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浠三兩步到了正院,還沒入堂內,便聽秦忠在裡頭訓斥阿久:「你一直這麼毛毛躁躁的,叫我怎麼放得下心?就說之前今上的詔令傳到塞北,你們仨一起啟程,我千叮嚀萬囑咐,讓你保護他們,保護他們,你倒好,幾回衝到最前頭,到了金陵也四處瞎跑,怕不是這回去了嶺南,你也只顧著殺敵,不管大小姐安危!」
阿久蹲在椅子上,十分不忿,噘著嘴道:「他們倆本事比我高到哪裡去了,哪用得著我保護?老忠頭你也別小看阿汀,她如今功夫好著呢,能跟我打平手。」
「我讓你保護他們,是因為他們沒你有本事嗎?是因為——」
秦忠話沒說完,餘光瞧見雲浠邁步進了正堂,頃刻噤聲。
阿久抓起擱放在一旁的佩刀,從椅子上一躍而下,興奮道:「阿汀你回來了,咱們趕緊走吧!」
雲浠點了點頭,想起他們方纔的談話,問:「剛才你們在說誰?」
阿久愣了下,「哎」了聲,「我不是和你說過嗎,我路上遇著的兩個朋友,我們仨一起回的金陵。」
見雲浠將信將疑,她一指秦忠:「老忠頭,你跟她說。」
秦忠點頭:「對,久子朋友。這兩人早年也是侯爺麾下的,後來受了傷,到吉山阜長住,那會兒你跟久子還小,不認識他們。去年詔令下來,他倆聽說今上召回我們,也想來金陵,久子就跟他們同路回來了。」
言罷,再一看天色,催道:「行了,裴闌那小子特允了我一日休沐,讓我過來送你,誰想居然被你耽擱到這麼晚。你們兩人一個將軍,一個前鋒營統領,自己的規矩先要做好,不然再好的兵馬也會變成一盤散沙,趕緊出發吧。」
雲浠和阿久到了府門口,趙五已經備好兩匹快馬,方芙蘭等在府外,見了雲浠,遞給她一方軟匣,溫聲道:「用來收你的玉簪。」
雲浠接過,想到此一去風烈塵揚,把玉簪拔下,仔細收入軟匣中。
方芙蘭又從鳴翠手上接過行囊,交給雲浠:「開年為你趕製的春衫已擱在裡面了,想必還能穿上一陣,聽聞嶺南入夏後酷熱,你是去領兵打仗的,身子最當緊,切記不可太貪涼。」
雲浠笑道:「當年哥哥從嶺南回來,帶了那兒的干芋角,阿嫂愛吃,這回我去嶺南,也給阿嫂帶芋角!」
方芙蘭柔聲道:「阿嫂什麼都不要,只盼著你平安歸來。」
說著,對阿久斂衽施了個禮,「阿汀莽撞,還望阿久姑娘一路上多看顧她。」
阿久伸手將她扶了扶,點頭應道:「嫂子只管放心。」
兩人一齊上了馬,催馬快行數步,方芙蘭一時不捨,忍不住追了幾步,喚了聲:「阿汀。」
雲浠勒馬回轉身來。
月色稀薄,方芙蘭身覆淡白披風,獨立在街巷,一如誤入人間的仙娥,她目中盈盈有淚,叮嚀雲浠道:「你做事隱忍,全憑一人擔著,這不好,此去嶺南,記得凡事量力而為,阿嫂……等著你回來。」
雲浠道:「阿嫂放心,等到了嶺南,我一定時時寫信回來報平安。」
雲浠與阿久一路打馬快行,到了西山營,大軍還有一刻才整行,守在營外的守兵上來拜道:「將軍,要傳人鳴號了嗎?」
雲浠道:「等卯正吧。」
守兵稱是,又說:「田校尉夜半過來,像是願隨將軍同往嶺南,眼下他等在營裡,將軍可要見他?」
「田泗?」雲浠一愣。
她此去嶺南,雖說自己有信心,嶺南畢竟蠻荒之地,到時戰況究竟如何,實在是說不好。
田泗雖說跟了她幾年,到底沒上過沙場,加之田澤來年就要科考,此事為重中之重,雲浠早便勸他留在金陵。
沒想到他竟找到西山營來了。
雲浠道:「我去見他。」
田泗其實就等在塔樓邊上,見雲浠到了,連忙上前,說道:「阿、阿汀,你去嶺南,帶上我,一起吧。我——我不會拖你後腿的,還會、會保護你。」
雲浠道:「不是我不願帶你,但望安的春闈就在明年——」
「這、這也是,望安的意思。」不等雲浠說完,田泗就到,「是他讓我跟著你。」
「這些年,若、若不是你,我跟望安,哪能輕——輕易在金陵立足?」田泗道,「忠勇侯府、對我們,有恩。」
雲浠見他執意,便不再勸,點頭道:「那行,你就跟在我身邊,做我的貼身校尉。」
言罷,她催馬入營中,回身一看,阿久竟沒跟來,她仍在營外,勒著馬在原處徘徊幾步,對雲浠道:「阿汀,我想去見個人。」
雲浠一愣,旋即瞭然道:「你那兩個朋友?」
阿久「嗯」了聲:「他們知道我今日出征,說會出城來送我,我想去附近看看他們來了沒。」一頓,立刻補了句,「我一定趕在鳴號前回來。」
雲浠先前聽聞這兩人也曾在雲舒廣手下效力,本想跟著阿久一起去見見他們,奈何她是將軍,眼下大軍即將起行,還有諸多要務要辦,只得道:「你去吧。」
距西山營二里地外,有一個不太像樣的茶寮,據說是一個解甲歸田的老兵開的,平日夜裡二更開張,卯正關張,專供將軍出征前歇腳之用,除非在軍中呆慣了的兵將,否則不知道這個地方。但老兵身子不好,茶寮已荒置很久了。
然而這日一早,茶寮外又點起燈籠,寮前的棚子下,有兩人正坐在桌前喫茶。
撩開清晨的霧氣望去,其中一人身負褐衣斗篷,兜帽遮得嚴實,不太瞧得清模樣,另一人穿一身玄色衣衫,看樣子已過而立之年,嘴角略微下沉,眼上覆著一條白布,大約是受過眼傷,不能見光。
阿久將馬拴在寮外的木樁上,衝著其中一人嚷嚷:「喂,她都要走了,你不去見一下嗎?」
褐衣人將茶送到嘴邊,動作一頓,答非所問:「嶺南山險,此前給你畫的地形圖,教你的作戰要訣,你都記熟了嗎?」
「會了會了。」阿久道,她解下佩刀放在桌上,翻了個茶碗,也給自己斟了碗涼茶,仰頭一飲而盡,「你已來回教了七八遍了,我做夢都會背了。」
「你這人,萬事不過心,只要想忘,沒有忘不掉的,我該讓你默下來。」
「默下來帶在身邊?去嶺南這一路,我和阿汀吃一起,睡一起,要被她發現,起了疑心怎麼辦?」阿久道,又說,「嶺南的寇亂不好平,你這麼不放心,陪她一起去唄。」
褐衣人不答,但他似乎真的不放心,握著茶碗的手指微微收緊,目光移向西山營的方向。
「好了好了。」阿久道,「你們兩個呢,就好好留在金陵,爭取早點兒找到五殿下,為侯爺洗冤報仇,阿汀的安危交給我,我拿命護著她呢。」
褐衣人聽了這話,看向阿久,沉默一下,道:「阿汀護得住自己,你自己要多保重。」
對上他的目光,阿久微微一愣,片刻,她垂下眼,又斟了碗茶一飲而盡,從腰囊裡摸出一樣東西拍在桌上:「這個送你。」
是一捆捲起來的竹簡。
褐衣人展開來一看,竹簡上貼著三個紅紙剪的人像,一男兩女,如果雲浠在這,就能認出這三個人像是白苓在花朝節剪的雲洛、阿久和她。
阿久揉了揉鼻子,似是有點難為情:「本來我打算自己留著的,看你可憐,給你了。你要是想……阿汀了,就拿出來看一看。」
一陣晨風吹來,拂落褐衣人的兜帽,露出他原本器宇軒昂的眉眼,竟與竹簡上,手持長矛威風凜凜的將軍一模一樣。
他垂眸看著竹簡,笑了一下:「多謝。」
「好了,我得走了。」阿久拿起桌上的佩刀,解開拴在茶寮外的馬,翻身而上,背著身朝他們招了招手,打馬揚鞭而去。
不多時,遠處號角長鳴。
褐衣人聽見鳴角聲,四下看了看,雙足在地上一點,身輕如燕,躍上茶寮外,丈餘高的旗桿上,舉目望去。
一旁的玄衣人聽見動靜,跟著出了茶寮,站在旗樁邊上道:「沙場上瞬息萬變,作戰要訣畢竟是死的,臨到緊要關頭,未必派得上用場,你曾在嶺南立過功,如果陪她同去,一定能助她旗開得勝。」
「不了。」褐衣人搖頭,「小丫頭一直想承雲氏先人之志,當將軍,上沙場,我從前雖帶她在塞北御過敵,終歸只讓她做個跟班的罷了。領兵打仗這種事,唯有真正親身經歷一遭,才能見識一番天地,一切才會不一樣。」
晨風漸勁,吹動他的斗篷。斗篷翻飛飄揚,露出裡頭一隻空空蕩蕩的袖管。
雖然沒了右臂,但他眉峰間的凌厲卻絲毫不減當年。
聽著一聲又一聲大軍起行的號角聲,雲洛極目望去,像是能看到幾里開外的塔樓上,身著甲冑的纖纖身影。
他勾唇一笑:「這小丫頭,長大了。」
長得比他想像得還好。
號角的鳴聲歇止,雲浠步下塔樓,催著馬,一列一列地檢視過她的兩萬大軍,來到陣前,高喝一聲:「將士們——」
「在——」
「此去嶺南,黃沙萬里,本將軍望你們——」
她微一頓,想起程昶昨日告訴她的話。
永遠不必在意自己是否特立獨行,一個人能忠於本心,執著於眼前事,是很了不起的。
「本將軍望你們不懼險阻,不懼強敵,縱使鐵騎碎甲,亦不可奪志也!」
眾將士齊聲應,山呼海嘯一般:「縱使鐵騎碎甲,不可奪志也——」
雲浠點點頭。
春光兜頭澆下,在她本就十分明媚的眉眼間勾勒出一絲堅定,與幾許不同以往的自信。
她高坐馬上,身著銀色甲冑,背負朱紅披風,獵獵晨風捲著披風往後揚去,英姿颯爽極了。
「出發。」雲浠勒馬往南,手裡揚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