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晚寧自知別無選擇,終於還是披上厚厚的狐裘斗篷,撐起油紙傘,去了巫山大殿。
殿內連枝錯銀銅燈燃著熠熠光輝,九十九盞燈火明明暗暗恰如星河,將整個巫山殿映得輝煌燦爛。兩旁隨侍的親隨對楚宗師侍寢一事已是司空見慣,見他進來,皆垂眸行禮。楚晚寧面無表情地穿過偏門遊廊,往後殿休憩處行去——到雕漆朱門前了,他伸出手,推開門扉。
屋內很暖,與外頭的寒雨連江不同,更有撲鼻而來的一股馥郁酒香。墨燃慵懶地斜臥於榻上,白玉般的手指捏著紅泥小壺,正在飲酒。
「你來了。」
「……」
「坐。」
楚晚寧走到離他最遠的那個竹蓆,坐下,闔目。
墨燃倒也沒有強求他靠近,他已經喝得有些醉了,蒼白的臉上透著些薄紅。他斜乜眼眸,黑到發紫的眼瞳裡流著些細碎光輝。又悶一口,墨燃仰頭望著雕龍繪鳳的頂梁,手指在膝頭輕輕敲擊著。
他忽然問:「還會做抄手嗎?」
楚晚寧的睫毛微微一動,但他最後仍說:「不會了。」
墨燃有些不依不饒:「你做過的。就是那一年……他走的那一年。」
「我做不好。」楚晚寧臉上沒有太多的神情,「你說的不錯,那是東施效顰。」
墨燃瞇起眼睛:「你這是在記本座的仇?」
「沒有。」
「那如果本座現在命你做一份呢?」
楚晚寧沒有說話,墨燃目光灼烈地,逼視著他:「問你話。如果要你現在做一份,你還願不願意。」
「就算我做了。」楚晚寧終於睜開眼,冷淡地望著他,「你會吃嗎?」
沒有想到會被反將一軍,墨燃頰上霎時浮一層血色,似乎是酒氣上湧,又似乎是怒氣。總之他眼裡的情緒忽然變得很茫然,出了會兒神,這才反應過來。他於是咬牙切齒,暴躁地嘩啦一聲將酒盞拂落案前,上佳的梨花白灑了滿地。
墨燃陰鷙地站起,身影猶如山嶽。他邁過碎陶,大步走到楚晚寧面前,一把揪住了對方衣襟。
「你也好,宋秋桐也好。」踏仙君咬牙切齒地,「你們,統統都要給本座找不痛快。」
他鬆開楚晚寧,猶如兀鷹般在原地盤桓,來來回回地走著——
忽然,腳步停落。
他轉頭瞪著楚晚寧,問:「你什麼時候教過我見信如晤這句話的?」
踏仙君此刻已喝得半醉,講話半點理性都沒有,想到哪裡講到哪裡。
「我怎麼一點都不記得了。」
手腕被一隻冰冷的大手抓住,墨燃生拽著他,將他拽到書案前。鋪紙研磨,嘩啦攤開一堆書卷。墨燃道:「寫給我看。再教教我。」
楚晚寧本就發著低燒,被他這般逼迫著,急怒之下就愈發窒悶,漲紅著臉嗆咳了起來。
墨燃把筆塞到他手裡,陰沉而躁鬱地說:「寫。」
不耐地催促:「快些。」
楚晚寧的靈核在之前的師徒對決中已經破碎,身體一直都不好,這樣咳著咳著,喉間便有血沫嗆出——
墨燃這才怔住,盯著那星星點點的血跡看,而後慢慢鬆了手。
「也不過就是書信寒暄罷了,又能有什麼意思。」終於,楚晚寧止住咳,他長歎了口氣,拿帕子拭去唇邊的血。
他抬起眼,緩了口氣,望著墨燃:「從前每一封信,你都會寫這個開頭。但你恐怕是太久不曾動筆,所以忘了。」
「我……寫信?」墨燃黑漆漆的眸子瞪著他,「寫給誰?」他幾乎是慍怒地:「我給誰寫信?在這世上我還能給誰寫信?胡編亂造……胡編亂造……一派胡言!」
墨燃說這番話的時候困頓又懊喪,眼中閃爍著迷迷濛濛的光澤。
楚晚寧便是在那個時候,隱約覺得有那裡不對勁。但他那時候沒有多想,只當墨燃是喝醉了,記性不好。於是也只皺了皺眉頭,並沒有答話。
巫山殿的書房中,是有書信匣的,死生之巔所有信件都會鎖在一個乾坤匣裡歸檔。墨燃如籠中困獸逡巡幾圈,忽地想起來書信匣的存在,便將那塵封的匣子取出來,把一封又一封久遠的信函拆開。
那些信,大抵都是派中弟子寫的,按著師從的長老分門別類。寫信的人大多都已經死在了墨燃的叛門的那一年。這其中玉衡長老的弟子最少,只有三人,找起來便格外方便。墨燃很快就翻到了一沓厚厚的書信。
他顫抖著拆開來。
是他的字跡不錯,稚嫩歪斜,卻寫的極為認真。一封封看過去,每一封信上都寫著「見信如晤,展信舒顏。」
每一封都有。
墨燃的手指在顫抖,眼中閃著光怪陸離的色澤。
——
「阿娘,見信如晤,展信舒顏。」
「荀姐姐,見信如唔,展信舒顏。」
那些久遠的稱呼令人戰慄,令他觳觫。他的瞳仁瞇的狹長細小,陰雲在他英挺的臉龐覆壓聚積。
楚晚寧立在旁邊,初時依舊不在意,但越到後來,墨燃的神情就越讓他感到異樣……他忍不住將目光鎖在了書桌前,那個嘩嘩翻動著陳舊書信,舉止近趨瘋狂的男人。
一種細小的恐怖伸出尖喙,篤篤叩擊著楚晚寧的心房。
有哪裡不對。
他慢慢走過去,看著墨燃在信箋裡怔忡茫然而又瘋狂的樣子。
……哪裡不對?
「我阿娘已經死了……」忽然,墨燃喃喃著開口,抬眼望向楚晚寧,「我為什麼會給她寫信?」
楚晚寧在旁邊看著他的一舉一動,那種恐怖在心裡啄鑿著,好像有什麼腥風血雨的黑暗即將破殼而出。
陰雲降世。
忘了「見信如晤」這種寫了多遍的寒暄詞,已屬奇怪,但也並非是絕無可能。
可是忘了自己寫過的那麼多封信,一點印象都沒有,這實在太過蹊蹺。
墨燃還在一張張看著:「展信舒顏……展信舒顏……」那雙黑到發紫的眸瞳裡閃著的光澤是那麼痛苦,那麼矛盾。
確實好像缺失了某段重要記憶。
耳邊彷彿聽到了硬殼即將皸裂的聲響。
楚晚寧凝住呼吸,脊柱幾乎是有些發麻的。書房除了他們倆,沒有其他任何人,在這一片死寂中,楚晚寧動了動嘴唇,而後輕聲道:「你不記得了麼?你當初說過,雖然你母親收不到信了,但你還是你還是想寫給她。」
墨燃倏地抬頭。
楚晚寧只覺得自己的血液在一點一點涼透,呵氣成冰。
「你第一個學會寫的稱呼,不是自己的名字。」
墨燃怔忡地,低聲地:「那是什麼?」
「你讓我教你寫的第一個稱呼,是阿娘。」
外頭電閃雷鳴,狂風淒厲地呼嘯著,猶如無數鬼爪拍擊在窗上,震得窗紙木欞嘩嘩地響。
一道閃電劈落,照的人間一片蒼然。
踏仙帝君喃喃著:「……是你教我的?……為什麼一點印象都沒有……一點都沒有。」
風吹得林木蕭瑟倒伏,影子晃動,滿山滿院的厲鬼冤魂。
楚晚寧臉色煞白,他緊緊盯著墨燃,目如鷹隼:「你,都不記得了?」
心如擂鼓。
幾許沉默,回答他的,是墨燃幾乎迷茫地反問:「記得什麼?」
鼓停。
那細小的喙懼終於將外殼啄破,鋪天滿地的怖意狂湧奔踏,朝著屋內唯一清醒的人席捲而來,驚濤拍岸!
楚晚寧的頭皮都麻了——他不記得?怎麼可能不記得?!
當初墨燃說要給母親寫信,寫了足足三百餘封,說是要湊足一千封,而後在盂蘭盆節的時候付之一炬,燒與地府的娘親……
三百餘封信,怎麼可能會輕易忘記!
他嘴唇微微發抖,忽然有了一種極其可怖的猜想。楚晚寧啞聲道:「你……記不記得第一次瞧見天問時,你自己說過什麼?」
「我說過什麼?」墨燃道,「都多久的事了,我怎麼可能還記得清。」
「你說你也想要這樣的神武。」楚晚寧說,「你也想有一把天問……」
這個喝醉了的人就問他,眼神裡透露一絲嘲諷:「我要天問做什麼?是殺人,還是審訊?」
楚晚寧低聲道:「蚯蚓。」
當年紅蓮水榭外,少年稚嫩青蔥,笑吟吟地撐著一把油紙傘對他說:「可以救蚯蚓啊。」
但此時此刻,踏仙帝君瞇著虎狼般的眸子,卻是絲毫不解地:「什麼蚯蚓?」
外頭天雷破空,紫電貫夜。
轟隆隆的巨響。
楚晚寧驀地抿了唇,褐色眼瞳微微顫動縮攏。
砭骨的寒意。
那天晚上,墨燃其實沒有再對楚晚寧做什麼。他喝的真的是有點多了,後來就捧著那些書信發呆。
再後來,墨燃伏在案前睡著了,他睡著的時候仍在喃喃著:「什麼蚯蚓?……沒有蚯蚓……」
忽地有勁風吹開窗,砰的一聲響,山風夾雜著大雨灌入,驀地滅去了窗邊的幾盞燈火。
屋內驟暗。
楚晚寧立在墨燃身邊,唇齒發涼,低頭看著這個沉睡的男人。腦中那種不確定的念頭越來越清晰鮮明——墨燃為什麼會不記得這些零散的往事?為什麼會選擇性地忘記掉了一些純澈的過去?
是因為喝醉了?因為巧合?還是……有誰刻意抹掉了他心中的善念呢。
伏在桌上沉睡的踏仙君輕聲咕噥了一聲:「冷……」
楚晚寧的血都涼透了,他整個人都是麻木的,聽到墨燃說冷,本能地就慢慢走到窗前。
抬起手,將窗扉合攏,擋去了外頭的風風雨雨。
做完這些,楚晚寧卻沒有走,他怔忡地,將額頭抵在鏤著蝙鹿花紋的軒窗上,指節泛著白玉色。
過了好一會兒,他慢慢從衣襟內取出一張皺巴巴的靈符。
升龍符。
他已經沒有靈核了,墨燃覺得他完全不能再動用任何法術,所以那些楚晚寧曾經的符紙,他也懶得收走。
事實上墨燃這麼做也沒錯,楚晚寧咬破手指尖,滴了十餘滴鮮血,幾乎都透了升龍符紙,那上頭的小龍才無精打采地浮了出來。
它渾身都散發著虛弱的光,有氣無力地仰起頭:「啊……楚晚寧……好久不見……」
小龍立都有些立不穩,龍爪子在紙上邁了幾步,就又啪嗒一聲癱回紙面。它有些委屈又有些茫然:「你為什麼那麼久不找本座呢?為什麼又只給本座那麼一點點靈氣……唔,真的是靈氣……連靈力都算不上……你怎麼了?」
「說來話長,還是不說了。」楚晚寧輕輕把它捉起來,放到手掌上,「請你,幫我一個忙。」
「有事鍾無艷,無事夏迎春啊。」小龍歎息著,但它的力量與楚晚寧息息相關,所以它連抱怨的力氣都沒有太多,蔫頭耷腦地,「你說吧,這次想讓本座替你做什麼?」
楚晚寧帶著它,把它放在了熟睡的墨燃耳鬢邊。
指捏成拳,沒入掌心。楚晚寧原本就很難看的臉色顯得愈發蒼白:「去盡力試一試,看看他身上,有沒有什麼不該有的法咒。」
其實,初時那個燦爛馴順,連蚯蚓都捨不得害死的少年,最終竟成魔頭。
他作為師尊,怎會沒有絲毫的猜疑?
眼睜睜看著徒弟殺死了薛正雍、王夫人、殺死了姜曦、葉忘昔。
屠盡了儒風門。
踏盡了枯骨。
他看著墨燃殺戮,看著墨燃滿手血腥,臉上身上都濺滿熱血,站在死人堆裡朝自己回眸獰笑。
他痛心之餘,又何曾不覺得怪異?
墨燃原當不是這樣的人。
可當小紙龍竭盡全力,替楚晚寧在紙箋上奮力塗抹開一個符咒形狀的時候,儘管有所準備,楚晚寧還是驚呆了。
鍾情訣。
墨燃身上竟然有鍾情訣?!!
小龍畫完符咒之後,就失去了最後的力氣,它化作一縷青煙,重新消失在了升龍符裡。楚晚寧則執著那張薄薄的紙,顱內彷彿有山石崩裂,摧枯拉朽。
可是勉強冷靜下來,反反覆覆看了多次之後,楚晚寧卻發覺這個鐘情訣的圖像不對——
它竟然是左右顛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