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本座不想欠你

  摘心柳靈體不及回答,面色便疾速扭曲變形,他抬起手,痛苦地抱著自己的頭顱,嘴巴大張,發出無聲的嘶嚎。儘管他發不出聲音,可那猙獰表情,暴突的雙眼,卻像是讓人恍惚聽到了撕心裂肺的慘叫。

  救命。

  救——命!!!!

  他的唇型盤扭成匪夷所思的弧度,血絲很快遍佈了整顆眼球,若不是有那四條鎖鏈拴著他,他只怕已要飛身而起,暴走自戕。

  「求求你們……快……將我毀了吧……」

  看來摘心柳恢復神智的時限已到,摘心柳靈體苦痛掙扎卻全無成效,只見得鑄劍池內竄出一股黑氣,不斷衝撞攻擊著柳樹靈體浸泡在池中的肉軀,一時間鐵鏈玎玲,花火四濺。

  楚晚寧見情況有變,迅速揮袖將弟子攔於身後,面色凌厲,問摘心柳道:「該如何救你?」

  摘心柳行動雖慢,但卻可以驅使鑄劍池鐵水,在瞬息間組成倉頡古書。

  「我即刻便要喪失神識,屆時傷及爾等,並非本心。其餘我無力相助,亦不及細說。唯將我所會的法術告知爾等,萬望當心……」

  鐵水倏忽變幻。

  「我所擅術法有三。其一,南柯一夢。此乃魘術,受術者將於昏睡中得償所願,美夢長存,正因如此,即便有人靈力能強到感知出這是場幻覺,也會依然甘願沉醉其中,永世不醒。

  其二,迷心訣,以人心中的貪念為引誘,令其自相屠戮。

  其三,摘心術……」

  然而他的靈力卻在此時,已經用到了極致,竟然無法再調動鐵水,組出更多字來。

  這個摘心術究竟是什麼能力,竟就這樣不得而知了。

  摘心柳掙扎一番,忽地爆出一陣血霧,他調不動鐵水,卻還兀自拿手指頭沾著爆出的鮮血,一雙痙攣抽跳的眼珠死死盯住楚晚寧,雙目暴突,極不甘心。

  「師尊!」見楚晚寧要上前,薛蒙忙拉住他,「別去,唯恐有詐!」

  摘心柳說不出話,只是懸著那根蘸著血的手指,忽然間,眼中有淚水流出。

  楚晚寧:「……你要我過去?」

  摘心柳緩緩點頭。

  「……」

  「師尊!」

  薛蒙再要阻止,楚晚寧卻朝他搖了搖頭,獨自向前,來到鑄劍池最邊沿,將手遞了過去。

  摘心柳似乎頗為觸動,他深深看了楚晚寧一眼,掙扎著又揮了揮那條掛著皮肉的胳膊,似乎是想致以一禮,而後他忍著巨大痛楚,抓住楚晚寧的手,在對方掌心中顫抖著寫道:

  抽籤籌,破夢魘……

  切莫——失……心……智……

  魘……破……劫——滅!!

  最後一個滅字還未捺出筆鋒,摘心柳忽然像一灘爛泥,迅速癱癟,跌回滾沸的鑄劍池中,消失不見了。

  於此同時,只聽得「彭」的一聲巨響,鑄劍池忽地掀起了巨大赤紅水浪,滾滾鐵水裂空而起,九道龍型火柱拔地騰出,楚晚寧被這驚濤駭浪逼得不得不退到後面,火光映照著他漆黑的眉目。

  噴湧的鐵水流柱中,忽然竄出四張簽籌,高懸空中。

  師昧想起剛才摘心柳清醒時吩咐的,連忙道:「這就是……摘心柳所說的抽籤籌嗎?」

  見他走近,楚晚寧攔住他:「別碰,都到我身後去。」

  師昧:「師尊……」

  「有我在這裡,會沒事的。」楚晚寧道,「你們不可冒險,待我抽完,你們再來。」

  這話說的寡淡,似乎無甚感情起伏,卻聽得墨燃心中一動。不知為何,眼前的楚晚寧,忽然之間,便和前世那個冷然看著徒弟身死的無情之人重疊在一起。

  他既能說出這樣的話,前世又為何能對徒弟的死袖手旁觀?

  墨燃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有看懂過楚晚寧這個人。

  他也不禁喃喃道:「師尊……」

  楚晚寧並未理睬他們,抬手摘下其中一張簽籌,那張簽由淡黃色的玉片製成,他正反兩面都翻看一遍,低低地「嗯?」了一聲。

  「怎麼了?」薛蒙問。

  楚晚寧道:「這簽上未著一字。」

  「竟會這樣?」薛蒙奇道,「那我來試試。」

  四張簽籌各自被抽完。薛蒙和師昧的情況和楚晚寧如出一轍,玉片上沒有任何文字,墨燃把自己的簽籌翻轉過來,忽然睜大眼睛:

  「皿古雨?」

  其他三人立刻朝他投去目光,薛蒙皺眉道:「什麼皿古雨?」

  墨燃戳了戳自己的簽籌:「這上面寫著啊。」

  薛蒙湊過去一看,頓時怒道:「呸!你是把你能認出來的半邊都念了一遍吧?」

  「……是血滴漏。」楚晚寧忽然道。

  倉頡古書他能識個十有八九,若有不確定的字,也不會胡說,因此既然他說這上面寫的是血滴漏,那就決不會認錯。

  墨燃愣道:「血滴漏是什麼意思?」

  楚晚寧搖了搖頭:「不知道。」

  然而像是回答他們一般,神武庫高聳的穹頂忽然傳來隆隆悶響,一個巨大的沙漏從天而降,週身銅銹斑駁。不過與其餘沙漏不同的是,它的上面多了個十字型的銅架,不知道是做什麼用的。

  楚晚寧望了眼沙漏,又垂眸看了一遍墨燃手中的簽籌。

  血滴漏。

  電光火石間,陡然明白過來所謂的「抽籤籌」是什麼意思。楚晚寧瞬時色變,厲聲喝道:「墨燃,快把那張簽扔開!」

  雖不知楚晚寧是什麼意思,但那不由分說的命令,幾乎是讓墨燃下意識地就照著他的話去做。

  可不扔不知道,一扔之下,墨燃竟發現那玉簽籌不知以何種力量死死依附在了他的手掌心中,竟是甩了甩不掉。

  楚晚寧暗罵一聲,劈身近前,就要拿自己的簽籌與墨燃的做交換。豈料此事,那個銹跡斑駁的銅沙漏忽然伸出數十道尖銳的刺籐,直朝著墨燃襲來!

  「閃開!」

  「師尊!!!」

  「師尊!」

  剎那間鮮血四濺,緊要關頭,楚晚寧將墨燃一掌推開,刺籐猶如穿林羽箭,盡數扎入楚晚寧血肉。

  墨燃如今是少年身形,自然抵不過楚晚寧這一擊,被推得踉蹌後退,摔倒在地。但肉體撕裂的聲音是那樣清晰可怖,薛蒙和師昧近乎扭曲的嗓音是如此尖銳扎耳。

  不可能的。

  怎麼可能……

  那是楚晚寧啊,是那個打他罵他,從來不給他好臉色看的楚晚寧,是那個為了一己之力,狠心看徒弟在他面前死去的楚晚寧,是那個森森冷冷地說「品性劣,質難琢」的楚晚寧,是那個……

  墨燃抬起頭。

  混亂間,他看到那個人血濺三尺,尖利密實的刺籐從那人的背後穿入,再從前襟猙獰扎出,所在位置,不偏不倚,正是當時受了鬼司儀狠戾一擊的地方。舊傷未癒,再次筋膜懼裂,血肉模糊。

  是那個……是那個在棺槨裡拿一己之軀死死護著他,被利爪穿身也隱忍著一聲不吭的楚晚寧……

  是那個,躲在石橋下,偷偷地釋放陣法,為大家遮風避雨,卻不敢露面的楚晚寧。

  是那個,前世在師昧死後,為了讓他有心情吃一點東西,笨手笨腳去廚房包抄手的楚晚寧。

  是那個,脾氣又差,嘴巴又壞,吃藥怕苦,吃辣咳嗽的,他最熟悉的人。

  是那個人,他時常記不得關心,恨的咬牙切齒,可是又覺得好可憐的……

  楚晚寧。

  晚寧……

  「師尊!!」墨燃嘶聲喊了起來,他連滾帶爬著朝楚晚寧挨近,「師尊!!!!」

  「你的簽……」楚晚寧顫抖著抬起手,臉色煞白,眉目卻依舊凌厲,「換給我……」

  他伸給墨燃的掌心裡,攤著他自己抽到的那塊無字簽籌,因為疼痛而微微顫抖的手臂,艱難又緩慢地舉著。

  楚晚寧的眼眸很亮,很堅決,蒙著一層水汽。

  「快,給我!」

  墨燃甚至不及起身,他跪爬著來到楚晚寧跟前,手足無措地看著他血肉翻出的可怖傷口。

  「不……師尊……」

  「師尊!!」

  薛蒙和師昧想要過來,楚晚寧似是恨鐵不成鋼的神情,揮下一道結界,將他二人齊齊斥開。而後厲聲道:「天問!!!」

  天問應聲而出,將刺著楚晚寧的數十道尖銳籐條盡數劈斷!

  可那籐條並非俗物,楚晚寧能清晰地感到它們在他血肉間吞吃著他的靈力。別無他法,只得銀牙緊咬,抬手握住斷枝,狠了狠心,將籐枝猛然拔出!

  一瞬間,鮮血狂湧!

  楚晚寧將斷枝扔開,喘了口氣,點住自己的靈脈和穴位,暫止失血。而後一雙黑的發亮的眼睛瞪著墨燃,啞聲道:「給我。」

  「師尊……」

  「把你的簽籌換給我!我和你換!」楚晚寧厲聲道。

  墨燃此時也明白過來所謂「血滴漏」是什麼意思了。勾陳百萬年前布下的戾法,與他前世折磨楚晚寧的法子是何其相似。

  果然無論神魔人鬼,惡毒起來,挖空心心思的主意,都是那樣的接近。

  血滴漏。

  就是以人血替代細沙,替代流水,灌入滴漏之中,用以計時。

  人血流盡,時間結束。

  他上輩子加冕踏仙君時,不就是用楚晚寧做了個滴漏,要楚晚寧親眼看著他踩到眾仙門頭上,要楚晚寧的血在他面前一點一滴地流乾嗎?

  然而這一世,在勾陳布下的血滴漏之前。

  楚晚寧卻願意主動將自己安全的簽籌用作交換,他願意替自己走上銅架,他……

  墨燃整顆心都亂了。

  他甚至無法思考。

  怎會如此……

  怎會如此!!

  銅滴漏一擊不中,沒有捆到人,再一次揮舞著籐枝,欲第二波出襲。

  楚晚寧望著他,眼底的波光在細微顫抖。

  他疼地面色蒼白,微微喘息著:「墨燃,你……你聽話,快給我。」

  「……」

  「快一點……」楚晚寧的臉色白得像月下新雪,「……你難道還想讓我替你擋第二次攻擊嗎?!」

  「師尊……」

  籐柳再一次撲襲而來。

  墨燃在那一瞬間抬手遞簽,楚晚寧不假思索地也伸過手去。

  豈料在雙掌就要觸碰到的須臾,墨燃眼中劃過一道明光,他幾乎是迅速收掌,反手將毫無防備的楚晚寧攔在身後,也就是同時,第二波籐柳襲到,墨燃迎身而上,少年的身軀瞬間被柳籐裹緊吞沒,扯拽到銅滴漏前。

  「墨燃!!」

  數十道柳籐纏著他,將他簇上十字絞架,緊緊捆縛。墨燃側過臉,朝楚晚寧望了一眼,嘴唇動了動。

  楚晚寧的眼眸猛然睜大了。

  墨燃的聲音不是太響,但他聽得很清楚,決不會錯。

  墨燃說:「師尊,我其實真的不是……劣質難改……」

  所以,你能不能,不要放棄我。

  ——

  可是後半句話,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前世他想說沒有說,這輩子,也已經遲了。

  楚晚寧放不放棄他,他已經看得不再那麼重要。

  只是不想欠這個人的而已。

  他很笨,已經有些搞不清楚自己對楚晚寧的感情了,不想為此而更加混亂。

  這輩子,墨燃心想,自己在意的,在乎的,只會是師昧而已。

  之所以不願與楚晚寧交換簽籌,只是不想無故受此人恩惠,只是不想……

  不想再一次,看到楚晚寧鮮血流乾。

  他墨微雨也並非心如頑石,一生中最高興的事情,就是有人願意對他好。

  好一點點,他就能笑得地眉目生春。

  若是很好很好,那便是讓他死,也是甘願的。

  繁密的籐條中,忽然露出一把熠熠生輝的利劍。

  那劍一看便是神武,雖然古拙,但凜然有一股英氣撲面。左右兩道箍稜;劍首齒紋如芒棘;劍格細狹,鑲嵌著牛首龍身的浮塑,紋飾繁複,劍身流溢藍色光輝,吹毛斷髮,屈鐵斷金。

  墨燃只來得及看到劍身上「勾陳」二字,連「上宮」都不及瞧全,這把屬於萬兵之神的利劍就直直刺入他的胸肋。

  血剎那流出,匯入滴漏。

  與此同時,神武庫忽然降下一簾瓢潑水幕,將墨燃和楚晚寧他們分隔兩邊。眾人都被這突如其來激流擋住。

  師昧喊道:「阿燃!!阿燃——!」

  湍急洶湧的水幕遮掩了他們的視線,令他們看不清後面墨燃的情況,楚晚寧幾次欲破水而入,卻一次又一次被狂流推彈而出,到最後他渾身都濕透了,漆黑的眉目鎮在焦急的臉龐上,嘴唇都是慘然無色。

  楚晚寧沙啞道:

  「墨燃——!」

  這一聲並不太響,卻顫抖得厲害。他自己未曾覺察,師昧卻陡然一驚,側目看他,卻見得素來鎮定從容的師尊被淋得狼狽不堪,纖長濃密的睫毛簾子簌簌顫抖著,神情裡竟有一絲壓抑不住的關切。

  眼見著他喚來天問,眉宇間皆是暴戾,猶如一張繃到極致的弓弦。師昧心生不安,一把拉住他,喊道:「師尊,別去了!進不去的!」

  楚晚寧甩手不理,一雙眼眸凌銳如刃,沉默地撐起一道結界,又執意往前。但那水幕包含著金成池的天地靈力,非但無法穿破,反而如萬箭銳利,直刺肌骨。

  他前番受了重傷,此時再受這般的強烈衝擊,竟是站不住,儘管捂著胸口強忍著,仍忍不住,蒼白著臉單膝跪下,背上傷口盡裂,洇出鮮紅的血水來。

  師昧臉上說不清是濺到的水花還是眼淚,慘然道:「師尊!你——你這又是何苦……」

  「什麼何苦?如果水幕後面的人是你,是薛蒙」楚晚寧厲聲道,「我都會……」

  他實在疼的厲害,蹙緊雙眉,說不下去了。

  豈料這時,忽然一道劍光自水幕之後狠劈出來,竟像劃豆腐般將這強大的幕陣一撕兩半。

  那劍氣凌厲異常,位置不偏不倚,正好斬在師昧所站的位置,眼見這就要劈到他身上,楚晚寧猛地一揮衣袖,盡所有靈力落下一道守護結界,將師昧牢牢護在結界下,自己則耗神太大,嗆出一口瘀血。

  一個高湛清明的男音緩緩響起,迴盪在這神武庫中:

  「吾乃兵神勾陳上宮,爾等宵小擅闖神武禁地,何等輕狂!」

《二哈和他的白貓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