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王問:「因何鬧起來的?」
「說是輔國將軍有個遠房外甥昨晚在京兆府的大牢裡暴斃了,將軍因此過來向陛下討要說法。」
程昶聽了這話,心神稍稍一凝。
早上宿台提這事的時候,程鳴升的外甥還好好活著呢,這麼快就東窗事發了。
陵王眉頭微鎖:「他要討說法,自該向京兆府與三司討去,擇在今日鬧什麼?他不知道今日是什麼日子嗎?」
「稟殿下,輔國將軍前幾日已向京兆府要過人,但他這名外甥似有案子在身,京兆府不願輕易放人,輔國將軍於是又告到三司,那邊受理此案的是大理寺卿計大人……」
陵王瞭然,計倫這個人他知道,從前是鄆王的走狗,後來鄆王倒了,似乎又認了程昶為主。
「計大人想著,這案子畢竟涉及宗室,若要辦妥,還當請教陛下的意思,但五殿下祭祖大禮在即,陛下未必有工夫理會,是故大人決定將此案拖後兩日,打算等祭祖禮過了再將折子遞上御案,沒想到這還沒等到祭祖禮,輔國將軍的外甥人就沒了。」
「陵王殿下有所不知。」這時,一名聞得此事的宗室越眾一步,朝陵王揖下,「程鳴升這位遠房外甥下官識得,名喚車儒,外甥只是對外的說法,事實上他是程鳴升的親生兒子,因輔國將軍府上前後三個都是閨女,車儒是唯一一根獨苗,是以程鳴升才鬧得這麼厲害。」
這話出,週遭的宗室面面相覷,一忽兒有人私語道:「就說呢,不然怎麼鬧到陛下跟前來了?」
然而又有人緊接著道:「就算是親兒子,也不能這麼鬧啊,今天是什麼日子?他還帶著兵,他不要命了?」
侍衛請示道:「陵王殿下,您看可要立即將此事稟報陛下?」
陵王稍作沉吟,問:「程鳴升帶了多少兵馬上山來?」
「約有數百,眼下暫被侍衛攔下來了。」
「父皇與五弟眼下正在靈音殿頌經,不便打擾,你且將此事先稟於南安王世子,寧遠將軍程燁,讓他派翊衛司的人下山查探,等父皇從靈音殿出來再作定奪。」
「是。」
陵王又看向宗室們:「諸位且遵父皇的吩咐,移步去月靈台吧,莫要將此等小事掛在心上。」
月靈台在明隱寺西側,建在一片山間花木之中,中設多間禪房與靜室。
供陵王休憩的靜室在一個單獨的院落中,陵王一步入院中,面色便沉了下來,問迎上來的曹源:「程鳴升到底怎麼回事?」
曹源道:「屬下埋伏在山下的人說,看樣子……是要反的意思。」
靜室中,羅復尤與單文軒已等候在內了。
單文軒聽到一個「反」字,嚇了一跳,忙問:「誰要反,除了我們,還有誰要反?」
陵王看他一眼,稍蹙了蹙眉,今日裴銘在金陵主持大局,沒有來明隱寺,這個廢物倒是跟來了。
但他沒說什麼,接過羅復尤遞上來的水一飲而盡,然後問:「不是說程鳴升只帶了幾百人來?怎麼反?」
「幾百人只是明面上的。」曹源說道,「輔國將軍另還埋伏了八千人在明隱寺西北。」
「八千人?」陵王一愣,「程鳴升哪裡來的這麼多兵馬?」
便是算上輔國將軍府的全部人手,統共不過五千人罷了。
曹源道:「他與西山營的游騎將軍聯手了。若不是我們的人早就在平南山布下天羅地網,只怕發現不了此間端倪。」
「確定是與游騎將軍聯手?」
「確定。」
陵王聽了這話,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開,游騎將軍他知道,明面上誰的人都不是,私底下聽命於宣稚。
陵王原以為這個程鳴升是程昶暗中備下的奇招,畢竟依程昶的脾氣,知道昭元帝要誅自己,不可能坐以待斃。
眼下看來,輔國將軍鬧的這一出,竟不是程昶安排的。
陵王喟然一歎:「看來論心狠,本王尚不是父皇的對手。他老人家為了要明嬰的命,當真是下了死手。」
一旁的曹源與羅復尤皆默然,唯有單文軒一頭霧水:「什麼意思?輔國將軍動兵,關陛下什麼事?不是三公子安排的嗎?」
單文軒想得很簡單,眼下五殿下回京,被逼上絕路的有兩人,陵王與程昶,因此想要反的,也非他二人莫屬。
輔國將軍即便再跋扈,區區數千兵馬,哪裡敢真的反了昭元帝?
因此他今日敢帶兵來明隱寺,上頭一定有人指使。
輔國將軍既然不是陵王的人,想必一定是三公子的人了。
羅復尤解釋道:「單大人錯了,今日輔國將軍這一出,其實是陛下的手筆。」
單文軒更不明白了:「羅大人這是何意?你的意思是,輔國將軍帶著八千兵馬來明隱寺,是陛下吩咐的?陛下自己安排人來反自己,這怎麼可能?」
「為何不可能?」羅復尤道,「倘陛下急於要除掉某個人,礙於此人身份,卻不能隨意殺之,怎麼辦?只能給此人扣上一個『必死無疑』的罪名了。」
其實昭元帝若想除掉程昶,也沒必要真的動兵,偽造幾封結黨鑽營、包藏禍心的書信也可慢慢定罪,可昭元帝的身子不好,他沒多少日子耗下去了,只怕等不到結案,他便駕鶴西歸了,是故為今之計,他要的只能是實實在在的把柄,一個立時能至程昶絕地的把柄。
若找不到,那就造一個。
所以他授意輔國將軍帶上八千兵馬,當著諸多宗室的面謀反。
事後只要將這罪名扣在程昶身上,他這個侄兒便在劫難逃。
「可是、可是……」單文軒咋舌。
他本想說,若真是這樣,那跟著輔國將軍的八千將士豈不要枉死大半?
可他到底沒將這話說出口,他哪怕再蠢也明白皇權更迭之際,流血終難避免,真正要枉死的人又豈止幾千?
便是他的主子,不也埋伏了近十萬兵馬在平南山嗎?
山下的吵嚷聲漸漸變大,似乎是程鳴升的人與翊衛司起了衝突。
曹源道:「殿下,此刻下山尚來得及,再拖下去,等輔國將軍真正『反』了,山中便要大亂了,我們的人尚埋伏在山外,只怕到時難以接應殿下。」
陵王的近十萬兵馬已整飭完畢,只等一聲令下。
斷沒有兵在山外,主將在山中的道理。
陵王臨窗而立,看著山勢綿延起伏的平南山,問:「東西南北面何人?」
「依事先擬定的,東面為宣武二位將軍,西面為懷集二位將軍,北面為張岳二位將軍,南面與去金陵與西山營的官道相接,最是難防難守,是以派了裴將軍與曉騎將軍。裴將軍把守要道,也負責傳遞金陵的消息。」
「此外,」羅復尤接過話道,「屬下業已安排了人手,肆放了京郊囚牢裡的大批囚犯,在金陵城中製造混亂,以防西山營諸位將軍帶兵趕來相助,還有……」他稍一頓,朝陵王揖下,「火|藥也備好了。」
「到時火|藥一響,將來路通通炸斷,整個平南山必成困獸之籠。」
陵王聽完這話,微一頷首,邁步就往靜室外走去。
「殿下、殿下——」單文軒見狀,連忙將陵王攔住,「殿下您想過沒有,那個,那個三公子,他就是個煞星!一旦您此時離開,待會兒輔國將軍帶兵衝上山來,三公子就算知道輔國將軍是陛下安排的,也會將罪名扣在殿下您身上,說殿下您忽然離開必有蹊蹺,與輔國將軍勾連的是您!到時殿下您不在,憑那三公子怎麼說,您百口莫辯啊。」
「單大人真是糊塗了!」山下的吵嚷聲愈來愈激烈,不時已有宗室離開靜室出去探看,羅復尤見單文軒竟在這個時候將陵王攔住,急不可耐道,「便是沒有輔國將軍,憑殿下在山中備下的十萬兵馬,陛下難道會放過殿下?眼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你何必在意三公子怎麼說?退一萬步說,即便三公子能將唆使輔國將軍動兵的罪名暫推在殿下身上,你又讓殿下怎麼辦?讓十萬兵馬退去金陵,去堂上與三公子激辨嗎?當真因小失大!」
「平心而論,且不論殿下是不是要反,也不論今日的敵手到底是誰,事情到了動兵這個地步,便沒有退路可走了,比的都是真槍實刀。而最後究竟是誰『藏禍心』,誰『清君側』,也不過是看誰王誰寇罷了。三公子已是陛下的眼中釘,無論他將唆使輔國將軍造反的罪名推給誰,最後都會回到他自己身上,陛下是不會放過他的。眼下已到了生死攸關的境地,你卻要在這勸殿下與一個將死之人逞口舌?」
羅復尤說完,再次朝陵王深揖而下,「殿下,您放心,臣會留在寺中,到時陛下這裡無論發生何事,臣都會及時派人知會殿下您。便是——」他稍稍一停,篤定道,「便是臣今日止步於此,雖死,亦無憾無悔!」
當年陵王通敵塞北達滿二皇子,受裴銘與羅復尤相助。
經年過去,三人早已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五殿下是從塞北回來的,若任由五殿下繼位,他們豈有生機?
羅復尤正是清楚這一點,所以寧肯豁出命去,也要為自己、為陵王搏一把。
陵王看著羅復尤,除了柴屏,這個人與裴銘是跟了自己最久的朝廷大員了。
事到如今,多餘的話不必贅言,唯有功業成才可慰功臣了。
陵王於是一點頭:「走!」
步履又穩又快,離開了月靈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