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歡走後很久,華紹亭才打開那份禮物。
盒子裡是一條斷掉的翡翠鏈,鏈上珠子的成色已經無法估價,何況還有傳說中的白奇楠。
腰鏈是被外力弄斷的,盡頭的同心鎖已經不見了,最終凌亂散了一盒子。
華紹亭慢慢向回走,隋遠住的地方外邊圍了許多人,顧琳似乎情緒很激動,有人在勸她。陳峰和其他人都在暗處,不敢輕易表態。
他手腕上的蛇探出頭,無聲無息爬到他肩上。華紹亭不理它,一人一蛇,除此之外,今夜他僅有的只是一盒斷掉的珠子,而他就這樣孤零零地回到海棠閣。
顧琳去找華先生的時候已經恢復如常,她臉上的眼淚都擦乾了,也等著不進他的房間。
直到華紹亭親自來給她開門,他笑著靠在門邊問她:「和我賭氣呢打的又不是你。」
天黑了,他換了一件衣服,軟軟的灰色開司米,人都顯得柔和了,只是看在顧琳眼裡,沒來由一陣心慌,依舊讓她怕。
「隋遠怎麼樣了」
「只是外傷。」
華紹亭歎氣,好像真的在擔心隋遠,這樣反覆的脾氣也只有他能做到。顧琳猜不透,聲音都啞著,低低地和他說:「我有自知之明,今天明白先生的意思了,以後不會亂說話……別再為難隋遠了,他是大夫,先生的病還靠他。」
華紹亭卻像沒這回事了一樣,突然拿過一件外衣,和她說:「走,陪我去看個人。」
顧琳心裡惦記著隋遠那邊,猶豫了一下,華紹亭又說:「去看看阿熙。」
「裴熙」顧琳非常驚訝,她是裴歡的親生姐姐,她私底下從陳峰那裡問出這件事,可是對方六年前失蹤,從此再也沒有人見過她。
天南地北都找不到的人,其實就被關在蘭坊的西苑裡。
西苑在蘭坊的最西邊。他們這條路上的人什麼事情都做,不論白日裡多可怕,夜裡也容易睡不安穩,老會長也迷信,請大師算出他不能去西邊的院子,否則會有血光之災,所以他早早就把最西邊的地方都封了。後來年久失修,如今敬蘭會這些還活著的人裡,從來沒人去過那裡。
沒人還記得有這麼一片院子,車道都被樹林擋住了。顧琳陪著華紹亭走了半個小時才到,門口沒有人,華紹亭又給裡邊打了電話,才有人開門接他們。
顧琳這一路想了無數種可能,陳峰和她說裴熙肯定早死了,六年都找不到人,說是失蹤只是為了安慰三小姐而已,誰還信。
可是她去了西苑才發現,裴熙真的還活著。
顧琳站在落地窗之外,發現房間裡和蘭坊其他地方幾乎一樣,顯然這裡六年來都有人住,而且有人看管,院子裡還種了花。
暖黃色的燈光下,裴熙背靠著窗戶而坐,長長的袖子綁在她自己身上,讓她不能亂動。她似乎一直在喃喃自語,不停說話,可是屋裡只有她一個人。
慢慢地,裴熙自己站起來,繞著床走來走去,她頭髮凌亂,顧琳看不清她的臉,只能看見她嘴裡還咬著自己的髮梢,不斷地啃。
這就是蘭坊過去的二小姐,裴歡的親生姐姐。
顧琳忽然明白了,她猛地回身看向華紹亭,倉皇後退。
「她……她瘋了」
華紹亭沒什麼表情,點頭。
「為什麼……」
華紹亭靠著窗戶似乎在回憶,想了一會兒才說:「被我逼瘋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底一點波瀾都沒有,平靜得讓人齒寒。
顧琳見過更可怕的事,但裴熙今天的樣子讓她不敢再問原因,她心裡一陣不舒服,卻不知道為了什麼,屋子裡這個瘋瘋癲癲的年輕女人讓她覺得……這或許才是華紹亭今天真正想說的話。
跟著他的人,最好的結局,不外如是。
房間裡的女人突然停在牆邊,用指甲開始扣那些防護軟墊。顧琳微微發抖,看向華紹亭問:「三小姐知道這件事嗎」
「她不知道。」
顧琳這一晚已經心力交瘁,她不敢再往屋裡看,退到院子裡。
華紹亭把下人們叫去說話,只安靜了一會兒,屋裡就有動靜。裴熙似乎又開始發瘋,砰砰地傳來撞牆的聲音,大家立刻衝進去抱住她喊大夫。顧琳聽著聽著胃裡一陣翻湧,驚訝和心慌攪在一起,讓她格外噁心,急匆匆地和華先生說她去外邊等。
華紹亭很久之後才出來,他始終對於西苑的慘狀無動於衷,輕聲問她:「嚇著了」
「沒。」顧琳強忍著心裡的不適,「只是覺得很意外,別人都說二小姐死了。」
「嗯,很多人都這麼猜。」他走得很慢,但並不猶豫,「顧琳,你總好奇當年的事,如今我帶你來看了。」
顧琳不再說話。
「只要我手裡有她姐姐,她就一定還會回來。」
顧琳裹緊了大衣,不敢看他。
華紹亭卻輕輕拉住她的手,笑意一點一點浮上來。
他拉著她穿過黑漆漆的樹林,向著燈火通明的方向而去,「我就是這樣的人,所以裴裴才要逃,你呢……竟然還想往火坑裡跳。」
顧琳終於明白自己有多可笑。
華紹亭慢慢拍著她的背,溫柔而安靜,像是一種安慰,「顧琳,聽話。」
她抖得控制不住,閉上眼點頭。
他溫柔地抱著她,可她卻分明覺得,華紹亭只是在拍他手心裡的一條……狗。
三天之後,隋遠才出來見人,額頭上還貼著紗布,別的地方倒看不出來了。
沒人敢和他說話,人人都僵著臉,不知道他還會不會留在蘭坊裡,但他要敢離開,勢必又是一場風波。
可惜隋遠竟然直接就去找了華先生。
他大咧咧地坐在華紹亭價值百萬的躺椅上,按著自己沒什麼事的傷口,一臉低氣壓,不開口說話。
華紹亭上下看他,笑了,「找我算賬來了」
「早知道你就是一六親不認的白眼狼!」隋遠冷哼了一聲,「說不生氣是假的,等著吧,下次那邊配藥的時候我加點東西,直接毒死你,大快人心。」
「陳嶼沒什麼出息,不像他哥有膽子使壞,他哪敢真下手打你,虛著比劃兩下,我心裡有數。」
隋遠拍腿就坐起來了,氣更不打一處來,「和著你拿我立威我還得感謝你啊你就是嫌命太長,非把人都得罪光了!」
華紹亭不說話,推了一杯茶過來。隋遠不理他,最終還是歎了口氣喝下去,「行了行了,老狐狸,我要真想和你計較,你活不到現在。」
屋子裡依舊點了淡淡的沉香,這次熏得時間長一些,透出淡淡花香,很是沁人。
隋遠沒忍住,低聲和他說:「顧琳嚇壞了,你也該放心了,她再能幹也是個女人,你體諒她一點,讓這事過去吧。」
「大堂主是隋大夫看上的人,我為自己的命著想也不敢動她。對了,這幾天……聽說她天天過去看你。」華紹亭一臉淡然地和隋遠開玩笑,弄得對方渾身不自在。
隋遠咳了一聲轉開話題說:「你下次要還有這種苦肉計,麻煩先通知我一聲。我這頭上算破相了,工傷吧」
兩人互相看了一眼,全都笑了。
看著隋遠這幾天,顧琳的日子很不好過。蘭坊的人不知道華先生到底是什麼意思,他一向倚重大堂主,只是那件事出了,沒人知道華先生是否還能和平常一樣對她,因此上上下下沒人敢來找她。
直到華先生終於又把顧琳找回去,大家才都鬆了一口氣。
華紹亭傳了幾份賬目過去給她,「南亞那片林子,這兩筆錢的去向,你知道嗎」
顧琳如實回他:「不知道。」
「陳峰前幾天受傷留在家裡,就讓陳嶼出去簽的字,但是之後南亞那邊根本沒收到這筆錢。」
顧琳心裡明白了,接口說:「我去查清楚,回來給先生一個交代。」
「從他哥身上查。」
「是。」
顧琳剛從海棠閣出去,就收到了陳嶼的短信。
兩個人相約在市裡,陳嶼說要請她喝咖啡。一坐下,顧琳就懶得和他廢話,「你哥讓你來的」
「哎喲……大堂主,誰都明白的事,華先生不會放心我們兄弟的,早晚那兩筆錢的事要被他看出來,我哥說,大堂主一聽就懂。」
「先生讓查誰就查誰,你來找我說也沒用,你們倆這幾年瞞下來的貨你當他不知道忍到今天,那是看在老會長的面子上。」顧琳今天穿了件帶皮草的外套,一臉漫不經心的樣子,像極了海棠閣那一位,讓陳嶼在她對面坐立難安。
顧琳冷笑著想,這倆兄弟是來向她求情想辦法的,她早早準備好了罵人的話。
沒想到陳嶼越說越小聲,「我哥的意思是,大堂主回去該怎麼查怎麼查。」
「活得不耐煩了」
「不,華先生起疑心了,這是試探我們兩邊的關係,大堂主不留情面說實話,先生反而放心。」
顧琳心裡一動,上下看了看他,慢慢地笑了,「沒看出來,你們倆這幾年還算長腦子。」
大堂主辦事效率自然高。
沒過兩天,華紹亭就收到了那兩筆錢的去向,清清楚楚,顧琳並沒手軟。
「陳峰把錢洗得乾乾淨淨,分兩次投了一部戲。就在不久前,主演是三小姐,所以他有恃無恐。」顧琳說得不帶任何感情,「華先生,他們擅自做主洗錢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這次是碰巧拿三小姐的事當擋箭牌,萬一……將來陳峰被縱容得膽子大了,再出點什麼事,先生就不擔心」
華紹亭戴了手套,面前有個顧琳沒見過的盒子,他正一顆一顆地擦翡翠珠,不以為意地看了她一眼說:「你能查清楚,我就當給他兒子送禮金了,這次算我不知道。」
「先生……」
「顧琳,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清楚他們倆是什麼貨色,所以我不擔心,真正讓我擔心的,就是那些我並不清楚的人。」
他這麼說著,抬眼看向她。
顧琳站得很直,逼自己直視他的眼睛,然後輕聲說:「華先生什麼都清楚。」
華紹亭笑了,今天他氣色很好,整個人都透著暖,他看著她口氣輕鬆地說:「我可不清楚你,跟了我六年,第一次知道你膽子那麼大。」
顧琳聽他這麼說就知道這是沒事了,她一直提心吊膽,終於鬆了口氣,走過去靠著他的桌子,軟下聲音說:「別提那天的事了。」
華紹亭似乎覺得她這麼乖巧的樣子很有意思,伸手拉住她,把她頭髮別到耳後,離遠一點看了看說:「嗯,大姑娘了,該嫁人了。」
「華先生!」
「隋遠不錯啊,雖然情商不高一根筋,沒心沒肺的,但是他腦子好,不用擔心下一代,肯定也是個小天才。」
顧琳年紀輕,平常不可能有人敢跟她說這些,一聽這話再也繃不住了,低聲打斷他:「……誰擔心下一代了。」
兩人氣氛正好,隨便開口說句玩笑的話,顧琳沒想那麼多,卻眼看華紹亭不再笑了。他一顆一顆地把翡翠珠子擺好,親手穿在一起,拿起來打量,他淡淡地說:「為人父母,都心疼孩子,要是知道孩子注定受苦,不如不要……」他像是自言自語一樣地說著,「你看,你也恨過他們,不能照顧你,又非要把你生下來……都一樣的。」
顧琳突然明白了點什麼,可是細細去想,又理不出頭緒。
她愣在那片刻的時間,華紹亭已經不再說了。他在看手上的鏈子,極品的帝王綠,這珠子在不打燈的情況下也出奇好看,綠中帶著剛硬的黑,顯然他愛不釋手。可惜這東西規格不常見,鏈子長短和大小都很奇怪。
顧琳一時看不出它是戴在什麼地方的,「這是什麼」
華紹亭側著臉笑了,動作溫柔地將它放回盒子裡,半真半假地說:「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