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歡太瞭解華紹亭的手段,她往前走了兩步,擋在盛鈴面前,地上的女人又委屈又害怕,正在嚎啕大哭,再沒有任何形象可言。
她對著那邊暗淡無光的角落說:「打也打了,本來就沒事,回去吧。」
那邊的人今天換了外出的衣服,長長的羊絨大衣,正慢慢地盤那串珠子,慢條斯理,不出一言。
他一沉默,氣氛更加壓抑。
裴歡急了,她央求陳峰說:「我真的不想鬧大,本來不是大事,你過去幫我說一聲,算我替盛鈴求情了還不行嗎今天就算了。」
陳峰也為難,裴歡攔著他的人又說:「你幫我一次,阿峰,我以後還要工作,按他那脾氣鬧開了,以後誰還敢找我拍戲」
陳峰終於點頭,過去找華先生。
那男人從始至終沒有踏出暗影一步,說話聲音也輕,並沒有什麼厲害的排場。只是他無聲無息地站在那裡,全場近百人,竟然沒有一個人敢大聲說話。
過了一會兒,暗處的男人慢慢向他們走過來。
大家都不知道他是誰,因為很少有人見過他。只是看上去……他帶一點病態,臉色極淡,因而顯得唇色格外重。
這個男人還沒到老去的年紀,卻有歲月磨過的內斂和從容。深灰色的羊絨大衣和一串溫潤的珠子,讓他整個人看上去竟然有些詭異的華麗感。
就是這樣蒼白而淡漠的人,一雙眼睛讓人害怕。他並沒有看周圍,彷彿他們從頭到尾都沒有存在的必要,他只是目標明確地向著裴歡走過來。
裴歡一步一步後退,退無可退,只能攔在盛鈴身前。
她低聲說:「大哥,我不是小孩子了。」
華紹亭抬手,裴歡攔住他,衝口而出:「別!」
華紹亭笑了,拍著她的手讓她放心,然後示意人過去把盛鈴扶起來。那女人腿都軟了,搖搖晃晃捂著臉站著。
他聲音沒什麼力度,顯然帶病,淡淡地說:「既然裴裴替你求情,那就算了,你過來,給她跪下道歉,到此為止。」
他說得好像在談天氣,而且眼睛裡根本就沒有別人,輕飄飄丟過來一句話,壓得對方抬不起頭。
盛鈴瞪大了眼睛不知如何是好,她根本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誰,而且……他憑什麼要求她下跪
陳峰在一邊厲聲重複了一遍,盛鈴眼淚嘩啦啦地又湧出來,崩潰地看向四周求助。她的經紀人被製片攔下,兩人一起衝她使眼色,隨即迅速退到人群後邊去了。
「你們……你們!我是蔣少……蔣少知道這件事嗎你們動他的人……」盛鈴腦子都亂了,只想起自己最近剛剛和蔣維成攀上關係,關鍵時刻他們總不能亂來。
不提還好,這一提,華紹亭眼色暗了,旁邊立刻有人過去,又是一巴掌抽在她臉上。
盛鈴這下連哭都不敢哭了。
華紹亭已經不屑於和她開口,他有點咳嗽,手上扣著裴歡退到後邊,不讓她從身邊離開。
陳峰上前出面,他低罵:「蔣維成算什麼東西!」說完示意左右,有人拿出槍來,子彈上膛,那聲音讓在場的人紛紛倒抽了一口氣,眼看著那槍口就頂在盛鈴腦後。
這可不是拍戲。
盛鈴慘烈地尖叫,她哪見過這種場面,完全失去理智,發了瘋一樣求饒。
劇組的人也嚇壞了,他們甚至不知道為首那人的稱呼,只能轉向陳峰,低聲求情,「峰老闆給個面子……畢竟咱們都不懂道上的規矩,有做的不對的地方讓一步,這姑娘不懂事,是個新人,咱們以後不讓她出來就是了,別真鬧大了,您看,就為她弄出人命也不值……」
裴歡一直想說話,可是華紹亭的手扣著她手腕,這個姿勢她最明白,從小到大,華紹亭心情不好的時候就這麼拉著她,那就是一切他來負責,不許她鬧。裴歡本能地把話都憋了回去,急得又沒辦法,最終叫了一聲:「哥哥……」
華紹亭歎氣,轉向陳峰搖頭,陳峰立刻明白了,大聲重複:「跪下道歉!」
盛鈴被槍頂著,人早就嚇傻了。她的經紀人擠過來,顫抖著扶著她小聲地說:「鈴鈴……這次……這次惹不起,你就吃一次虧吧,往後路還長……」
最終,盛鈴就這麼硬生生地抹乾了眼淚,她對著裴歡跪下,哽咽著說:「歡姐對不起,今天是我不懂事。」
裴歡不看地上的女人,她不回應,甚至不說原諒的話。她不是為盛鈴求情,她一直都是為自己求情,她自知今天敬蘭會的人插手之後,她再也別想過安靜日子了。
盛鈴身後的槍撤了,被自己公司的人扶走。
這場戲沒人敢繼續往下拍,大家立即清場,混亂地收拾東西紛紛散了。
臨走的時候,陳峰站在電梯門口,三言兩語,意思清楚,「今天的事,只要媒體上有人透露一個字,後果自負。」
敬蘭會的人先下去開車等著。
空蕩蕩的商場頂層,剩下裴歡和華紹亭。
他拉著她的手,「這六年……蔣維成就這麼看你被人欺負,我會慢慢找他算這筆賬。」
裴歡低頭不說話,陪他走了一會兒說:「你讓我以後怎麼工作,這事就算沒人說,圈裡也會傳。」
「本來我只想來看看你。」華紹亭有點自嘲,「裴裴,這麼多年……我捨不得你一丁點磕著碰著,現在你就這麼折騰自己報復我,是不是」
誰都看得出來,裴歡幾乎是這個劇組裡最不受重視的人,那些人的嘴臉不是一天兩天積攢下來的,她忍了多少委屈多少謾罵,早都算不清。
裴歡想解釋,但她看得出華紹亭今天心情不太好,呼吸一陣一陣不穩定。她不敢再亂說話刺激他,只好由他拉著去等電梯。
兩個人就像過去一樣。
裴歡已經記不清華紹亭出門的樣子了,他很長時間都不離開蘭坊,偶爾出來,也都是暖和的日子。
她看了一眼那件大衣,笑了,「敬蘭會都窮到這個地步了七八年前的大衣你也穿。」
那是件過去的基本款,好在男裝一直款式簡潔,到如今也還算合適。那是裴歡當年第一次拍廣告掙到錢,去給華紹亭買的生日禮物。
華紹亭也笑了,「我懶得動,好久不出門,隋遠嘮叨了一早上不能著涼,我讓人去找,只找到這件厚點的。」電梯門開了,他率先進去,剛一關門他就抱住裴歡,懶懶地靠著她說:「等著你再買新的。」
他身上有沉香的味道,那種因為百年時光而養出的香,幽幽暗暗。
她太習慣這個懷抱,連矯情的資格都沒有,她反手抱住他,看他嘴唇的顏色很重,還是沒忍住和他說:「你要保重。」
華紹亭臉色蒼白,一直看著不太好。他眼睛裡有些釋然,輕輕低頭吻她,不許她躲,「怕我死麼……這病能活到這個年紀,已經是奇跡了。」
電梯裡四周都是鏡子,她被他按在上邊,明晃晃地折射出無數道影子。
愛很奇怪,什麼都介意,最後又什麼都能原諒。
裴歡想,她這輩子早就完了。
所有的心思都隨著他的呼吸聲萬念俱灰,她還是愛他,幾乎從懵懂的少女時代就這麼愛他。他吻她的時候她就湧出千百種委屈,好像這麼多年受的苦受的累全都翻出來,一點也經不住。
再也沒有人能讓裴歡這麼脆弱,她可以忍受所有謾罵和欺負,在蔣維成打人的時候也都能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因為她不習慣在別人面前哭。
裴歡想起自己上高中的時候,她年紀還小,心思卻大,她找各種理由死纏著他不放,可是華紹亭那會兒正是閒不住的時候,時常出去還找了新的女伴。裴歡在家賭氣胡鬧,差點放火燒了海棠閣,華紹亭當天下午就把那女人掃地出門。
他比她大十一歲,當然知道她什麼心思。可是老狐狸就會慢慢下套,那年他一臉無奈地說,「早晚有一天,我就是被你氣死的。」
當時的小裴歡洋洋得意,跳起來拍他的臉說:「千萬保重身體,你把我慣得脾氣這麼壞,你死了,我上哪兒無法無天去。」
裴歡想著這些就笑了,她和當年一樣,伸手拍拍華紹亭的臉。他似乎也知道她在想什麼,抓住她的手指輕聲說:「跟我回去吧。」
她低頭不接話,他微微加重語氣,「嗯」
裴歡不肯,華紹亭放開她,並沒有強人所難。
那麼短的時間,電梯到了一層。
華紹亭忽然強硬地按住關門鍵,電梯門剛打開重又關上。
他俯在她耳邊問:「裴裴,那天晚上……你吃藥了嗎」
裴歡如墜冰窟,她盯著他說:「你什麼意思」
華紹亭幾乎沒什麼表情,他口氣很肯定地提醒她,「我不要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