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晚寧躺在床榻上,頭腦昏昏沉沉的,意識時而清醒,時而又很模糊。
他恍惚間好像聽到兩個人的爭吵,似乎是師昧和墨燃,後來爭吵的聲音消失了,耳邊只有呼呼的風聲。
再後來,他好像躺在了溫暖的被褥間,有人在和自己說話,破碎的聲音猶如隔著汪洋傳來,他聽不清,只偶爾飄進三兩句話,什麼前世,什麼師尊——他隱約覺得這似乎是師昧的聲音,但他沒有太多的力氣消化,這些語句很快就如清晨的霧般散去了。
他的回憶在一點一點變得完整,一點一點變得清晰,前世的記憶就像雨水匯入江河,最終奔向大海。
他首先夢到的是幽深的迴廊,那迴廊建在死生之巔的紅蓮水榭,廊上覆壓著滿枝籐花,風一吹香雪飄落,滿紙都是芳華。
他坐在廊下,正在一張石桌前寫信。
信是送不出去的,踏仙帝君不允許他與外人接觸,亦不許他豢養鴿子或是任何的動物,就連紅蓮水榭外頭都被重重疊疊下了無數道嘯叫禁咒。
但楚晚寧還是寫。
太孤獨了,一個人,一方天地,大概就要這樣過一輩子。
要說不煩悶,那是假的。
信寫給薛蒙,也沒什麼多的東西,無非就是詢問近日狀況,是否安好,詢問外頭日月如何,故人怎樣。
不過,其實也沒什麼故人。
所以一封信慢慢地寫了一個下午,也沒有太多內容。寫到最後,有些出神,恍惚想起當年三個小徒弟都在身邊安好的日子,自己曾教過他們提筆寫詩作畫。
薛蒙和師昧學的都很快,唯有墨燃,一個字寫個三四遍都是錯的,總要手把手教他才行。
當時寫過什麼呢?
楚晚寧恍神地,筆墨在宣紙上緩緩鋪展開。
他先寫「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後寫「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一筆一劃,工工整整。
撰書也好,寫信也罷,他的字從來都是清晰端正的,怕讀書的人看不懂,也怕弟子跟著自己學歪。
字如其人,脊樑極傲。
他寫「故人何在」,寫「海闊山遙」。
後來,風吹著紫籐花落,歇在浣花紙箋上,他捨不得拂,看著那淡淡的瑰麗的紫,筆鋒漸轉,又寫「夢醒人間看微雨,江山還似舊溫柔。」
平平仄仄。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寫著寫著,目光都不由地柔和下來,彷彿又回到了當初的靜好歲月。
起風了,吹得紙張嘩嘩翻飛,有鎮紙不曾壓好的,被吹得飄起來,在午後斑駁清香的陽光中,亂了滿地。
楚晚寧擱落毛筆,歎了口氣,去拾那一地的書信與詩詞。
一張又一張,落在草地上,石階邊,落在殘花處,枯葉間。他正要去拾一張飄在落英芬芳裡的紙張。
忽然一隻修長勻稱、骨節分明的手出現在視野裡,在他之前,就將那頁紙揀起。
「你在寫什麼?」
楚晚寧一怔,直起身子,眼前站著一個挺拔英俊的男人,正是不知何時來到水榭裡的踏仙帝君墨微雨。
楚晚寧道:「……沒什麼。」
墨燃一襲黑金華袍,戴著九旒冠冕,修狹蒼白的手指上還戴著龍鱗扳指,顯然剛從朝堂上回來。他先是冷淡地瞥了楚晚寧一眼,而後抖平了手中的浣花紙,讀了兩段,眼睛就瞇了起來:「見信如晤,展信舒顏……」
沉默一會兒,抬起眼來:「這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
楚晚寧說著,想把信拿回來,卻被墨燃乾脆地抬手擋住了。
「別啊。」他道,「你緊張些什麼?」說完這句話,他又仔細往下面看,視線一掠數行,不動聲色地,「哦。寫給薛蒙的?」
「隨手寫的。」楚晚寧不願連累旁人,說道,「沒打算寄出去。」
墨燃冷笑:「你也沒這通天的本事寄出去。」
楚晚寧與他無話可講,轉身回桌台前收拾那一桌子的筆墨紙硯。豈料踏仙君跟著走過去,黑金色袍袖一展,摁住他正想收起的那張信紙。
鳳目抬起,對上踏仙君那張神情狹蹙的臉。
「……」
罷了,他要就給他。
於是撤了手,去拿另一張,結果又被墨燃摁住。
就這樣,他拿一張,墨燃攔一張,到了最後,楚晚寧終於有些不耐了,不知這人陰陽怪氣地又發什麼瘋,掀起眼簾,陰沉道:「你想怎麼樣?」
「見信如晤,展信舒顏,是什麼意思?」墨燃眸色幽深地望著他,薄唇輕啟,「說啊。」
花枝和籐葉簌然拂動,光影斑駁間,楚晚寧不由地想到了當年剛剛拜入自己門下的墨燃,笑容和言語都很溫軟,恭謹地笑著問他:「師尊,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這是什麼意思呀?師尊能教教我嗎?」
兩相對比,此刻踏仙君這種咄咄逼人的態度讓楚晚寧心中隱痛,他驀地低頭,不再說話,闔了眼眸。
他不吭聲,墨燃就開始漸漸陰鬱,在這片沉默中,他拿起桌上的信紙,一張一張閱遍,越往後看,眼睛就瞇的越發危險。他若有所思地喃喃著,一個能把年號擬成「戟罷」的男人,在石桌旁尋章摘句,絞盡腦汁。
到最後,面目陰鷙,驀地將那一疊信紙拂於地面。
他冷然抬起眼來。
「楚晚寧,你想他。」
「……沒有。」
他不想與他糾纏,說著轉身就要走,可是沒走兩步,袍袖就被拽住了,緊接著暴躁而凶悍的力道扼住下巴,天旋地轉間,已猛地被推在了石桌上。
墨燃的手勁是那麼大,那麼狠,轉眼就在他臉頰掐出青紫紅痕。
陽光透過籐花灑下來,照在楚晚寧的眼睛裡,那眼睛裡映著踏仙帝君幾乎有些瘋魔扭曲的臉。
英俊的,蒼白的。
熾熱的。
踏仙君渾不知羞恥二字,幕天席地就開始撕扯著楚晚寧的衣衫。如果說推在石桌上還有別的可能,那麼開始撕衣服顯然就再沒有什麼回寰於地了。楚晚寧幾乎是惱羞成怒地低喝道:「墨微雨——!」
飽含著怒意和失望的語氣並沒有熄滅墨燃的邪火,反而如熱油倒落,濺起烈焰雄渾。
猛地侵入進去時,楚晚寧只感到極度的痛楚。
他不願意去碰墨燃的背脊,只反手痙攣性地抓著石桌的邊緣,低沉地喘著氣:「孽畜……」
墨燃的眼眸裡蒙著一層血氣,對孽畜二字倒是不做評判,而是陰惻惻地:「你不解釋也罷。確實不應當再問你。你如今根本不能再算是本座的師尊了。」
他的動作激烈而凶狠,只一味尋求著自己的快意與舒爽,至楚晚寧的感受卻如草芥。
「晚寧如今算什麼呢?」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不過是個側妃,禁臠……腿再給本座分開些。」
糾纏間,墨燃將他翻過身去,滿桌的紙墨都被打得紛亂,毛筆也跌在地上。楚晚寧被他摁在桌邊,身下是無休無止的痛苦,眼前是無邊無際的蒼茫。
他看著那一字一句,看著那一筆一劃。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
故人何在?
海闊……山遙。
字句誅心。
眼前尚有少年時的墨燃在朝他微笑,漆黑的睫羽簾子溫柔地顫動著,像是棲落黑色的蝶花。
耳鬢卻是踏仙君低沉的喘息,在折辱他在欺踐他,在沙啞地說:「楚晚寧……呵,本座的楚妃心裡頭竟還會惦記著別人?」
「什麼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嗓音裡竟有殺意,「你以為我真的一點都不懂嗎?」
楚晚寧咬著牙,伏在石桌上,身上被咬的,被掐的,都是濕紅印記,鳳目卻是倔的:「你不懂。」
明知道出言頂撞會換來更凶狠的對待,卻還是執迷不悟地說,你不懂。
你不懂故人是誰,你也不知道海闊山遙究竟是為什麼。
你不會知道君是誰,月又指誰。
你……不會明白。
好一番荒唐之後,墨燃終於放過了他。
楚晚寧衣衫凌亂,躺在紫籐花裡,躺在詩詞筆墨之中,他的眼尾有紅痕,像是胭脂花被掐落時染在指端的艷色。
嘴唇都已咬破了,都是血。
他起身,慢慢地穿好衣服……被軟禁了那麼久,從最初的鑽心剜骨,到如今的哀莫大於心死。
靈核毀去的他如今還能做什麼?所謂的尊嚴,不過也只剩下了事後,總要固執地自己穿好衣衫,不願假於人手。
他做這一切的時候,墨燃就坐在石桌邊,拿著他寫過的書信,又一張一張地看。
看到夢醒人間看微雨的那張時,他的手似乎微微凝頓,但很快他就將那張紙翻了過去,而後帶著譏嘲地:「骨頭都軟了,字倒是依舊挺秀。」
他把這一疊書信收進袍襟裡,而後站起來。
風吹過他的衣擺,玄色衣冠上的金線襆黼流淌著華彩。
「走了。」
楚晚寧沒說話。
墨燃睨過眼眸,紫籐花影將他的黑眼睛襯得愈發幽深:「不送送本座?」
樹蔭流淌,楚晚寧嗓音低啞,慢慢道了一句:「我曾教過你的。」
墨燃一怔:「什麼?」
「見信如晤,展信舒顏。」他說完這句話,終於抬起睫毛,看了那位登人極的男子一眼,「我教你寫過,是你忘了。」
「你教我寫過?」墨燃皺起眉頭,這倒不是在刻意捉弄楚晚寧,看他的樣子,他是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
欲走的人又停了腳步。
墨燃問:「什麼時候的事情。」
楚晚寧望著他,說:「很早之前。」
他說完這句話,就轉過了身,往紅蓮水榭的屋子裡走去。
墨燃杵在原處,一時沒有離開,也沒有進來。後來楚晚寧從窗口瞥見他又回到了石桌前,拿著壓在鎮紙下的剩下一疊書信翻閱著。
楚晚寧把窗也關上了。
當天晚上,他就因為受了折磨,又不知道該怎麼好好清洗自己,所以感了風寒。
原也不是什麼大事,他覺得墨燃也不會知曉。但那天不知出於什麼原因,聽劉公說,似乎是宋秋桐煮了一碗抄手,不知為何就惹得踏仙帝君勃然大怒,非但沒有留宿皇后居處,便連晚膳都沒吃,就拂袖而去。
夜深了,開始下暴雨。這時候,紅蓮水榭裡來了人。
「陛下有諭,請楚宗師移步寢宮。」
這些親隨,明明都很清楚墨燃和楚晚寧之間的關係,卻還被墨燃要求著管他叫宗師。
若非是尚存一絲心善,那便是刻薄與惡毒了。
楚晚寧身體難受得厲害,臉色顯得很蒼白,人也很陰沉,他說:「不去。」
「陛下有——」
「有什麼都不去。」
「……」
和一個病人上床自然不會是什麼有趣的事情,從前他身體格外不適時,墨燃也基本不會再強求些什麼。
可是沒過多久,那個被打發了的宮人就又回來了,他進了紅蓮水榭,在咳嗽咳得厲害的楚晚寧面前行了一禮,而後神情淡漠地說:「陛下有諭,小病無恙,請宗師前往巫山殿服侍就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