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師尊,答應我

  怦。怦。怦。

  心跳既沉又緩。

  楚晚寧也跟著眨了眨眼睛,目光中驚訝和喜悅,尷尬和侷促一閃而過。玉衡長老真不愧是玉衡長老,十年如一日地清冷著,要收拾顏面當真比誰都從容不迫,很快便斂了過多的情緒,似乎方才對墨燃失望怒斥的人並不是他。

  「你既沒死,下來做什麼。」

  這話問出口,楚晚寧便後悔了。

  瞧墨燃這樣子,當是來救自己的沒錯。但若是墨燃親口對自己說出這句話,楚晚寧覺得自己恐怕會心跳失速,一派馬亂兵荒。

  他緊張之下,都忘了自己已經死了,哪裡還能有一顆心。

  可墨燃直直凝望著他,卻沒有這樣講話。

  他大約是明白如果自己說「我來是為了你」,會讓楚晚寧尷尬無措。

  所以他略微沉吟,最後抿了抿唇,反倒是垂著睫毛,溫和地問:「師尊猜我下來做什麼?」

  「……你下來找不自在。」

  「師尊什麼時候改了個名兒叫不自在了?」墨燃笑道,「都不告訴我。」

  楚晚寧像是被他從未有過的溫柔扎到,迅速又抽了手,羞極又怒:「胡言亂語,當真放肆。」

  墨燃總算是發現了一個秘密。

  他發現楚晚寧的怒,是他的一張假面。這人太彆扭,情願把這張牙舞爪的油彩面具覆在臉上,遮掉下頭所有波瀾,無論是溫柔的、喜悅的、開懷的、羞澀的、悲傷的。

  好傻。

  楚晚寧傻,假面戴了一輩子,不嫌累。

  自己也傻,從頭活了兩輩子,方覺察。

  但這樣說了一番話,氣氛總不再像方才一般凝重了。楚晚寧四個魂都已尋到,重生再望。

  墨燃心情也好,又拉住楚晚寧不鬆手,跟他絮絮叨叨地講了自己為什麼會到地府來,講了懷罪大師,說到一些事情的時候,總忍不住停下來,待喉頭哽咽消散,才復又紅著眼眶,繼續說下去。他這一番解釋,裡頭出現最多的三個字,便是「對不住」。

  楚晚寧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待人好,並不是想要拿這種好來換取什麼,也怕別人收了他的好,從此惴惴不安。

  其實他是怕自己一腔熱血,奉上熱氣騰騰的心肺,卻被對方輕描淡寫地擱在一旁,兀自涼掉。

  所以他雖然光明磊落,卻獨在與人為善這一節躲躲藏藏。

  他戴了一輩子面具。

  可是有一天,自己喜歡的人伸出手,直突突地就把他臉上濃墨重彩的憤怒摘掉了,好像摘掉了他的螃蟹殼。

  他怔怔站在原地,忽然就不知道該怎麼辦好。

  出神間,墨燃已經在他跟前跪了下來,一隻手仍然握著他的手,好像怕他會消失一樣。

  楚晚寧有一瞬間荒謬不羈又羞恥的念頭。

  他這徒弟素來膽大妄為,且不按常理出牌,他忽然被墨燃握住手又這樣對待,竟覺得對方似乎是想做些什麼。

  「……」他有點被自己這個念頭駭到了,臉色愈發陰沉,不知道該以什麼表情面對,只好習慣性地高冷。

  但墨燃沒有做任何事情,他只是牽著他,像牽著失而復得的珍寶。

  那是他前世棄之如敝屣的人。

  「師尊。」

  一切仇恨放落後,他跪在他跟前,是誠懇,恭敬,甚至熾熱的。

  「從前都是我不對,以後你說東我就往東,你說西我就往西,我只想你好好的。」許是用情深了,墨燃雖然仍笑著,眼眶卻有些濕潤了,「你跟我回去吧。好不好?」

  楚晚寧沒說話,臉上寡淡如水,心中烽火狼煙。

  「師尊。」

  青年的聲音很柔和,軟糯的,帶著些少年餘韻。

  墨燃恨一個人的時候,那是真恨。

  但要待一個人好,那就是掏心窩子的好。

  他從來偏執,向來極端。

  「跟我回去吧,你答應我,好不好?」

  楚晚寧依舊沒動靜,只淡淡低眸望著他,不知在想什麼。

  墨燃怕他不高興,因此心中雖然難過,但臉上仍掛著笑,盡力不讓自己太難堪,憑白給師尊添堵。他拉著他的手晃了晃,逗他哄他:「師尊要是願意,就點個頭。」

  「……」

  墨燃又怕他一直不點頭,想想又道:「我數三下,可以麼?」

  「……」

  「師尊要是不說話,我就當你是答應了啊。」墨燃侷促而溫柔地說,頓了頓,他慢慢數。

  「一,二,三。」

  可楚晚寧就像一個凍久了的人,驟然把他放到溫水裡,他感到的不是暖,而是疼。

  他以前是個沒人稀罕的,因此凍得時候也不覺得難受,而一旦有人待他好了,溫熱裹住了他,他才好像終於有了痛的權力,忽然每一寸血肉都疼起來,每一寸皮都在皸裂。

  才覺得好疼。

  他的手指尖,在墨燃逐漸汗濕的掌心裡微微發著抖。

  墨燃見他不吭聲,愈發緊張,怕他心灰意冷,並不想回到陽間。

  可他不敢動,怕一動,楚晚寧便會棄他而去。他維持著融融笑意,說:「剛才數得太快了,你應該沒有準備好,我再數一遍。」

  「一,二,三。」

  楚晚寧:「……」

  墨燃喉結滾動,他也在發抖了。他近乎是笑著哀求:「師尊,你聽到了嗎?」

  楚晚寧的鳳目似乎終於有了些神,但依舊顯得茫然,定定地看著墨燃的臉,沒有任何表示。

  「我再慢慢數一遍,我怕你聽不著。」墨燃說,「一、二、三。」

  「……」

  「我再數最後一遍哦……」

  「一、二、三。」

  「真的是最後一遍了。」

  「一、二、三……」

  楚晚寧似是無情地瞧著跪在他跟前,一遍又一遍,和傻瓜一般掰數著一二三一二三的人,好像這樣一次又一次地重新來過,就能讓時光倒回,讓枯木開花,故人復生。

  眼前的那個徒弟,執拗又賣力地數著,笨拙又固執地數著,他好像在數著自己的罪,數著師尊待他的好。

  數到最後,聲音是顫抖的,笑容是惶然的。

  「師尊。」

  墨燃仰起頭,他眼眶是紅的,但他都已害的楚晚寧到了如此地步,他不想在意識清醒的楚晚寧面前哭,再惹師尊難過。

  於是他忍著,依舊笑著,商量般輕鬆的口吻。

  「我再數一遍,你理理我,好不好?」

  楚晚寧忽然被他這樣的懇求,刺得心如刀割。

  他幾乎是觳觫地,要把手從墨燃指尖抽出。

  但這一次墨燃握緊了他,說什麼也不放開。

  青年堅定地,緩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類似犬一般的執著。

  他說:「一、二、……」

  外頭忽然傳來了湍急的腳步聲,喊叫聲,咒罵聲,楚晚寧驀然抬頭,遠望去樓下燈火如海,浩浩蕩蕩的陰兵大軍追了過來,直撲他們的所在。

  容九終究還是逮到了機會告密了。

  「在那裡!樓上!樓上!」

  「抓住那個小賊!」

  「反了天了這是!」

  惶惶急急翻天覆地,火把和鬼影像潮水一樣從遠處滾滾而來要把他們兩個人吞吃抹殺掉打入無間地獄萬四不得超生。

  墨燃卻沒有回頭,那一刻他握著楚晚寧的手,忽然很寧靜。

  雖然楚晚寧不是他的愛人,但卻是他愛著的,敬重的人,是愛著他的,待他好的人。他看著他,心是穩的。

  楚晚寧斥他:「你昏了頭嗎?!還杵著做什麼?」

  他說著,一把反拉住墨燃的手,將他從地上拽起來,飄零燈火中他目光灼灼,與生時別無不同,楚晚寧蹙眉怒道:「走啊!」

  墨燃愣了一下:「我們嗎?」

  楚晚寧氣惱至極:「還能是誰?!」

  墨燃怔忡地,他顫抖著閉上眼睛,復又睜開,而後忽的笑了,那笑容很好看,眼眸裡還染著水霧,像是蘸著露珠的繁花,錦繡無邊。

  他終於、終於鬆了口氣,緊緊扣住楚晚寧的手指。

  十指交握。

  他抵住楚晚寧的額頭,小聲地,莊重地,說:「三。」

  「三什麼三!快走!」

  外頭無盡的厲鬼追來了,墨燃這才回頭看,啊呀一聲有些急了:「師尊,先開個結界擋一擋!然後我把你渡到引魂燈裡去!」

  「不會。」

  「……啥?!」墨燃呆若木雞。

  楚晚寧冷著臉,但依然有些尷尬,惱羞成怒的:「我若還有法力在,豈能被困在這破籠子裡?」

  「……」

  得了。

  楚晚寧的這個魂魄,缺掉的是「修為」。

  由於把魂魄收入引魂燈中,需不受打擾地吟唱一段咒訣,用時雖不長,但眼下這種情況是絕對不可能的,墨燃便只能拉著楚晚寧跑。

  所幸楚晚寧修為雖失,但身手仍在,並不會拖墨燃後腿。兩人奪路而奔,後頭是滔滔無止的陰兵狂流,跑到正殿門口,楚晚寧問:「你認路嗎?」

  墨燃道:「不認得。」

  楚晚寧:「……」

  墨燃卻並不洩氣,指了指高聳的宮牆:「走上面,看得清楚些。」

  所幸楚晚寧輕功底子扎實,即便沒有修為支撐,飛簷走壁仍然不是問題。他飄然踩上簷瓦,低頭見屍群已怒嗥著撲殺過來,便對墨燃說:「你將見鬼召出來!」

  墨燃依言照做,手掌相擦,一道刺目凜冽的猩紅色光輝如同騰蛇吐信,猛地竄將出來,緋紅柳葉泠泠拂動,神武柳籐盤繞在他腳邊。

  「靈氣過五里,入曲池,彙集商陽,抽下去。」

  刷!

  楚晚寧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補充道:「少灌些靈力。」

  墨燃聞言一怔,待要收勢已來不及。

  只聽得轟的巨響,嘶嘶游蛇在甩出的瞬間天火爆裂,猶如吞吐著焰電的騰龍,怒吼著自墨燃掌心直貫屍潮。那烈焰渾熊的火舌幾乎燎盡了整個廊道,帶火移星陸,升雲出鼎湖。幾乎眨眼間將咬在最前頭的幾十個兵卒連帶磚瓦草木,焚了個乾淨!

  楚晚寧:「……」

  墨燃:「……」

  「不是讓你少灌些靈力麼!」楚晚寧蹙眉怒道。

  「你說的時候我都已經……」突然想到不能和師尊頂嘴,要恭敬,墨燃悻悻閉嘴了,道,「師尊教訓的是。」

  「罷了。」楚晚寧一拂衣袖,「也是我說的遲了些。」

  墨燃一愣——原來要師尊服軟,只需自己先把過錯攬過來就好了麼?

  他眨了眨眼,不由地笑了起來。

  楚晚寧瞥他:「傻笑什麼,還不走?」

《二哈和他的白貓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