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倆正在聊著什麼有趣的事情,彼此臉上都有輕鬆明快的笑意,薛蒙甚至抬手往師昧鬢髮間放落一朵鵝黃白瓣的小花,被師昧哭笑不得地摘落,他就哈哈笑出聲來。
「啊,師尊?」
要閃身已經來不及,薛蒙轉頭時餘光瞥見了他,先是一愣,隨後欣喜道:「難得這麼晚了還能見到師尊。」一面說著,一面迎上前。
師昧也笑著跟過來,溫柔知禮道:「問師尊安。」
楚晚寧一時什麼話都說不出,他想從容答應,可是尚未開口,眼眶便紅了,所幸夜很深,有足夠的黑暗為他遮掩。
薛蒙頗有些貓兒一般的好奇:「師尊要去哪裡?」
「隨……」嗓音出口,卻是沙啞得不像話,他忙住了嘴,咳嗽一聲,緩了片刻才道,「隨便走走。」
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多問一句。
「你們呢?」
「我和師昧剛剛從無常鎮回來。買了許多好吃的。」一提起這個,薛蒙就顯得很高興,「今兒有廟會呢,熱鬧得很。」
換作這個時代的楚晚寧,這對話就應當到此為止了。
楚晚寧不會有過多的興趣去瞭解這些少年人湊了什麼熱鬧,買了什麼吃食,為什麼那麼開心。
他那時候淡淡的,與誰都若即若離,不愛去看一眼別人的私事瑣事。
但如今的楚晚寧,卻覺得薛蒙也好,師昧也罷,他們的每一個字,每個神情,甚至是眼神裡的每一縷光影都彌足珍貴。
他想再多看幾眼,多聽幾句。
這是他自己的紅塵裡,再也得不到的東西。
於是他問:「買了什麼?」
「師尊想看嗎?」薛蒙興高采烈地就去翻自己的乾坤袋,獻寶一般,「果丹皮,松子酥,桂花糖……」
絮絮叨叨地數著,忽捧一把桂花糖,全都奉到楚晚寧手裡。
「買多了,這些都給師尊。」
師昧也在一旁翻遍了自己的袋子,但他似乎沒買幾樣東西,翻來翻去,找不到什麼拿得出手的,耳根便有些浮紅。
「……」
楚晚寧道:「不用再給我了。」他揀了兩三顆糖果,便把剩下的都還給了薛蒙。月色下,他的眼神幾乎是濕潤而溫柔的。
「已經夠了。」
他知時空生死門隨時會閉合,他已經透支了九歌之力,再要打開並不容易。更何況那邊也就只有一夜辰光,回去得遲了,怕被踏仙君察覺。
摁捺住難平心緒,他問道:「墨燃呢?沒和你們在一起?」
兩人面面相覷,薛蒙道:「午飯後就沒看到他了。」
師妹也道:「他這幾天都沒怎麼跟我們在一起,大概是自己有些事要做吧。」
楚晚寧於是去了弟子房,但房內無人,又去廟會尋,亦不得見。眼看時辰空耗,不僅愈發心焦。
蹙著眉左思右想半天,忽地,他回憶起了一件事。
他想到了。
墨燃該不會是去了……
想了一半就沒再想下去,這個火苗般竄上來的念頭令他並不怎麼舒服,他的臉色慢慢沉下來,指節也不由自主地捏起。
——
他記起了墨燃初入歧途時常去的一個地方。
小半個時辰後,楚晚寧站在了一棟紅紫相間的雕漆木樓外,樓懸朱匾,上書仙桃會君四個大字。
這便是附近小有名氣的梨園仙桃樓了,此時夜已濃深,但花樓的璀璨華章方才開始。左右有客流湧進,大多是些樣貌油膩的男子,塗脂抹粉的小生,而楚晚寧面目清冷,腰背挺直,站在人潮中顯得格格不入。
「客官,裡邊兒請。」
「走一走看一看啊,今日有名角兒扮戲,湘潭來的名旦,歌不輸當年荀風弱,舞不遜昔日段衣寒。八十文一場,前排加十文——」
門口,小廝扯著嗓子在吆喝,身邊有搖著文人扇的公子哥恰巧路過,嘲弄道:「真是大言不慚,什麼名旦啊,也敢與當年的段荀兩位樂仙叫板。」
「就是,八十文一場還有臉和荀風弱齊名,荀風弱一場戲八百金都不夠哦。」
「這破戲園子又騙錢啦!」有更夫路過,撓著腋窩嘎嘎笑了起來。
楚晚寧聽不懂,聽著也頭疼。他乾脆抬手撩簾,進了樓裡。那裡邊兒正是綢燈高結,喧嘩鼎沸。有人在聽戲,有人在醉飲,有人在胭脂油彩塗抹出的魅艷溫柔中沉浮。
戲子金聲玉振,小倌玉肌生春。
一樓戲台上,貴妃正醉了酒,花團錦簇。那戲子舉手投足都是柔軟哀戚,連帶下頭看客奉上無盡唏噓感動。
「好——!好!」
「再來一段!!」
楚晚寧被刺鼻的脂粉香膩熏得劍眉緊皺,臉色陰沉。鳳目掃過,逡巡一圈,不見那少年人影。
他想,莫不是又猜錯了去處?
這時忙到脫不開身的鴇兒注意到了他,便如一隻繽紛艷麗的彩蝶,翩然朝他行來,咧開一雙抹著朱紅丹霞的嘴,笑著招攬:
「這位公子,聽戲請上座,尋歡裡屋瞧。」
楚晚寧看了她一眼:「尋人。」
「尋……」鴇兒一凝,笑容墜落,眼色就冷了三分,「尋人自便。」
楚晚寧歎了口氣,將腰間環珮取落,那是踏仙帝君贈與他的美玉,觸手生溫。他將玉遞給鴇兒,重複道:「尋人。」
鴇兒接過了,左右一看,溢彩流光,映得她眼睛都亮。
她輕咳一聲將玉收好,重新奉上笑容,比頭前更是豐盛飽滿:「公子要找誰?」
「一個看上去十五六歲的年輕人。」楚晚寧道,「姓墨。」
三樓緋容閣華毯絢縵,雕飾雍容。也難怪許多人願意終夜買醉於此,只消將那銀錢擲足,戲子佳人就編造一場罌粟花般的美夢,多少英雄化骨其中。若長夜可這樣消磨,被溫柔打發,誰又願意面對人生的瘡痍,現實之苦痛?
「就是這間了。」鴇兒抬起染著豆蔻的狹長手指,將門上雕著「容九」二字的木牌翻過來。
她抬起眼,玲瓏心思,若有所思地打量著楚晚寧,斟酌道:「公子先不忙,待奴家把九兒喚出來,再請公子去屋內與友相談。」
「……」
連鴇娘都看得出他對他的在意。
楚晚寧閉了閉眼:「勞煩你。」
她便進去了,屋內似有人語,破碎不清。
過了一會兒,她又出來,身後跟一小倌,楚晚寧瞥了一眼,那名為容九的倌兒臉頰仍帶著酡紅,側面瞧上去頗為眼熟,似乎像極了某個人。
容九與他低低行禮,便隨著鴇兒離去了。
楚晚寧推扉而入,映入眼的是一片紅紅紫紫的顏色,看得人頭皮發麻。屋裡沒有熏香,但有酒味。墨燃支著臉頰,側臥於床榻上,細長的手指還在把玩著小泥壺上繫著的紅色穗子。那床榻也是紅色的,很凌亂。最好不要去細想這上面曾經發生過什麼。
他走過去,霜雪一般,立在這片與自己格格不入的春情裡。
「唔……師尊來了?」
「……」
「坐下喝一杯酒嗎?梨花白,好酒。保準沒嘗過。」
楚晚寧道:「你醉了。」
墨燃笑嘻嘻地,見那白衣男子走到自己床前。他確實是醉了,忽地伸手,膽大包天,去拽楚晚寧的腰封。
「醉了好嘛,醉了天不怕地不怕,來來來,長夜漫漫,不如胡鬧一場。」
楚晚寧沒再吭聲,只是將少年墨燃從慾海一般浮紅靡艷的床榻上提起來,手上青筋微凸。他是個有宗師風度的人,這種時候依然端重肅穆,唯指尖的顫抖出賣了他的內心。
他閉了閉眼睛,輕聲道:「墨燃。」
醺醺然的少年「唔」了一聲,依舊是不明所以,甚至帶著些沒心沒肺的笑。
楚晚寧沙啞道:「我來遲了。」
他把額頭抵過去,指端輕動,剎那痛極——
在這種撕裂血肉的痛苦中,一把神武現世,海棠花木,尾梢捲起,七弦流光。好一把神木古琴。
楚晚寧咬著後槽牙,讓神武將其雄厚的靈力暫渡於他的身上,這種靈力對抗踏仙帝君簡直是笑話,但也足以供他施展許多法術了。
他將墨燃的額頭與自己貼緊,閉上眼睛。
然後他感受到了……墨燃的身體裡確實有八苦長恨花的氣息,眼前彷彿瞧見了一朵黑色的重瓣花朵,正扎根心臟,根須沿著血管脈絡深埋。
就是這朵長恨花。
是一切罪惡的源泉。
楚晚寧深吸一口氣,依照古籍記載默唸咒訣,而後一字一頓,幾乎是竭盡全力的喝道:
「魂斷!」
楚晚寧驀地睜開眼,瞳底忽地浮起寒光。
長恨花只能以魂魄之力抑制,他便如書上所說的那般,將自己的一半地魂生生斬斷,從兩人相抵的額頭間傳去,傳到墨燃體內。
週遭霎時狂風起,九歌竟作鳳凰聲。
靈氣大熾。
墨燃……墨燃……
從前是師父沒有保護好你。
如今,我來救你。
我渡你。
撕碎的魂魄化作縷縷白色塵煙,不停地奔湧流淌。
墨燃是失神的,楚晚寧是極痛的。
額抵不斷。
我渡你……
最後一縷強光消失,兩人驀地脫力。楚晚寧鬆了手,墨燃重重跌回床褥間。
九歌也不見了,匿回楚晚寧的骨血之中。
驟失了一半地魂的他,極難維繫神武的穩定。
楚晚寧坐於榻旁,緩然闔上眼,臉色蒼白得厲害,連嘴唇都沒有了血色。但他的內心是釋然的,也是輕鬆的。
他終於做到了改變命盤的第一步。
用靈魂之力,干擾還未深扎的八苦長恨花,不讓墨燃再失本心。
時光溯回。他終於保護了他。
楚晚寧不能久留,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阻止墨燃被長恨花吞噬,這件已經做到了,接下來他要做第二件事。
他不知道幕後之人的能耐究竟大到什麼地步,雖然目前那個人還不能撕開時空裂縫,但謹慎總是對的。
——他要確保一旦災難又起,自己能夠恢復前世的記憶,及時與之相抗。
所以這第二件事,便是找到了當年的自己。
紅蓮水榭的所有叫嘯禁咒對他都沒有用,他輕而易舉地就來到了裡面。他立在半敞的軒窗前,看著屋內已經伏在桌上睡熟的那個白衣男人。
夜遊神做了一半,還在上漆。
……如果人間的苦惱只是應對這些小鬼小魔就好了。
楚晚寧把自己已經撕裂的那半縷地魂,渡到了這個紅塵的自己體內。
原本這魂魄就是他自己的,所以睡著的人也不會有半點的不適應,他看著那縷潔白透亮的光芒飄過去,在「自己」周圍籠上一層溫和的光輝。慢慢地,光輝熄滅了,有風吹過來,將「楚晚寧」手邊擱著的圖紙吹落於地。
「如果再有大災,墨燃也應當不會與你為敵了。」他憑窗而立,輕聲對裡頭的人說,「如今我已靈核碎裂,魂魄分離。我只能做到這一步,不能改變我們那個時代,但你還可以。」
屋內的人未醒。
「我把三魂中最薄弱的地魂分為兩半,一半給了你,一半給了墨燃。若你們一生順遂,這兩半魂魄就不會對你們有太多影響。不過若八苦長恨持續侵入,或者人間有亂,那麼我就會設法讓這縷魂魄重新糅合在一起。」
如果他沒有預估錯,魂魄重合的那一刻,墨燃體內的八苦長恨就會徹底被摧毀拔除。而他也將在地魂合二為一之後,恢復前世的記憶。
楚晚寧道:「不要怨我將這些事情分給你。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你不用再想起,但是……」
他沒有再說下去,只低聲歎了口氣。
然後他去做了第三件事情。
這件事情是最後的屏障——他去找到了懷罪。交給了懷罪一隻自己早就開始煉製的香爐。
那個香爐裡,他施加了合魂之術。這種秘術會汲取他潛意識裡最深刻的一段回憶,來刺激兩半被撕裂的魂魄再次相融。
楚晚寧不是很清楚自己最深的回憶是什麼。他覺得有太多了。或許是當年師徒決裂時的一場大戰,或許是敗於墨燃手下之後被做成血滴漏的那段經歷,或許是第一次在墨燃身下受辱的苦痛。
太多了。
人有的時候連自己都未必看得清自己。
他叮囑懷罪將香爐封存於龍血山洞窟。若見紅塵有異,就一定要將自己和墨燃一同帶往此地。
做完這一切,楚晚寧的時間也到了。時空是有自愈之力的,若非破壞性的撕裂,縫隙是會合攏的。
他其實很想留在這裡,留在這個乾乾淨淨,什麼都還沒有發生的太平人間。
但楚晚寧知道自己不屬於這裡,他不會為了一己私心,為了貪戀溫暖而做出違背禁術道義的事情。
他離開了。
留江山好夢在身後遠離,沒有再回頭。
「楚宗師。」
重返自己的時代,楚晚寧剛剛從後山裂縫中出來,掩去靈力痕跡,就看到青石小徑有個朱衣男子行來。正是貼身服侍墨燃的那個老奴劉公。
「宗師去哪裡了?教陛下好找。」
楚晚寧問:「他人呢?」
「在紅蓮水榭裡。」
尋過去的時候,墨燃正閉目坐在紫籐花架下,見他推扉而入,就慢慢抬起了臉。朝他略一招手。
「過來。」
楚晚寧抿了抿嘴唇,神色淡漠如常:「曲子聽得不如意?這麼早就散了場。」
「也沒什麼如意不如意的。」墨燃道,「聽來聽去,也就那麼幾個調子。倦了。」
袍袖舒開,將楚晚寧抬手拽入懷中,墨燃也並沒有去過問他究竟去了哪裡。畢竟楚晚寧向來不馴順,若一直待在水榭裡不走動反倒奇怪。
他強制著讓楚晚寧坐在他自己腿上,親了親懷中男人的臉頰,而後把埋入了男人脖頸間。
「本座方才做了個夢。」
「嗯?」
「……夢裡,是你在手把手教我寫字。」
楚晚寧一怔,心跳驟然失速。但此刻踏仙君沉溺於自我回憶,端的是無法自拔,所以沒有覺察到他的異樣,只繼續講著,語氣清淡,卻帶著些連他自己都未曾覺察的素淡憂傷。
「一個字,四五遍我都沒有寫好,你很生氣,但也沒有放棄我。」墨燃說,「後來你握著我的手,窗外有花飄進來,我看到……」
他太過沉溺於那一場大夢中,甚至沒有再自稱為本座。
墨燃頓了頓,神情須臾間竟是青稚的。
「我看到紙上寫著,見信如晤,展信舒顏。」
他說到這裡,忽地咧嘴笑了。那笑容說不上是快慰還是猙獰。
「這種事情也只有做夢才能見著了。」
他抬頭,對上楚晚寧滿載心事的那雙眼,漸漸地,就又恢復了屬於踏仙君的那股子冷意:「知道本座為什麼忽然想見你嗎?」
「……」
手伸上來,觸及楚晚寧微涼的臉頰。
「在那個夢裡,你的樣子很好看。」踏仙君淡淡的,「好看到本座甚至都無法忘懷。所以本座想來看一看真正的你。」
楚晚寧垂下眼簾。
「我怕我不恨你,我要恨你的。」墨燃說,「不然我……」
忽然語塞,不然什麼?
不然我會再也無法自寬,不然我會不知道該怎麼往前走下去,不然我會不知道該怎麼繼續這一場殘破的人生。
我必須恨你,我沒有改變,也沒有恨錯。
「晚寧。」他最後闔目喟歎,「這世上終究只剩下我和你了。」
一時間心如刀絞,楚晚寧待要說話,忽然覺得自萬丈懸崖邊一腳踩空,失足跌落,忽的夢醒!
楚晚寧驀然睜眼,撞入瞳中的是一片漆黑,他可以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冷汗涔涔,踏仙帝君那張悒鬱而森寒的臉龐彷彿還在眼前。
他渾身發抖,微微喘息著,湧入的前世回憶讓他背後寒毛倒豎,讓他慄然發顫,偏生這些回憶還不止息,還在繼續瘋狂地朝他撲殺而來。
喉結攢動,他……在哪裡?
他在哪裡……
為什麼看不到?為什麼眼前的一切都是黑的?
意識紛亂,過來好一會兒,楚晚寧才終於模糊想起了龍血山的事情。
他慢慢反應回神,喃喃著:「墨燃……」
而就在此時,臉頰忽地被一隻溫涼柔膩的手掌觸碰。
那隻手執起他的下巴,伸出拇指,磨蹭著他的嘴唇。楚晚寧聽到一個明顯施加過換音術的聲嗓,在輕輕對他笑著。
「等你好久,你總算是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