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墓碑前。
阿變回憶著三年前的往事,突然伸手抓起地上的酒瓶,喝了一大口,隨即猛烈地咳嗽起來。
陳禹同情地看著這個瘦弱的身軀,想像著他都經歷過什麼樣的苦難。
阿變喘息了好一會兒,平靜下來,“我好後悔,他說想聽聽我這些年是怎麼過的,可我……連他最後的心願都沒能滿足。”
“你現在說吧,他聽著呢。”
阿變把酒瓶裡剩的酒緩緩灑下,“好,我說。你問我這些年發生了什麼,我記得的第一件事就是火。到處都是火,然後,就是疼。我是被痛醒的,醒來的時候,兩個乞丐正在擰斷我的腿。我猜是那個放火的人不想殺我一個毛孩子,把我從火堆裡帶出去,丟在路邊,被乞丐撿到了。從此以後我就成了乞丐,成了吃大便的阿便。我吃的那些苦不用說了,反正我慢慢長大了。我發現,我比周圍的人都聰明。我很驕傲這一點,這是這麼多年讓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我沒有上過學,但我靠著路邊撿來的報紙和書本,很快就學會了讀書寫字,我學什麼都不費力氣,我學會了吹口琴、畫畫,還學會了游泳,我雖然腿不能動,但游得比誰都快。後來,他們不再弄斷我的腿了,不再逼我上街要飯,他們給我好吃好喝,讓我幫他們出主意弄錢,什麼電話詐騙,銀行卡掉包,都是這一類的事兒。我幹得不錯,幫他們弄了很多錢,他們開始拿我當自己人,不再看管我,我也開始樂在其中了,直到有一天,我洗澡的時候注意到了這個……”
阿變說著,解開襯衣紐扣,露出精瘦的胸膛。胸膛上有一個圓形圖案的文身,陳禹仔細辨識,似乎曾經見過,卻又不像。
阿變轉向墓碑,“我猜這是你們從小文在我身上的,你們用了奇特的藥物,讓它跟著身體一起長大。我知道,你們這是以防萬一,希望不論發生什麼意外,我都能找到你們。”
陳禹腦中一閃,“這是氣象台的那個圖案嗎?”
阿變點點頭,仍看著墓碑。“我以前從來沒有注意過,因為你們故意把圖案文得左右相反,上下顛倒。我那天在古玩市場上騙了一個人,賺了一大筆錢,第一次住進了五星級的酒店。我偶然心血來潮,在鏡子面前做倒立,才發現了這個秘密。那會兒,我的幫派已經在廣東混了三年,我當天晚上就離開了廣東,憑著你們在我身體上留下的坐標,來到了海門。我很快找到了氣象台,找到了你們留給我的東西。我猜對了,那個埋東西的點,就是我胸口的那顆痣的位置。”
陳禹聽得心中慨歎,若不是時刻身在危局,處處隱秘行事的墨家弟子,誰會想出如此詭異的通聯方式?若不是有阿變這樣的天資,這秘密會不會永遠被埋沒?
“我觀察了好多天,你常常會過來,在這地方一待就是半天。我不知道你是誰,不知道你是親人還是仇人。我挑了一個你不在的時候,挖開了那塊地磚,我挖得很小心,取出東西之後,又把地磚放回去,小心地修補好。我事先研究了很久,自己配了一種填充材料,讓任何人都看不出來地磚被挖開過。後來,我在那本書裡也找到了類似的材料,和我用的材料很接近。”
“他們留給你一本書?”
“是。”
“墨家的書?”
阿變愣了一下,點點頭,“是,那是墨家的知識精華。”
“這本書教會了你很多吧?”陳禹盯著他,“鞭子、輪椅、標槍、柔性炸藥、電子解碼器……殺人用得上這些。”
阿變的臉色變了。
“吃驚嗎?其實我早就知道是你了。”陳禹指著那三張照片,“甘肅張掖、四川涼山、雲南楚雄。這三年,你每年都建一所小學。”
“你……在跟蹤我?”
“這幾個地方我都去了,我還看到了你教孩子們做竹蜻蜓。”
阿變默然半晌,“那你為什麼不抓我?”
“我很想抓你,但我猶豫了很久,最終決定,就在這裡等著你。”
“為什麼?”
“因為我親眼看到你和孩子在一起的時候臉上的笑容,我不敢相信那是我認識的阿變。這就是我不抓你的原因。”
阿變愣了好一會兒,忽然一笑,“你什麼時候想到是我的?”
“你父親設了一個完美的局,可這個局有個最大的漏洞,就是他本人。”
“什麼意思?”
“他是好人,是好人中的聖人,我沒辦法接受他會殺人的事實,哪怕他給出了那麼崇高的理由。”陳禹有點出神,“所以我不信,我一遍又一遍地看那天發佈會的錄像,我在想他最後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今天就是審判的日子,來吧——他在現場說那句話的時候,我以為是對兇手說的。後來,我以為是對他心中的上天說的,再後來我忽然想到一種可能,他自殺的直接原因是因為對妻子和兒子的痛悔,但是事情已經過去那麼多年,怎麼還會有那麼強烈的情緒。除非……他們還沒有死,也許他和他們見過面,但卻得不到原諒。所以我胡思亂想,他會不會想見他們最後一面,會不會想當著他們的面對自己宣判?”
阿變露出吃驚的表情。
“一開始,我也被自己這瘋狂的念頭嚇到了,但我強迫自己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我越想,越覺得存在另外一個殺手。有一次我看那段錄像的時候,忽然發現他戴的帽子上印著一個氣象組織的徽章,我更加覺得就是這樣,這個圖案是一個明確的地標,應該就是他要他們來會面的地點!但這全是我的臆測,我甚至沒法對另外一個人說,那段時間我都快瘋了。直到有一天,我找到了這個——”陳禹說著,從衣袋裡掏出一個黑黢黢的小巧的裝置,“還認得嗎?”
阿變點點頭,“竊聽器。”
“我和若熙搬家的時候,在她陽台的魚缸底盤上發現的。你當時走得太匆忙了,連這麼重要的東西都來不及取走。”
阿變面無表情,“你們在一起了,我沒有辦法再面對她。”
陳禹輕歎一聲,“你總是在竊聽她嗎?”
“是,只要我一個人在家,就會把擴音器打開。這樣,我就知道她什麼時候起床,什麼時候吃飯,什麼時候澆花,什麼時候畫畫,什麼時候上班下班,哪怕她什麼也不做,只要開著擴音器,我就能感覺到她在我身邊……”
“所以那天,我那天在她陽台上和劉炯通話,你都聽見了。”
“嗯。”
“你聽到了左富民的地址,知道警察要過去保護他,所以你提前趕到,藏在了室內。”
“是。”
“你得了墨家的真傳,開一把門鎖當然不在話下。”
“那倒未必。我沒在開鎖上下過工夫,用的是書裡教的開鎖器,基本上已經過時了,還好他的門鎖比門便宜多了。就算這樣,我也用了兩分鐘才打開。”
陳禹心中一痛,當時要是自己沒有喝醉,要是不顧一切地衝進房間,也許左富民不會死。他甩甩頭,盡力丟掉這種負面的情緒。“這就對了,左富民的這個住址沒幾個人知道,大家都覺得兇手除了徐震不可能有別人,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這個。”
“這是最危險的一次。你當時差一點就進來了。”
陳禹又甩甩頭,“你當時化裝成一個老太太,是嗎?”
“看得真仔細。”
陳禹苦笑,“可你還是騙過了我們。是啊,誰會懷疑一個坐著輪椅的老太婆呢?不過,監控裡再也沒看到你出來,你可以再次化裝,但是輪椅你總得帶走吧。你是怎麼做的?”
阿變點點頭,兩手同時按動輪椅上的機關,隨著啪的一聲輕響,他已經把兩把扶手取下,又是啪啪兩響,兩把扶手瞬間長了一倍,變成了兩根枴杖。阿變拄著枴杖站起,伸手又按下輪椅背上的一處機關,只聽一陣電機嗡嗡輕響,那輪椅竟像變形金剛一樣,幾秒鐘之內,變成了一個小飛機模樣的東西,輪椅上的布面就像機翼一樣。
陳禹看得眼花繚亂,這件東西,徐震送他的那本書裡可沒有,“你自己造的?”
“是,”阿變指著兩個輪子露出的中心圓孔,“胳膊從這兒穿出去,這就成了一個輕型的動力滑翔裝置。”
陳禹恍然,“你殺人之後,乘坐這個滑翔機從窗戶飛走了。”
“是。”
陳禹歎一聲,“厲害!”
阿變搖搖頭,“這算什麼。繼續說吧,你還發現了什麼?”
“一旦把兇手鎖定在你身上,一切都迎刃而解了。杜峰死前嚼的那顆檳榔,是你弄的吧。我提審了那個叫阿洪的馬仔三次,終於讓他想起來,他和一個坐輪椅的少年打過照面。”
“你夠仔細,沒錯,我知道他總在同一家店買檳榔。我要做得很簡單,只是掉個包而已。”
“我又看了一遍醫院當天的監控錄像,我看到你了。不過在當時,真的沒人會留意一個坐輪椅的病人。”陳禹慨歎,“你的心思實在是細密,還沒忘了打120把救護車調走,干擾了警察的注意力。”
“也順便把車內的痕跡破壞掉。”
“我真的想知道,你是天生的殺手嗎?”
阿變淡淡地說,“你要是絕大部分時間都一個人關在屋子裡,你也會變成殺手。”
陳禹點點頭。“殺許大可的那一次是水底作業,我們一直以為是一個超人一樣的殺手干的,根本沒想到是一個坐輪椅的人。其實是在水裡,你比大多數人都靈巧。”
“是。”
“所有這些都想通了之後,一個更大的疑問開始困擾著我。”
“墨子?”
“是,你是一個陰鬱不合群的人,怎麼會想到宣揚什麼墨子?”
“當然不會。”
“我回到了許大可的遊艇上,我把自己想像成你,看看自己有沒有辦法從船艙外面把那頁紙完好無損地弄進來。我想不出辦法。”
“我也想不出。”
“所以這張紙,只可能是你父親放在那兒的。”
“我在張若熙的報道裡看到這張紙的時候,比所有人都要吃驚。”
“所以,你父親是從這個時候才決定要栽贓給墨子的。”
“栽贓?這個說法有意思。”
對於徐震這麼做的動機,陳禹有過無數種猜測,也許是自己對“相”字紋的調查逼出了徐震的靈感,也許是當天許大可那場世紀婚禮的炫富點燃了徐震久抑的對世風日下的不滿。他腦中又閃過那晚《海門觀察》的新聞畫面,可惜逝者已遠,這些永遠只能是心裡的猜測,再也無從證實。他忽然又想起剛剛發現“相”字紋線索那天,當自己興奮得以為發現了中國版《七宗罪》的時候,徐震不以為然的話——“你電影看多了吧。”的確,也許這種救世主型的殺手真的只存在於電影裡,而徐震所做的是一件更超乎想像的事:把普通的殺人案包裝成只存在於電影裡的案件。
陳禹有點出神。“所以他返回杜峰被殺的那輛車裡,不是去尋找證據,而是去栽贓。所以左富民屍體上的那張紙不可能是他放的,因為我是左小悅之後第一個看到屍體的人,因為他根本沒想過殺人!”他眼神一凜,盯著阿變,“所以,這張紙是你放的。”
“是,我看到杜峰和許大可的報道之後,覺得很有意思。有人借我的手在做遊戲,我就陪他玩一玩。我猜他看到這張紙時候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陳禹腦中閃過發現左富民遇刺時的畫面,徐震當時是如此地震驚乃至失態,顯然是根本沒想到兇手會順著他的思路,真的殺了左富民。事實上,要是徐震當晚全力防範,阿變未必能得手。他出了一會兒神,歎口氣,“你還真是有心,買了一本版本接近的《墨子》。”
“我知道會是一個小問題,但原版的書實在買不到了。”
“你這個版本也不好買。我調查了幾乎所有網上書店,賣這個版本的只有三家,在報道出來之後24小時之內全部賣光了。還好你下手早。”
“我看了報道之後,一秒鐘都沒有猶豫就買了書。”
“所以你忙中出錯,在購書網上留下了你的真實地址。”
阿變愣了一下,點頭,“果然是法網恢恢,疏而不漏。”
陳禹長歎,忽然想起第一次和徐震去氣象台時的情景。原來徐震見到杜峰頸部的傷口之後,已經直覺地感到和那本埋在地下的書有關。他去氣象台就是為了看書還在不在,只是由於阿變掩飾得太好了,讓他一直以為書還在那裡。他當時一定已經鎖定是墨家弟子所為,給自己那些杜峰傷口的照片,其實是在引導他走到正確的路上。陳禹突然冒出一個想法:假如自己通過這個“相”字紋的線索追查下去,是不是也能查出阿變?是不是就能避免後來發生的這一切?但他馬上知道,這不過是一廂情願的想法,世事變幻,豈是人心能測?
他發了好一會兒呆,看向阿變,語聲沉痛,“為什麼要殺人?”
阿變不敢看他,垂頭不語。
“為什麼,為什麼濫用你的聰明才智、大好青春,為什麼要殺人?!”
阿變默然半晌,用力抬起頭,迎向他的目光,“你應該知道的。”
“我想聽你告訴我。”
“好吧,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張若熙。”
陳禹移開目光,“說下去。”
阿變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我恨,恨所有人,恨這個世界。那些年裡,我就像一隻被世界遺忘的耗子,永遠躲在不見天日的黑洞裡舔著傷口,直到我……遇到了她。在我暗無天日的生活裡,她是唯一的陽光,是我的世界裡唯一的神!我不能讓她受一點點的委屈,杜峰羞辱她,該死。許大可羞辱她,該死。”
陳禹目光冷峻,“左富民呢?”
阿變低下了頭,默然半晌,“我騙自己說,是因為他的關係,張若熙才丟了工作。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那麼做,我,我看見你和她那麼親密,我慌了,我害怕,我生氣!我想我殺了左富民,你們就不能在一起了!”阿變像是被那時的自己嚇到了,臉色又變得蒼白。
陳禹心痛如割,無聲地歎惜。
“我恨得太久了,已經不知道怎麼去愛。”阿變目光茫然,“我不奢求和她在起,我只想守護她,讓她不受一丁點兒的委屈,讓別的男人離她遠遠的……”
陳禹努力平息著情緒,“有一件事,你應該知道。”
“什麼?”
“你父親也有一本《墨子》書,和你買的那一本是同樣的版本。我不知道他從哪兒弄到的,他說是從一家舊書店順手買的,我不信。但現在,這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把相同的那一頁也撕了下來。而且撕的方式和你一樣,也是用尺子比著,撕得整整齊齊。一開始,這是最讓我感到奇怪的事,但我馬上想到了,答案其實早就明擺著!那就是……你是他兒子!”陳禹盯著阿變,“阿變,他一直在想辦法為你扛罪。除了父親,什麼人還會這樣做?!”
阿變的臉色變得煞白。
“他為你包紮時看到了你胸口的圖案,那時他已經知道你是他的兒子。在醫院裡,他端湯給你喝,可你……你居然那樣對他。”陳禹有些出神,“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就在這一刻起了死意,他覺得只有付出生命的代價,才能喚回你心底的愛!他離開醫院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氣象台撬起了那幾塊地磚,看他留給你的東西還在不在,當他確認已經不在的時候,我猜他就已經計劃好了後來的一切!他離開發佈會,故意把那本《墨子》留在了山上。他知道我一定會跟去,故意讓我找到書,讓我把他當兇手抓起來!”
阿變仰天歎息,兩行熱淚緩緩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