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師尊不可辱

  他說的是墨燃重生第一天,滿身怨戾之下的所作所為。

  此時想來,雖說容九前世是對不起自己,與常公子合起伙來要謀自己性命,但那終究是上輩子的事情。這輩子的容九尚未與常公子做到這一步,墨燃當時拿他銀兩,確是解釋不清的。

  「是我不好。」如此情形下,墨燃也不願與他相爭,只道,「當時拿你的,往後都捎來還你。」

  「你怎麼還我?」容九問道,「再者說,我眼下要那些金銀珠寶又有什麼用?」

  墨燃:「……」

  「那些珍珠手釧,你能還給我,那我的命呢?」

  「什麼?」墨燃一怔,「你的命?」

  「對,我的命。」容九似乎觸到了心口某處傷痛,神情漸漸沉下來。

  「你知道,我是怎麼死的嗎?」

  「……」

  他大約是壓抑已久了,此時忽然揭蓋,底下騰騰的蒸汽就都瘋狂地冒出來,再也按捺不住,未及墨燃做聲,他就繼續惻惻地道來,神情忽然變得激憤,繼而漸趨扭曲。

  「那個姓常的歹毒,他見你不再喜歡我,就覺得我不值什麼價了,便騙我說——他待我是真心的,但無奈他家裡嫌我是館子裡的人,不乾淨,今後還是少來往的好。我當時眼瞎,還以為他情深意重,做此決定只是受父母所迫,被逼無奈……呸!我信了他的一派胡言!」

  墨燃道:「那你也該怨姓常的,怨我做什麼。」

  容九起了三分薄怒:「怎的不怨你?原本我蓄的那些錢財,是夠自己贖身的。但都教你拿走了,我當時心灰意冷,不想繼續再在館子裡待著,但沒錢就不能光明正大地走,只得偷偷逃出來。你要沒拿我的,我何至於如此狼狽!」

  「……你逃走了?」

  「對,逃走了,我逃去他家。」容九恨恨的,「但那姓常的不肯給我開門,館子裡的人又追了上來。最後我掙扎無用,還是被他們帶了回去,一頓毒打折磨,重新關了起來。」

  墨燃沉吟道:「可是姓常的說,你是去彩蝶鎮探親戚的時候,遇上鬼界破漏,這才喪了命。」

  「哈!」容九陰陽難分的臉上皺起一絲嘲諷,「他可真有臉說。親戚?我在彩蝶鎮,哪有什麼親戚!」

  「……」

  「你不是跟我說,這是在刀尖底下過日子嗎?我來告訴你什麼叫真的刀尖底下過日子!」容九越來越激動,五官幾乎有些扭曲,他此刻是真的有些像是厲鬼了,「我來告訴你我是怎麼死的!你們這些恩客!哈哈——恩客!」

  「我在館子裡呆了那麼久,被關著,沒飯吃,受苦受難。沒人來管我死活。過了好多天,我都快絕望了。姓常的又突然找回來,哭著跟我說那天他之所以不給我開門,是因為他爹娘正發脾氣,怕我一進去,就要被他家的僕廝活活打死!」

  這樣昭彰的謊話,墨燃聽著直搖頭:「你總不會信。」

  「不。」容九眼中有光彩發著抖,「我信了。」

  墨燃:「……」

  「我信了啊。」容九怨戾沖天裡,盤出一個笑來,嘴角扭曲,「我為什麼不信?信不信是有退路的人才能談的。我算什麼?一個賣皮肉的,別人拋出什麼我信什麼,不然連個一線生機都沒有。」

  他緩了緩,繼續道。

  「姓常的跟我說,他會兌現承諾,把我接進他家。但說他父母眼下接受不了我,讓我先跟他去附近一個小鎮上暫住。」

  「彩蝶鎮?」

  「對。彩蝶鎮。」

  墨燃已隱隱猜到發生了什麼,神情便沉了下來。

  果不其然,容九道:「我歡天喜地地收拾了東西,哦對,其實也沒什麼好收拾了。我這些年賣血賣肉得來的錢財,都被你一時高興盜了個精光。但沒關係,我那時候想,我有常公子。」

  「……呵。」他靜默些許,抽搐似的笑了一下,又將這三個字在唇齒間狠嚼,「常公子。」

  「是他騙你去了彩蝶鎮之後,在那裡害死了你麼?」

  「……不。」容九桀桀笑著,眼神幽怨,「不是他害死了我,是你們一條一條堵死了我的路,我才與他上的賊船。是你們,是你們害死了我。」

  容九吸了口氣,繼續道:「到了彩蝶鎮之後,我跟著姓常的,進到了一個大宅子,但裡頭清冷冷的,也沒有什麼傭人,他跟我說還沒來得急置辦,讓我在那宅子裡先休息,他出去買些東西。我就呆在那裡等,過了沒一會兒,我看到他跟個一男人走進了院裡來——」

  墨燃聽到這裡,驀地色變:「你可看清了那男人的相貌?」

  「沒。」容九道,「那男人戴著面具,披著斗篷,我什麼都瞧不見。……然後我就看到姓常的在那個男人面前跪下來,一張臉笑得比我接客時還諂媚。他真該看看自己那時候的模樣,教人噁心極了。他跟那個男人說,說我身上有什麼木靈精華的殘存,說我先前與你親熱過——是個好祭品。誰知道,我不修仙,也不想修仙,我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墨燃卻覺得頭皮陣陣發麻。

  他固然清楚,他與容九親密過,容九身上多少會存著些木靈精華。那個假勾陳一直在找合適的替代品,容九體內縈繞的靈氣雖然微乎其微,但畢竟純澈,確實適合拿來施法。

  「後來的事,也沒什麼好說了。」容九那輕浮慣了的臉上難得浮現一絲徹骨的冷,「如墨公子所見,我死了。」

  若是前世的墨燃,或是剛剛重生的墨燃,必定嗤之以鼻,嘲笑道:「你死就死了,跟我又有什麼關係?」

  但此刻墨燃卻有些笑不出來。

  他是憎惡容九,容九也確實不擇手段,前世甚至想要謀他性命。可是他先前與容九雖有肉體之歡,卻從未有過坦誠相言。忽在這陰曹地府聽到容九一番自白,墨燃卻有些百感交集。

  想了想,覺得千絲萬縷算不清,不若就此算了。

  他歎了口氣,說道:「容九,這件事,對不住。」

  容九活了一生,從未有人對他說過對不住,忽的一愣,像是全然不認得墨燃一般,瞪大眼睛來回打量他一番,而後道:「即便你如此說,我也不會告訴你畫像上那個人在哪裡。」

  墨燃道:「與畫像無關。」

  容九低著頭,頓了一會兒,忽然開口:「墨公子,你知不知道,常公子之前與我在盤算,說是要殺了你,奪你修為?」

  「我知道。」

  「你……你知道?」

  墨燃點頭:「我知道。」

  容九出了會兒神,恨恨道:「定是那姓常的走漏消息!」

  又凜然抬頭,眼中閃動著憤恨:「早知最後如此,我還不如聽他的,殺了你。總還有些好日子可過,不至於死的那麼慘。」

  墨燃望著他:「別人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那能怎麼樣?」容九道,「我只想過好日子。比如我出賣身體,有錯嗎?就和別人賣魚賣肉一樣,為討口飯吃。知道你們這些公子都瞧不起我,瞧不起我也沒關係,自尊、臉面,有什麼用?都不如一口好酒,一塊燒肉。所以如果當初殺了你,我就能活下來,我為什麼不對你動手?」

  墨燃嘴唇微動,原要反駁,但卻忽然想起了自己前世的所作所為,竟是說不出否認的話來。

  容九憤然道:「人為了活著殺禽吃肉,為什麼不能為了活著殺人?」

  墨燃歎了口氣,喃喃著問:「這樣活著有意思嗎?」

  像是問容九。

  又像是隔著紅塵,去問上輩子高座上的那個自己。

  「不知道。我不知道什麼叫有意思。」容九漠然道,「我從十六歲就被賣到館子裡接客,第一個客人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道士。你問我什麼是有意思?我不知道。我活著的時候就想有錢,有錢就能贖身,我就不用再拉著笑臉伺候別人。可是我到死都沒有自由身,都是你們這幫畜生害的。」

  墨燃沒說話,過了良久,才問他:「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選跟姓常的夥同,殺了我?」

  「不錯。」

  墨燃道:「好,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也還是會回頭,卷盡你所有錢兩,讓你沒好果子吃。」

  「你——!」

  容九激憤,臉上胭脂花染出的薄紅似乎更艷了,他身形搖晃一會兒,而後才慢慢穩將下來。

  過了些許,自知失態,他抬起手捻過額邊鬢髮,又隱忍著,重新掛上他慣有的柔媚微笑,只是眼光中,仍閃爍著怒氣。

  「隨你怎麼說吧。我容九,有我容九的活法。」

  「但願你在鬼界能活的自在逍遙。」

  容九瞇起眼睛:「那定然是很自在逍遙的。只要往床上躺落,就能換來輪迴永脫,不再受苦,我比屋裡頭那些傻子都瞧得清楚,我情願的很。」

  墨燃笑了笑,道:「但是容九,這些人是四鬼王手下的,你是死是活,是去是留,其實還得憑上面一句話。」

  容九一震,隨機警惕起來,一雙美目盯著他。

  「你什麼意思。」

  若非如此情形,墨燃也實在不願再與他這般撕扯膠著,但容九性子雖軟弱,恨起來卻也是油鹽不進,只得沉下氣來,與他說:「你覺得畫像上那人不過如此,但我卻覺得他很好。各人眼光不同,誰都說不好鬼王會不會瞧中他。」

  「這般冷冰冰的相貌,誰能瞧得上他?」

  「那可未必。」墨燃道,「鬼王若是喜歡柔軟之人,何不當時就挑了你去?」

  「……」容九不吭聲了,神色卻有些難看。

  墨燃趁熱打鐵:「他這個人,脾性駿烈,若是讓他選上了,恐怕會將這鬼界掀個底朝天。到時候問罪下來,四鬼王這邊難逃其咎,殺幾個陰兵那是沒跑的事兒。你要做絲蘿,總得要樹立得穩妥。要是你才剛纏上去沒幾天,樹就倒了,沒有依靠是小事,連著你籐籐蔓蔓一地拔起,那就是魂飛魄散的結局。」

  容九原本蒼白的臉色,好像愈發蒼白了。

  但他仍無不嬌媚卻又狠毒地說:「我不信這邪。」

  墨燃:「……」

  「墨公子,我賭了,我偏生看不慣你過得比我好。」

  幾許沉默,墨燃忽然也狠了,他盯著容九的臉:「我不跟你賭。容九,這個人我是一定要救的,你非要這麼玩,我跟你玩命。」

  容九仰起頭,目光灼灼,忽而蛇蠍般把手貼上墨燃胸膛:「他是你的誰?跟你相好多久了?有我久嗎?他在床上,有我好嗎?是花樣玩的更多,還是叫的更好聽?」他頓了頓,睫毛悠然垂落,「墨公子,你不是會替人玩命的那種癡情主,你這人心底是沒情意的,瞞不過我。」

  話音未落,臉頰被墨燃狠狠捏上。

  墨燃將他拎開,漆黑的眉目豎著,眸中躍動著焰火:「從前沒有心,現在有了。」

  容九猛地抬眼,對上他的面龐,忽然發現這個人是熾熱的,甚至有些陌生。

  人好像還是那個嬉笑怒罵的墨微雨,魂卻好像有哪裡不一樣了。

  他像是被這樣的墨燃燙到,不由自主地打了個顫,想轉身跑走,卻被對方死死掐住。

  「還有。」墨燃說,「我與他……從今而後,清清白白,我敬他愛他,不存妄念。你莫要辱他。」

  他說著,這才把容九一推,容九撞在柱上,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的人。甚至也沒有仔細琢磨這個「從今而後,清清白白」是怎樣古怪的表達。若是他神智清明時,是定能琢磨出其中的微妙的。

  從今清白,就是說,曾經不清不楚,有情有色。

  但容九沒琢磨過來。

  「他不是你的……不是你的……」

  墨燃道:「不是,他是我師尊。」

  容九便不吭聲了,只是他這樣的人,總能從字裡行間嗅出些細微極了的情誼來,那種情誼墨燃自己或許都沒有發覺,但容九卻聞得到。

  他幾乎能確定,墨燃是愛畫像上的那個人的,這念頭讓根本得不到任何愛戀的他,不禁生出一股苦澀的妒意。

  最是風流墨公子,也會為一個人上刀山下火海,豁了命要去救。

  他忽然想,如果當初對墨公子真心一些,掏的是真肺腑,那墨燃會不會……也為自己露出些純澈的真情來?

  然而他還來不及想完,就聽墨燃復又開了口,聲音又狠又冷,不似玩笑:「容九,我最後問一遍他在哪裡,你若還是不知道。我是修道的人,該怎麼樣下藥或是施法蠱惑一個人的心智,還是清楚的。你信不信我豁出去自己去見鬼王。」

  這下容九是徹底驚呆了:「你……」

  「我為非作歹了一輩子,現在我想好好來過。但要是沒人成全我,我便還是那個墨微雨。」他輕聲說,「容九,你想清楚了,我是不怕死的,也不怕魂飛魄散。你要這麼絕,什麼我都做得出。」

  兩人便都沒再說話了。

  只是目光相對,剛毅的碰上怨憎的。執著的碰上不甘的。燙的碰上冷了。

  而後容九眼裡的冰化了,他幾乎是在墨燃這樣燎原的逼視下,頹然敗下陣來。他的妒恨很深,墨燃的執念也不淺,兩相對峙,他不會是踏仙帝君的對手。

  容九面如死灰,即便胭脂花嬌艷,也蓋不住一臉枯槁,如斷壁殘垣。

  「你為什麼,要為他做到這份上?」

  「他待我最好,我卻拿他當最恨的人來欺負。我欠他的。」

  「……」

  「我確實,沒有見過這個人。」半晌之後,容九輕聲道,但見墨燃神情,又慢慢補上一句,「我沒有騙你。但是,新捉來的鬼都關在東邊最大的那個殿裡。一人一個窄小的房間,和籠子沒什麼兩樣,上著鎖。有戒嚴衛在來回巡邏。你去那邊,應當能找得到。」

  墨燃哪裡還能再等,他轉身就要往夜色裡奔。容九怔楞地立在原處看著,不知是怎樣的苦澀情緒湧上心坎兒,他忽然無法遏制地朝著墨燃的背影喊起來:「墨微雨,你——你想好好來過了?誰能好好來過!咱們都是污泥裡頭浸過的人!誰都不能好好再來過!」

  「墨微雨!你瞧著,我容九就是要過好日子,就是好死不如賴活著,我賣身賣肉賣了魂魄我整個人都爛掉,我也要穿金戴銀!你瞧著吧!你以為你髒到骨子裡擦一擦嘴角就能把腥味擦掉了?你想得美!你從你的良,我做我的娼,看誰日子能過得好啊!墨微雨!」

  他嚷著,直到墨燃的背影都瞧不見了,他才忽然抬手,猛地摀住臉,蹲下來哽咽道。

  「憑什麼你能重來啊,憑什麼你這麼爛的人,也有人待你好啊……憑什麼……」

《二哈和他的白貓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