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雲浠回來,張大虎已被人架走了。
雲浠的目光落到烏篷上。
說來也奇,她雖是金陵人,卻從來沒有乘過船,從前在塞北草原的日子就不提了,後來回了金陵,領了捕快的差事,平日裡除了值守就是巡街,更無暇去秦淮水上游賞一圈。
雲浠一直認為遊船是有閒情的人才會幹的事,而她總是疲於奔命。
程昶看了雲浠一眼,瞭然地收回目光,取出一錠銀子給艄公,先一步上了船,對雲浠伸出手:「來。」
他的手心是溫涼的,稍一用力,便她拽上船。
船身多吃了一個人的重量,搖晃起來。
雲浠跟著晃了晃,隨即四下看去,她覺得奇,原來乘船的感受是這樣的,腳下站不實,就像踩在雲端。
艄公見他二人不進蓬內,從篷子裡取出兩張小腳凳擱在船頭,拿起櫓,順水一搖,高唱一聲:「走嘍——」船在水面盪開,一下飄離河岸好幾尺。
雲浠並不坐,順著船舷,一步一步往船頭最前端走去。
程昶看著她,問:「你在做什麼?」
雲浠回過身來,燦然一笑:「我沒打過水仗,想試試那些常在水上作戰的領兵大人是什麼感受。」
暮色已歇,夜風四起,風吹得烏篷一蕩,雲浠站在船頭,也跟著晃了晃。
她平衡力極好,很快站穩,又說:「我聽阿爹說,那些擅水戰的將軍,可以極目千里,無論風浪多大,只要站在船頭張弓,必能百發百中。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出海領兵,能不能做得與他們一樣好。」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樣子有點神氣,眼眸與星子一般亮,裡頭儘是無限神往的神色。
程昶於是笑了笑。
雲浠看他不說話,從船頭下來,坐到他的身邊,沉默片刻,問:「三公子,你是不是不希望我出征?」
「畢竟很多人都說……女子從軍,是不好的。」
其實豈止不好,簡直是異數中的異數。
身為女子,應該三從四德,應該相夫教子,像她這樣混跡軍中嚮往沙場的,實在是悖逆倫常。
而他身為親王子,將來的親王殿下,應該是希望娶一名賢德的王妃的。
程昶問:「我不希望你出征,你就不去了嗎?」
雲浠思量許久:「我還是會去的。」
她道:「因為我很希望像阿爹和哥哥一樣,做一名守疆禦敵的將軍,眼下他們都不在了,我想代替他們,承雲氏先人之志。」
「但是我,」雲浠垂下眸,咬了咬唇,「真的很在意三公子是怎麼想的。」
因為他對她實在太重要了。
程昶道:「我也希望你去。」
「你有你自己的目標,並且一直為此堅持著,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
「真的?」雲浠問。
程昶點頭:「真的。」
看她似是難以置信,又道,「這麼說吧,在我的家鄉,有許多跟你一樣的女孩兒,她們有獨立的人格,有清晰而堅定的目標,並且一直為此付出努力。所以我希望你也能一樣,你足夠善良,也有足夠的勇氣,因此永遠不必在意自己是否特立獨行,一個人能忠於本心,執著於眼前事,是很了不起的。」
雲浠站起身,點頭道:「嗯,我一定會打勝仗,一定能夠凱旋。」
自她當了校尉,朝中不是沒有質疑之聲,說她其實本事不大,全憑今上垂憐。
但是她從小跟著父親和哥哥學習兵法,自十二歲就上了沙場,雖然歷練是少了些,但她已想好了,去嶺南以後,她要跟著軍中老將好好學,多向他們請教,慢慢積累,她不會遜於任何人。
程昶看向雲浠,笑著道:「是,女將軍,聽上去多威風。」
烏篷船搖到秦淮水中央,艄公將篙櫓換了邊,撥開一串一串花燈,慢慢撐著船回岸邊。
雲浠重新在程昶身邊坐下,問:「三公子的家鄉在哪裡?」
「怎麼?」
雲浠道:「那一定是個很好很好的地方。」
所以才會有他這麼清醒達觀,溫柔瀟灑的人。
水岸已近在眼前,程昶想了想,道:「不是三兩句話說得清的,等以後有空了,我慢慢和你說。」
上了岸,候在岸邊的武衛給了艄公賞銀,此刻正值戌正,花朝夜正是熱鬧,但雲浠二更就要出發,她還要回家跟侯府的人道別,程昶不能把她拖到最後一刻。隨即讓武衛去套了馬車,一路把她送回侯府。
到了臨近的巷弄,程昶叫停了馬車,指了指眼前的一條長巷,對雲浠道:「我陪你走一段。」
雲浠「嗯」著點了下頭,看到侯府已近在眼前了,她想起一事,頓住步子道:「其實上回羅姝來忠勇侯府以後,我讓阿久跟蹤過阿嫂,她和我說,我們上明隱寺的兩日,阿嫂的行蹤沒有異常,更沒有向鄆王報信之嫌。但是,後來我想了想,僅僅兩日,不足以消除阿嫂的嫌疑,所以這些日子我沒讓阿久跟著我去西山營,仍讓她留在侯府,可是這些日子,侯府的人均沒有異樣。」
「明早我就要出征了,忠勇侯府的內應至今沒揪出來,我實在有點不放心,三公子那裡有什麼線索嗎?」
程昶沉默片刻,回道:「沒有。」
他雖然讓衛玠從方遠山入手,追查當年明隱寺的血案,但這一切畢竟只是懷疑,也許是他冤枉了方芙蘭也說不一定。
何況這些年方芙蘭與雲浠相依為命,眼下雲浠出征,是要上戰場的,戰場上刀劍無眼,他擔心她的安危,不想拿不確定的事攪擾她的心神。
雲浠道:「三公子如果有線索,一定要和我說。如果侯府中有人行悖逆之事,加害三公子,我絕不姑息。」
程昶笑了,道:「一定。」
他看著雲浠,忽然道:「留樣東西給我吧。」
雲浠點頭:「好,三公子要什麼?」
程昶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目光落到她髮髻裡插著的銅簪上。
簪身古樸清雅,簪頭鏤刻著一隻飛鳥,式樣很別緻,男女皆可佩戴。
「你這簪子,用很久了嗎?」
雲浠道:「很久了,我及笄前就開始用了。」
「把它給我吧。」
「好。」雲浠應道,隨即把簪子拔|出,交到程昶手上。
幾縷長髮順勢從她馬尾中脫出,垂落在她鬢邊,為她本來明媚的五官平添三分溫柔。
程昶接了她的銅簪,笑了一下,說:「我不佔你便宜。」
言罷,取下頭上的玉簪,青絲如瀑,隨著簪子拔|出,一下傾瀉下來,絲緞般披在他的肩頭,稱著他山河作的眉眼,如月上天人。
他微傾身,把玉簪插|入她的髮髻中:「我的給你。」
然後他看著她,似覺得這玉簪稱她,又笑了一下,從袖囊裡取出一物,遞給雲浠:「還有這個。」
是他曾在白雲寺觀音殿裡為她求的平安符。
雲浠不知道,這個平安符對程昶而言有多重要,這是兩個世界,唯一曾隨他往,隨他歸的事物。
是他存於這個顛倒時空裡唯一的信物。
他只是說:「它很靈,跟著你去嶺南,一定會保你平安。」
街巷裡響起梆子聲,二更了。
程昶對雲浠道:「回吧。」
雲浠點點頭,握著平安符,轉身走了一段,腳步一頓,忽又回轉身,快步走回來。
「怎麼了?」程昶問她。
雲浠斂眸默立了一會兒,抬頭望入他的眼,說:「我捨不得三公子。」
他的臉色不好,十分蒼白,她早就注意到了,她不知道她這一去多久才能回來,她也希望他可以平安。
程昶也看著她,她眼裡清透的光一點一點映在他眼中,他忽然握住她的手腕,把她往身前一帶,俯下身去。
唇上細而軟,如同早春初綻的花瓣,他沒有貪戀太久,也沒有深入。
他很克制,她與他畢竟不是一個時空的人,他想按照她這裡的方式尊重她。
可她的身子仍是一下就僵了,整個人輕輕顫了一下,但是一點拒絕之意都沒有,還磕磕絆絆地學著要迎合。
程昶覺得好笑,微微鬆開她。
他的鼻尖只離她半寸不到,就這麼俯眼看去,她眸中的慌亂與無措一覽無遺,可是即便這樣,她竟一點不退,定定地回望他。
「你這樣,」程昶笑著道,「還讓不讓人好好追了?」
「三公子不追了嗎?」雲浠想了想,認真地道,「三公子如果不願意追了,那就換我來。」
「追。」程昶揚眉一笑,「我這個人,其實有點自私。我打算追你追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這樣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不會忘了我。」
雲浠一愣:「三公子會不在嗎?」
程昶安靜地看著她,片刻,搖了搖頭:「不會。」他道,「我等你回來呢。」
然後他退開一步,催她:「好了,太晚了,快回去吧。」
雲浠回到侯府,趙五竟沒在府門口守著,方芙蘭正在前院,一臉憂色地來回徘徊。
「阿嫂?」雲浠喚了一聲。
方芙蘭看到她,疾步迎上來,責備道:「你上哪兒去了?這都什麼時辰了才回來。」
她該二更就出發去兵營的,是回來得晚了。
雲浠赧然道:「我去跟一個朋友道別,所以耽擱了一會兒。」
方芙蘭有點訝異,阿汀從來不是個不守時的人。
她的目光落到雲浠髮髻間,成色極好的玉簪上,旋即明白過來,伸手幫她把垂落鬢邊的發挽入馬尾中,重新為她簪了發,問:「此去嶺南,這簪子你可要隨身帶著?」
雲浠低低「嗯」了聲。
方芙蘭頷首,溫聲道:「秦叔來了,正在正堂裡等著你,我去為你找個軟匣。」
秦叔即秦忠,曾經是雲舒廣麾下天字部的統兵大人,與阿久是父女,性格又直又躁,四年前塔格草原一役,他受了重傷,連腿也跛了,而今傷病雖愈,卻落下一身舊疾,再上沙場是不行了。回京後去樞密院述職,聽說還是裴闌幫他安排了個閒差。
雲浠三兩步到了正院,還沒入堂內,便聽秦忠在裡頭訓斥阿久:「你一直這麼毛毛躁躁的,叫我怎麼放得下心?就說之前今上的詔令傳到塞北,你們仨一起啟程,我千叮嚀萬囑咐,讓你保護他們,保護他們,你倒好,幾回衝到最前頭,到了金陵也四處瞎跑,怕不是這回去了嶺南,你也只顧著殺敵,不管大小姐安危!」
阿久蹲在椅子上,十分不忿,噘著嘴道:「他們倆本事比我高到哪裡去了,哪用得著我保護?老忠頭你也別小看阿汀,她如今功夫好著呢,能跟我打平手。」
「我讓你保護他們,是因為他們沒你有本事嗎?是因為——」
秦忠話沒說完,餘光瞧見雲浠邁步進了正堂,頃刻噤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