本來是他要養的,但他怕家中廝役不好管束,把這麻煩推給您,心中過意不去,加上放心不下髒髒,等三個月後再斷奶。」
兩邊話都說得漂亮,還順帶捎回來一隻空心的木球,一盆搗軟和的骨頭肉,都說是給髒髒的。
雲浠只好收下,問:「那三公子和小郡王還說過什麼旁的沒有?」
趙五想了一下:「有。三公子和小郡王都說,想改日過來看髒髒。」
一旁敞著肚皮曬太陽的髒髒似聽懂了這話,歡愉地「嗷嗚」兩聲。
它不知道上哪兒去玩了一遭,又蹭了一身泥,雲浠看它一眼,生怕程昶程燁來了後,看到髒髒這副髒模樣,以為她沒把它照顧好,應道:「行吧,那我先帶它去洗個澡。」
然而程昶與程燁卻遲遲未至。
這也無怪。
七月初,秋節將至,今上即將出行,禮部與宗室們各領了差事,都忙得不可開交。
況乎今上近日心境不佳。
前一陣京郊流寇的亂子至今未平,今上斥了姚杭山以後,命一名四品將軍帶兵過去平亂。
豈知那些流寇竟與當地的山匪勾結,兵一來,遁入山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兵一走,又出來滋事。
本來官有官道,匪有匪道,兩邊各行其事,只要匪賊們不要做得太過,太平盛世年間,當地官府大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回不知怎麼,這幫流寇一來,這些匪賊們竟鉚足了勁兒跟朝廷對著幹。
眼看著秋節就要到了,流寇滋事的地方,離金陵不過七八十里,當地的官府生怕這些匪寇一個興起鬧到天子跟前去,便與朝廷派來的將軍通力合作,還真抓了一個匪頭子回來。
今上把這匪頭子扔給鄆王,命他三日之內審出結果。
鄆王是轄著大理寺的。
他把匪頭子關在大理寺的刑牢裡審了三日,無奈這匪頭子一身硬骨頭,末了,啐一出一口血,比著一根小拇指道:「我們山頭七個老大,我就是個小,你們以為端了我的窩就一鍋端了?還早得很哩,我哥哥們在哪兒,沒人帶路,就憑你們,一輩子都找不著!」
隔日,大理寺卿跟著鄆王進宮,戰戰兢兢地把匪頭子的供詞呈於御前。
今上一看,勃然大怒,當即讓大理寺卿滾蛋,然後罰鄆王在御書房裡跪著,跪一整日。
他想不明白,為何一樁看起來這麼簡單的差事,任誰領了去都辦不好。
恰逢陵王進宮面聖,看鄆王在一旁跪著,本著兄友弟恭的原則,便幫忙說了一兩句情。
今上憤然,方壓下去的邪火又竄了上來,沖陵王撒了個遍,末了道:「你要幫老四求情是嗎?那正好,你們兩兄弟一起跪著。」
陵王溫文有禮,鄆王雖有點吊兒郎當,在御前還算規矩,兩位皇子的性格都不錯,因此明面上的關係尚好,不算交惡。
私底下不好說,畢竟有個儲位擺在那兒,想來暗中勾心鬥角一定也是有的。
這回陵王與鄆王倒是真真切切的同甘苦同患難了一回,跪了一整日,膝下連墊子都沒一個,隔日出宮時,險些走不動道兒。
兩位皇子尚且如此,下頭的人更是如臨大敵。
今年秋節本來是個大喜的日子,被京郊流寇這麼一鬧,各部衙門反而人心惶惶,愈發擔心那些不怕死的匪賊們趕在秋節當日混入金陵,湊到御駕前來折騰一番,一時排查的排查,加強防衛的加強防衛。
程昶是巡城御史,程燁是在京房的統領,兼之又都是宗親,各自差事都重,便無閒暇去侯府叨擾髒髒了。
日子終歸是要一天一天過去的。
在朝臣們惶惶不安之中,在百姓們爭相期盼之中,秋節終於到了。
這日一早,方芙蘭在侯府門口貼了秋神蓐收的畫像,掛了稻穗。
雲浠留在府中用完午膳,打算早些出門,陪方芙蘭去街上轉轉。
她這日是夜裡當值,前一陣兒程昶與她說,那個手心有刀疤的僕從,會在秋節當日趕來見他,告訴他有關真兇的線索,程昶怕自己伴駕走不開,請雲浠幫忙留意。
雲浠應了,之後還特地去張懷魯那裡調了班,換到程昶伴駕隨行的那條街巡視。
自大理寺為雲洛翻案後,張懷魯對雲浠已不似以往那般苛待,這種小請求,他當即一口答應,還和顏悅色地叮囑:「秋節這樣的大日子,金陵自有巡查司和在京房看著,輪不到咱們京兆府,你一個捕快,權當是過節,在街上逛逛即可,累了就回府,不必等天亮。」
趙五套好馬車,將要出府時,府上又來了客。
竟是羅姝。
她笑道:「我今早起遲了,緊趕慢趕,險些來晚了,叫阿汀和芙蘭姐姐好等。」
聽她這話的意思,原來是事先與方芙蘭約好的。
方芙蘭溫聲道:「我近日聽說了你的事,想著你這幾日必然辛苦,原本想讓鳴翠去你府上說一聲,讓你不必特地趕來陪我,又怕你覺得我多事。」
「芙蘭姐姐哪裡的話?」羅姝一笑,去挽方芙蘭的胳膊,「姐姐難得出府過節一次,姝兒怎麼能不作陪?再說了……」
她一頓,臉上微紅,「我這陣子被那事攪的,心中亂極了,還想來找姐姐你說說話呢。」
她雖未言明「那事」是何事,但雲浠心知肚明。
時距雲浠退親已兩月,風聲平息,裴羅二府不再藏著掖著,雖尚未定下日子,已將羅姝與裴闌的親事擺到明面上來議了。
裴府門第顯貴,裴闌又官拜大將軍,羅姝能嫁給他是實實在在的高嫁。
羅府生怕這門已到屋檻的好親事跑沒了,裴府還沒下聘,已暗中備起了嫁妝。
羅姝像是的確有一肚子的話要傾吐,幾人剛上了馬車,她便迫不及待地與方芙蘭細語起來,左不過女子閨中帶了些嬌羞的憂慮,雲浠在一旁聽著,沒開腔。
她其實是放心不下羅姝的,畢竟她至今都未查出兩回跟真兇報信的人究竟是不是她。
何況方芙蘭要與羅姝來往,雲浠也找不到理由相阻,總不好直接跟方芙蘭說,羅姝這個人,也許沒有面上看著這麼簡單吧。
理由呢?
她只好一路跟著她們二人,打定主意等日暮華燈上了再去上值。
大綏尚燈,以為明燈如星子,能向天上地下的神靈祈福。
秋節這日,秦淮河岸張燈結綵,只等日暮時分,鑾駕從宮中一出,齊齊將燈點亮。
雲浠陪著方芙蘭與羅姝四下轉了一會兒,路上,遇著了不少與她們一樣早早出門的貴婦貴女們,說來也巧,走到一處僻靜地,老遠瞧見了姚素素。
雲浠與姚素素關係不佳,不想上前與她撞個正著,便在原地駐足,等著她先離開。
誰知姚素素竟是一副心虛的樣子,四下張望一陣,見是無人注意到自己,將手中雪團兒交給身旁的丫鬟抱著,提裙進了近旁的一座道觀。
大綏本就尚佛不尚道,這是秋節,常人都向秋神蓐收祈福,哪有莫名去道觀的?
雲浠見姚素素行蹤詭秘,心中起了疑,但她不想多管她的事,便和方芙蘭說:「走吧。」
方芙蘭應了,然而羅姝卻仍立在原地,怔怔地看著道觀的方向。
方芙蘭喚了聲:「姝兒妹妹?」
半晌,羅姝才似回過神,勉強勾起一笑,問:「怎麼?」
雲浠道:「酉時快到了,阿嫂晚間的一道藥還沒服,我要送她去藥鋪。」
方芙蘭常看病的那家藥鋪子不遠,不到半柱香就走到了,大夫去煎藥的當口,羅姝一直心神不寧,方芙蘭與雲浠都猜到她這幅樣子,定與方才見到的姚素素有關,想問,又不知該怎麼問出口。
畢竟與姚素素有關,八成就和裴闌有關了。
羅姝坐了一會兒,驀地起身,對方芙蘭和雲浠道:「芙蘭姐姐、阿汀,我聞不慣這裡的藥味,心口悶得慌,想出去走走,一會兒就回來。」
言罷,也不帶丫鬟,自己一個人出了鋪子。
方芙蘭看雲浠一眼,說:「你跟著去瞧一瞧,我實在有些不放心她。」
雲浠正有此意,當即應了,拿了劍,跟著羅姝離開。
她沒有追上羅姝,而是不動聲色地綴在她身後數步開外。
羅姝像是也沒注意到自己後頭有人,快步來到之前的道觀,抬手在自己心口微微一撫,沉了口氣,逕自入內。
道觀清幽,越往裡走,越是一個人也無。
雲浠跟著羅姝,忽見她在一扇月牙門前頓住,月牙門內,隱隱傳來啜泣之聲。
羅姝盯著月牙門內,收在身側的手越握越緊,直要將指甲嵌入掌心,從雲浠這個方向看去,她大半張臉血色已褪盡,整個人似乎還在微微發顫。
雲浠狐疑,挪了個方向,又朝月牙門內望去。
她目力極好,這一望,也是愣住了。
門內的花圃間立著兩人,一人是方才見過的姚素素,另一人,卻是裴闌。
兩人不知說起什麼,姚素素拾起帕子來抹淚,裴闌看她傷心,似是於心不忍,輕輕拿過她的手帕,幫她把臉上的淚漬擦去。
他們靠得極近,一人替一人拭淚,溫柔繾綣得連外人都感知得到,一時間也不知誰先動了情,裴闌俯身,在姚素素頰邊落了一吻。
「……」
雲浠無言以對。
若不是心中對羅姝存了疑,她真想轉身就走。
月牙門外,羅姝顫得更厲害了,整個人如一片風中落葉,凋零枯敗。
雲浠心道自己這麼干看著也於事無補,何況眼下事態已十分明了,不如先帶走羅姝。否則這事一旦鬧起來,只怕不好收場。
她沒有為羅姝出頭的意思,更沒有為姚素素和裴闌著想,她只是念著老太君之前已狠狠氣過一回,至今尚在病中,眼下是萬不能再受刺激了。
雲浠剛要上前,只見羅姝驀地回身,目光直直與她撞上。
她從未見過這副樣子的羅姝。
那目光裡,怨毒,憤恨,傷心,全都袒露無遺。
與她平日裡笑盈盈的樣子哪有一絲一毫的相像?
雲浠張了張口,沒說出話來,羅姝也怔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她收了目色,快步地走到雲浠身旁,說:「走吧。」
雲浠忍不住問:「你沒事吧?」
羅姝垂著眸,低低笑了一聲:「沒事。」
「我不能有事。」頓了片刻,她又道,「他……從來就不喜歡我,小時候,他喜歡你,長大了,他喜歡素素。」
像是在竭力遏制住自己心頭的怒意與難過,她啞著聲:「我不能和他鬧,不能。若鬧開了,他就……不會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