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菜無恨
住進客棧,顧清喬做的第一件事,是清點自己身上的傷痕。
總結報告如下:腦袋上大包三個,手臂上淤青四處,小腿上紅腫三塊。
忽略被顛的坑窪不平已然腫大的pp,合起來也算十全十美。
她實在氣不過,擼起袖子去找阮似穹算賬,哪知那廝反笑嘻嘻讚道:
「不錯不錯!但凡我派弟子,首次坐包追命的馬車,身上的傷絕沒有少於十二處的——恭喜你!很有修煉的潛質。」
挑釁無果,鎩羽而歸。
回到房間,她將「大海無量」四個字以行書隸書楷書草書各寫一遍,又對著天空高唱「你不會有好結果」三遍,終於緩解了百分之零點零零七的胸悶氣短。
「叩叩。」有人敲門。
拉開一看,卻是面露憂色的三師姐。
「小師妹,你要不要緊?」垂眼一看,她懷裡有一大堆瓶瓶罐罐。
「今日看你坐包師兄的馬車先走一步,我猜你定要受不少委屈。」師姐將那堆東西一股腦兒放到桌上,「這裡有些金瘡藥化瘀膏,我想應該派得上用場……」
不說還好,她這一說,清喬原本憋回肚子裡的淚花又冒了出來,在眼眶裡咕嚕嚕直打轉。
——唉,女人就是這樣。一個人的時候尚可咬牙承受,若有旁人安慰,委屈便會像加了倍般噴薄而出,堵都堵不住。
「你莫哭,莫哭呀!」三師姐看著心疼,聲音也有些微的發顫,「包師兄也不是故意的,他自幼就是急性子,出手快准狠,駕起馬車來也不要命,所以江湖人稱『包追命』……」
暈,還真姓包?唉,我說包師兄,莫談命,我看光你都追的上。
清喬牽起衣袖揩淚,一邊抽搭鼻子,一邊幻想這包師兄穿到現代去開賽車的場景。說不定等他在外面飆一圈回來,赫然發現物是人非,時鐘變慢,尺子變短——原來,原來他已經超越了光速造成了時空混亂!
嘩嘩,世界轟動了,科學家沸騰了,愛因斯坦從墳墓裡跳出來授予他諾貝爾獎;法拉利和蘭博基尼的老闆為誰能贊助師兄打了起來;不過最聰明的要數中餐包子鋪老闆,他們聯手重金請師兄做代言,於是全世界人民每天能看到師兄手拿著蒸籠在屏幕上哈哈大笑:「誰說咱包子只是民間小吃,登不得大檯面?!」
「……其實,你也有不對。」三師姐的聲音遙遙傳來,將她拉回現實。
「乾一堂的師姐們欺負你,你大可去找師傅幫你解決,或者告訴我們……」師姐一邊給她上藥,一邊溫言批評,「怎能一聲不吭將那堆蔬果偷偷埋到人家窗戶下呢?這樣的腐爛氣味,叫人如何睡得著?你應該……」
藥酒的味道在屋子裡漫漫散開,清涼入肌,有些像正紅花油。
她忽然想起小時候淘氣,腦門磕了個大包帶回家,母親心疼,邊揉邊哄:包包包包散散,不要讓媽媽回來看——
轉眼之間,一切都已改變。
「……三師姐,你的家在那裡?」清喬忽然出聲。
「我的家?」三師姐停住上下翻飛的嘴皮,側過頭微笑,「我的家就在離西陵五十里處的恆地。」
「……真近。」清喬歎氣,瞳中有水霧氤氳,「你多長時間回家一次呢?」
「這個麼……」三師姐伸手換過一瓶藥膏,「一般是兩個月,如果有事,每月回去也可以的。」
於是清喬不再說話了,只是蜷著身子,將臉深深的埋進膝蓋裡。
「小丫頭!」三師姐笑著去拍她的頭,「想家啦?要不這次下山後,順道回家看一看?」
「已經……不敢想了……」
清喬抬起臉,滿面都是凌亂的淚。
「這麼波折,我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
「可是又不得不想……我怕自己將故鄉忘了,那就真的回不去了……」
她用力咬著下唇,身子微顫,彷彿怕冷般。
「——你在胡說些什麼呢?」三師姐狐疑地摸她的額頭,「難不成是發燒了?小師妹,你家也不遠的啊!若是太過想念,飛鴿傳書讓東方和西門兩位大俠上門來探你嘛!不哭不哭,啊?」
清喬擦去眼角的淚水,微微一笑:「好,我記得了。」
洗把臉,三師姐攙扶她下樓吃飯。
包師兄正在喝湯,瞧看清喬一瘸一拐的模樣立馬笑開:
「喲,還能走著下來?不錯啊,有前途!」
三師姐怒了:「包師兄,你貴為一堂首席大弟子,咋能這樣欺負我們三堂的小花朵呢?」
「小花朵又咋滴?」包師兄哼哼冷笑,「長一朵我掐一朵!」
三師姐的聲音頓時拔高:「包全才,你信不信我飛鴿傳書,找姐妹宰了你屋裡那三條騷東西!」
「……我,我也就是說說而已。」包師兄焉了,悻悻埋首,繼續喝粥,「犯得著嘛……」
三師姐微微一笑,側過頭朝清喬嘀咕:「這包師兄生平最惱恨他的大圓臉,所以特別喜歡搜集尖臉的動物,最近剛巧迷上了狐狸……噓,可別到處說,這是咱五朵金花的秘密……」
清喬原本還有幾分悶悶不樂,這下噗嗤笑出了聲。
坐下吃飯,清喬拿起勺剛要盛湯喝,卻被三師姐探出來的纖纖玉指擋住了。
「行走江湖,切忌掉以輕心。」
師姐臉上是著觀世音一般淡定的笑:「無論何時何地,我們都要警惕敵人的埋伏與圈套。」
清喬聽得似懂非懂,只好懵然點頭。
「吃個飯你也這麼多事!」也想喝湯的包師兄不耐煩了,表示嚴肅的抗議,「矯情!」
三師姐瞪他一眼,自顧自從腦袋上拔下一根銀釵,伸進湯裡攪了攪。
稍候片刻,方才取出銀釵,對著光亮處細細查看。
「——無毒,可安心食用。」
三師姐終於放下銀釵,對著眾人盈盈一笑。
嘩嘩,大家心裡都澎湃了,心想這位師姐不僅人美,心也特別細,和她一起外出,是多麼值得慶幸的事情啊!
然而包師兄卻一臉嫌惡地丟開了勺子:「不喝了!有頭油,噁心!」
呃,這個。
大家忽然意識到現實的殘酷,紛紛埋下頭扒菜吃飯,速度飛快。
頃刻間飯畢人散,桌上只剩下一碗滿滿的紫菜蛋花湯,和臉色比豬肝還要紫的三師姐。
「師,師姐不要傷心。」
清喬戰戰兢兢打望師姐臉色,硬著頭皮拿起勺子:「我喝,我喝這個……」
然而凌空一陣大笑,打斷了她接下去的話。
「哈哈哈哈,天——外——升——仙——」
只見鋪天蓋地的花瓣從天而降,漫漫灑遍客棧的每一個角落,兩道白綾從門口直直飛入,勢如蛟龍繞樑而去。白綾後是位素衣女子,但見她兩手一揮,姿態輕柔落地。
「恭迎神龍玉女南宮無恨降臨——」門口湧入許多童女,聲音清稚,「玉女洪福齊天,青春永駐!」
只見那素衣女子站定回身,風拂青絲,眼神冷冽。
她就這樣儀態萬方傲立廳堂,審視著腳下的人。
多麼美麗。
「完了,完了。」
正在一旁收拾殘羹剩飯的店小二面露絕望,無比哀傷:「這麼多花瓣,誰來幫我收拾房間啊?!」
玉女是對一切人間疾苦充耳不聞的,只見她雙手一抽,兩行白綾迅速飛回手臂。
環顧四周,眼見店堂裡一干人等都望著她呆若木雞,她微微一笑,似乎對這出場效果十分滿意。
陶醉片刻,她終於開口,聲音又清又甜。
「——阮似穹在哪裡?」
清喬與三師姐對望一眼,很有默契的裝聾子。
「我說,阮、似、穹、在哪裡?」
玉女不高興了,一個字一個字從嘴裡蹦出這句話來。
清喬迅速埋下頭,一雙眼睛四處亂瞄。
——不遠處包師兄正以手擋臉鬼鬼祟祟朝樓上摸去。
「哈!包有才!」
只聽一聲嬌喝,白綾如閃電般探出,繞了幾繞,緊緊裹住包師兄的身子。
嗯?平時寬袍大褂的,看不出來師兄的身材還是倒三角的呀!嘖嘖。
「你以為你躲在暗處,我就看不到你了嗎?」玉女手執白綾,面色得意非凡,「沒用的!」
包師兄被裹得像一個木乃伊,不斷支吾掙扎著,妄圖逃跑。
是啊,沒用的!清喬禁不住搖頭哀歎——包師兄,你太單蠢了!你以為躲起來就找不到你了嗎?不,不會的,你是這麼的有型,那氣質、那造型,宛如天成!你那憂鬱的瞇瞇眼,稀噓的鬍鬚根,微微暢開的v型領,還有稍稍凸起的小肚腩,都給人以似夢如幻的感覺;而你的小豬蹄,每走一步都好像踩在了玉女心上,多麼滴動人心弦!啊,像你這麼拉轟的男人,無論走到哪裡,都像黑夜中的熒火蟲一般,無比鮮明,分外出眾,你跑不掉的!
果不其然,拉轟的包師兄就這樣一蹦一跳的被人拖到了玉女跟前。
「說,阮似穹哪裡去了?!」玉女一提包師兄的領子,頗有幾分咬牙切齒。
「*(&%&#¥……」包師兄大約是憋的慌,一張胖臉漲成了紅皮喜蛋。
「這位姑娘!」三師姐終於看不下去了,於飯桌邊遙遙起身,「有話好好說就是,何必動手動腳?」
玉女冷笑:「把阮似穹交出來,我就放了他。」
「——大膽,你這是欺我西陵無人?!」
三師姐勃然大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玉女發射了兩隻筷子——嗖嗖!
玉女右手一晃,穩妥接住,輕鬆愜意。
「彫蟲小技!」她朝天翹起鼻子,「爾等庸脂俗粉,也配呆在阮似穹的身邊?」
彷彿是為了彰顯自己的清麗脫俗,只見她足尖一點,輕輕朝空中掠去。翩翩姿態讓眾人看的倒抽一口冷氣——足無寸物,完全****,似玉雕睡蓮一般精緻動人!絕對仙子啊!
聽著玉女腳腕上輕響的鈴鐺,大家面帶沉醉,癡癡望著她越飛越高,越飛越高……
忽然,大家都沉默了,低下頭若有所思。
嗯,看見了玉女漆黑的腳底板,大家都不約而同暗下了決心——以後出門還是穿上襪子為好。
「何人在此鬧事?」
淡漠的聲調,有人自樓上款款而下,風華絕代,捲走全場目光。
「似穹!」
玉女大喜,奮不顧身朝來者撲去。
「原來是你。」
阮似穹微微一笑,不著痕跡避開仙子的擁抱,退到包師兄的旁邊。
「似穹,我到處找你,總算找著了!」
玉女毫不介意,反倒喜極而泣,越發楚楚動人。
「恭喜恭喜,得償所願是人生一大美事。」
阮似穹一邊點頭,一邊轉身去拆包師兄臉上的布條——只見他湊攏包師兄的耳朵,壓低聲音問道:「呀,這位姑娘貴姓?」
不大不小的聲音,卻讓玉女一張俏臉拉的比長城還長。
「你、你居然忘了我!」玉女又氣又羞,小腳一跺,淚珠撲簌撲簌從眼眶裡滾出來。
阮似穹已神速聽完包師兄的耳語,瞧見佳人垂淚,溫和莞爾:「南宮姑娘,方纔我只是開玩笑。」
玉女頓時破涕為笑。
切,真好哄。
清喬癟嘴,眼角餘光瞄到包師兄悄悄擦了把汗。
「不要叫人家南宮,叫人家無恨嘛!人家找你找的好辛苦……」玉女扭捏兩下,衝上去就要抓人袖子,被阮似穹輕飄飄又擋開了。
無恨……清喬猛然想到西門大媽,忍不住全身哆嗦。
「南宮姑娘不在神龍閣好好呆著,到中原來做什麼?」他笑瞇瞇引開話題。
「神龍閣有什麼好的?悶死了!」玉女又開始習慣性跺腳,天真可愛,「自然是中原好了,中原什麼都有,美食多,美男也多!」
「噗!」角落裡有人噴出一口茶。
「南宮姑娘喜歡美男,何必非要來中原?」阮似穹好脾氣,面不改色繼續笑,「依我看,你那未婚夫申尤倒是一枚癡心種子,他為了追你,已經尋到西陵來了。」
申尤?清喬心想這名字怎麼聽著這麼耳熟。
「真的嗎?」玉女大驚,雙手拱在下鄂上,大眼忽閃,裝純潔必備經典ps。
「何必騙你?」阮似穹似耶非耶歎口氣,「他為了尋你,扮作一名絕世美男在清水鎮廣撒網,我派弟子前去查探,還被他手下以烈焰斬重傷呢!」
說話間,目光遙遙朝清喬瞟來。
清喬這才恍然大悟——哦喲,原來申尤就是那個該死的蒙面**花男!(參見### 第三十六章)
「這、這樣……」玉女略顯慌亂的將頭扭到一邊,「不知道你家弟子傷的重不重?他也是無心,傷了你家弟子……倒叫我如何是好?」
「南宮姑娘不用擔心,說不定你和這位弟子還是故人呢。」阮似穹嘴角一扯,朝清喬招手,「自古江湖四大家,東方西門,南宮北堂。南宮姑娘,我派這位弟子據說正是東方紅與西門不敗兩位大俠的傳人,既然你們同為名門之後,說不定曾在何處見過?」
語畢,朝清喬眨眨眼,蘊涵無窮深意。
清喬頓時四肢僵化。
——哎呀我的媽!東西南北中發財,武俠小說裡最喜歡用的幾個複姓,我咋就沒想到呢?這下可好,謊話要被揭穿了!
只見玉女睜大一雙盈盈水目,上上下下仔細打量她,連一個毛孔也肯不放過。
良久,真的很久。
直到顧清喬覺得自己手足冰冷呼吸不暢就快要昏厥過去的時候,玉女終於微啟朱唇:「我從未見過,也根本不認識她。」
咚!
清喬聽見自己一顆心跌至谷底的聲音,清清楚楚。
「——不過,也沒什麼奇怪的。」玉女的聲音繼續懶洋洋飄來,「西門與東方兩大世家很早就歸隱山林,不再參與江湖紛爭,我不認識他們兩家的後人也很正常。」
清喬這才長長吐一口氣,心想拜託!仙女你能不能一口氣把話說完啊!
阮似穹似乎意外,微微挑眉,再次送給清喬一個模糊的笑。
不知怎地,望著那春風般動人的面容,清喬心裡浮現卻是另一張詭異的臉孔——傳說中那魅?惑?狂?狷的一笑~~
啊啊啊,天雷啊!!頭頂三叉避雷針也抗不過的邪魅雷啊!!
她一溜煙逃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