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用第一禁術做什麼?」
也不知道是他第幾次這樣問,墨燃這天心情好,才終於慢悠悠地回答道:「回到過去。」
「然後呢?」
踏仙君眼皮一抬:「救他回來。」
「他」是誰,自是不言而喻。
楚晚寧白衣如雪,立在墨燃面前:「你若是仔細翻過第一禁術相關的典籍,就應該知道,沒有哪個扭轉時空的施術者能得善終。最後一位宗師試圖將女兒從另一個時空帶回自己身邊,與那個時空中的自己自相殘殺,那件事情的結局怎樣,你不會不知道。」
墨燃皺了下眉頭,換了個坐姿,長腿交疊,支著臉頰看著他:「本座還真不知道。」
「……」
「這種失敗的例子,又有什麼可看的。」
楚晚寧道:「沒有人成功過。」
墨燃道:「那本座就當第一個成功的人。」
楚晚寧又道:「時空一旦紊亂,你根本不知道會是什麼後果。」
墨燃幾乎是在嗤笑了:「即便天下大亂,洪水滔天,與本座又有何干?」
楚晚寧仍不甘心:「就算你真的把師明淨從另一個時空裡帶回來,那個另一個你呢?又當如何自寬。若是當年兩個宗師強奪一人的事情再次發生,你想過該怎麼辦嗎?」
墨燃笑吟吟地:「不過是另一個紅塵的我自己而已。他若攔我,殺了就好。」
楚晚寧驀地住了口,忽覺得毛骨悚然。
墨燃是真的已經瘋魔了。
「那若是……」幾乎是木僵地,楚晚寧慢慢道,「當年宗師搶女的覆轍重蹈。你與你自己強奪師明淨的過程中,發生意外,那個塵世的師明淨恐怕就會被絞碎在時空裂縫裡,你……」
這回話未說完,就聽得匡噹一聲響。
墨燃霍然起身,已把面前的果盤案幾踹翻。葡萄柑橘荔枝甘,此刻都如他殺過的人,砍過的頭,骨碌碌滾了滿地。
踏仙君大步踏過來,繡暗龍紋赤舄踩在地上,碎了一地果子,葡萄裂了像血,荔枝碎了像腦漿——他在這瀰漫著清甜果香的屍山血海中,驀地揪住了楚晚寧的衣襟,眼神如虎如狼。
「我知道你看不上他,希望他死。」墨燃陰沉道,「但你未免惡毒過甚。他怎麼說也是你徒弟,曾經拜過你,信過你。楚晚寧,你就這樣咒他。」
「我沒有咒他,與你所言,皆是事實。」
墨燃厲聲道:「誰要聽你的事實?本座想要的人,撕裂時空扭轉乾坤也要救回來!紅塵攔著撕紅塵,我自己攔著那就殺了我——你若再攔,那麼……」
他喘了會兒氣,眼神瘋狂中卻有些濡濕了。
那麼又當如何?踐踏?可他已把楚晚寧的脊樑踩斷。淫辱?楚晚寧早已是與他拜堂成親的男人。
那麼,殺?
忽然心中悶痛,竟說不出口,竟不知下文。
墨燃怫然離去,留楚晚寧獨自立在空寂大殿中,週遭四野都是黑暗,他知道這黑暗是一個人布下的局,踏仙君也好,北斗仙尊也好,都已泥足深陷。
可他該怎麼辦?
第一禁術一旦施展,如果只是撕開一道裂口倒還不算大事,就像人的傷疤能夠結痂,時空也能自愈。不過要是撕開的口子大了,變數多了,兩個紅塵交織錯亂,到最後或許就會變成古籍上記載的那樣。
崩裂。
「紅塵有序,若序崩裂,天罰將至,皆歸鴻蒙。」
——這句話楚晚寧不記得自己是在哪裡讀到過,但印象極其清晰,講的就是時空生死門失控的後果。
所謂天罰將至,皆歸鴻蒙,就是說,天神會給凡間懲罰,把兩個錯亂的時空都碾作齏粉,重歸於零。
第一禁術失控,代價將會是兩個時空的完全覆滅。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不能讓墨燃再這樣繼續下去。
那天晚上,墨燃忙著處理崑崙□□的卷宗,便沒有找楚晚寧再行廝磨。於是楚晚寧又提著風燈,去了藏書閣。
這也是墨燃的一點仁心,他知道楚晚寧再難成氣候,所以除了被惹怒的時候,平日裡也不在死生之巔設阻。什麼藏書閣、後山、哪怕神武庫,他都並不介意楚晚寧前往。
道理就和養貓一樣。
尖牙磨平,利爪剪掉,那也就夠了。如果做到把腿打折,讓貓咪動彈不得,野性全無,那也實在太過無聊。
楚晚寧在藏書閣梳理了自己得到的全部脈絡,結合了目前的情況,最終斷定兩件事:
第一,幕後之人極其擅長用藥,但靈力一定不強。這點很好理解,因為如果此人靈力本身就很雄厚,就根本不需要假借人手來做這些事情。
第二,師昧的死一定是幕後之人所策劃的,目的是催生墨燃心中仇恨。
這一點楚晚寧也在古籍上得到了佐證。
「八苦長恨可抹去人心中所有溫良,但也可保留對某一人的溫情回憶。」繁複的魔文被字句破譯,「因此,施術者往往使得長恨花主保留對自己的正常回憶,使得長恨花主認同施術者,依賴施術者,願為之入死出生。」
師昧早已去世,是他親眼見到的,不會有假。所以師昧應當不是施術之人,但墨燃顯然記得所有與師昧有關的美好回憶,而幕後之人正是利用了墨燃僅存的這一點純澈溫情,誘惑著他去觸碰三大禁術。
從掌控天下的珍瓏棋局。到讓死人復活的重生術。到扭轉乾坤的時空生死門。
墨燃也確實一一都去嘗試過了,無論成功與否。
什麼人會如此迫切地渴望同時掌控三門禁術?什麼人會希望大幅撕裂時空,冒著兩個紅塵都被歸零的風險,來滿足自己的私慾?
楚晚寧想不到,這個問題的答案此刻也不是最重要的了,重要的是他該怎麼趕在墨燃練出生死門之前,阻止這件事情的發生。
他幾番思索後,終於看清楚了擺在自己面前的路只有一條——
必須殺掉踏仙帝君,然後回到過去,趁墨燃心中的八苦長恨還未深種,將其遏制。設法拔除。
中過一次八苦長恨的人不可能再中第二次,這樣一來,哪怕在踏仙君死後,幕後黑手依舊設法開啟了時空生死門,也再沒有辦法得到最強戰力墨微雨。
殺掉踏仙帝君……
夜晚的藏書閣有飛蛾蹈火,撲進楚晚寧攜來的風燈裡,瞬間被火舌吞沒,殘軀都不剩下,唯有一片焦臭。
楚晚寧獨自看著那燭火,看著那些蠢笨的蛾。
火很亮,而心極冷。
殺掉踏仙帝君……殺了踏仙帝君……
殺了墨燃。
殺了那個,被掌控、被利用、好日子少的可憐的男人。
從前身為師尊,沒有保護好他,如今還要親手謀劃,令他伏誅。
楚晚寧驀地合了眼,微微將頭顱後仰,枕在書架間。風燈閃閃爍爍,而他也將如飛蛾撲向烈火。
必須殺了墨微雨。
下雨了。
霏霏小雨,入骨纏綿。
楚晚寧是他的男寵,從淺寐中醒來。
墨燃的慾望與精力從來都很驚人,楚晚寧不知道這個人對宋秋桐是否也會這般無休無止地糾纏,他發洩出來的究竟是單純的□□還是只對自己一個人的渴切。
不重要。
墨燃此時就躺在他身邊,已經熟睡,和之前的那麼多個長夜並無太多不同。這段時間他越來越荒唐,要的也越來越多,做完之後不出去是常有的事情,第二日醒來,朝堂之前,還會再行一番雲雨。
殺了他。
可是力量相差的那麼懸殊,楚晚寧不覺得自己會有勝算,哪怕就在枕邊。
再等一等吧。
他這樣跟自己說。
終歸是要做兩件事情,一件是殺人,另一件是自己搶在幕後黑手之前,先打開一次時空生死門,阻攔過去的墨燃近一步被長恨花吞噬。既然第一件無法立刻完成,他就去做第二件。
——開啟第一禁術,生死門。
關於這門禁術,他腦中不知為何總隱約有些印象。結合墨燃找到的那一卷拓本,在無數次失敗後,他終於大致還原了咒訣原貌。但因為沒有靈核,楚晚寧極難施展法術,好在他與九歌天生默契,哪怕沒有靈核也能召喚。所以雖然摸索起來很困難,經歷的挫折自然也不必多說。但總而言之,楚晚寧最後還是借九歌之力,撕開了一道極小的時空裂口。
那是真正可以通往過去的縫隙。
他靠近了,冥冥聽到那縫隙中傳來一聲哨子響--
時空生死門,開門哨子響,閉門哨子響。和傳聞中一模一樣。
他聽到有個悠遠空曠的嗓音在問他:「君往何處去?」
初時心如擂鼓,但真的船到橋頭,竟忽地坦然。
「君往何處去?」
當那個聲音再一次重複詢問的時候,楚晚寧看了一眼歌舞已起的巫山殿——今日自己惹了墨燃大發雷霆,此刻墨燃已召了宋秋桐過去相陪,應當不會再尋自己。
他深吸了口氣,鳳目有光:「我想回到墨燃剛剛中了八苦長恨花的那一年。」
他嘗試著,把話說的更清晰。
「也就是長恨花還在第一階段,一切都可以挽回的那一年。……你明白嗎?」
裂縫裡無人答應,但就在楚晚寧將要失望時,一道光輝忽然亮起,時空隧道緩緩打開。
一步踏進,睜開眼睛,面前有桃花飄落。
他竟真的回到了多年以前。
這個時候,死生之巔月白風清,是晚春時節。
楚晚寧站了一會兒,平靜自己,然後撥開重重繁花,自裂縫中行出。
他發現自己來到了門派後山。撲鼻而來的是王夫人栽種的花草清香,遠處亮著星星點點的燈火,那是數千名弟子房內透出的光亮,在夜色裡匯聚成靜謐的銀河。
故地重遊,恍若一夢。
楚晚寧立在原處,臉上雖無太多表情,但心中卻百感交集。他慢慢一路走下去,看著小弟子們嘻嘻哈哈地打鬧而過,瞧見舞劍坪上璇璣長老正在和祿存長老比試切磋,過一個拐角,甚至瞧見王夫人養的那只名為菜包的胖貓,正蹲在牆垣上,伸一顆毛絨絨的腦袋,去細嗅著牆頭盛開的月季花。
他錯了,不是恍如一夢。這些年,哪怕是在最好的夢裡,他都沒有能夠回到這樣的死生之巔。
楚晚寧看著眼前的一步一景,獨自往前走。
他知道自己沒有在夜裡離開紅蓮水榭的習慣,於是並不太擔心會遇到這個時空的自己。
走著走著,忽然見到迎面行來兩個少年,一個明艷若芙蕖,一個耀眼如雀屏。
他原本就很緩慢的腳步,終於忍不住停落了。
那是少年時代的薛蒙和師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