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蒙在地上躺著,他一醉起來就糊里糊塗,根本不知道自己方纔已與這天地間最大的魔頭見了一面。他依舊仰面倒在雪地裡,崑崙之巔的皓雪紛紛揚揚飄落,如同春日柳絮,秋日葦花,將他覆蓋。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撐著一把鮮紅色的紙傘,自大雪裡走近。薛蒙瞇蒙著眼,而後他瞧見一張清冷冷的臉龐。
「梅……」
薛蒙咕噥一聲,含雪兩個字不曾說出口,他太疲憊了。
「嗯,是我。」梅含雪話不多,將他從地上扶起來。
薛蒙趴在梅含雪肩頭,卻不走,反而問:「有酒沒有?」
梅含雪道:「沒有。」
薛蒙渾當沒有聽見:「好好好,那你陪我喝一杯?」
「……不喝。」
薛蒙靜了一會兒,嗤地笑了:「你看你這狗東西,之前我不喝,你拽著灌我酒,這回我喝了,你又跟我說沒有。玩我呢你?」
「我忌酒。」
薛蒙又嘟囔幾句,聽上去好像是在罵人。然後他一把推開梅含雪,一腳深一腳淺地往蒼茫大雪中走去。梅含雪掌著傘,望著他甚至有些佝僂的背影,沒有追上去,只是問:「你去哪裡?」
他也不知自己當去哪裡,他只恨酒還不夠多,未能將自己醉死。
梅含雪道:「回來,前頭無路了。」
薛蒙驀地站住了腳步,他呆呆地立在那裡,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大哭起來:「我他媽就是想喝點酒!你都不讓我喝!不喝就不喝,你還騙我說你忌酒!你是不是人啊?!」
「……我沒騙你。」
薛蒙根本聽不進去,嚎啕道:「是不是人啊你們?」
「……」
「老子心裡不痛快,你看不出來嗎?!」
梅含雪道:「看出來了。」
薛蒙一愣,隨即更委屈了,連鼻尖都是通紅的:「好……好好好,看出來了也不陪我喝。你是不是怕我白喝你的不給你錢?我跟你說,其實我沒那麼窮……」
他說著竟真的咕咕噥噥地去掏兜,掏出一堆七零八碎的銅板來回點了幾遍,點著點著就更難過了:「啊,怎麼就這麼點兒?」
梅含雪扶了扶額角,顯然頭有些疼:「薛蒙,你醉了。你應當先去歇息。」
薛蒙還未答,身後卻傳來了沙沙的腳步聲。
另一個溫雅的嗓音響了起來:「大哥,你與一個喝醉的人論什麼道理?」
話音落,一隻戴著綃紗護套的手伸出來,拎著羊皮袋子,腕上銀鈴璁瓏。梅含雪斜睨眸子,回過頭——
他身後,站著一個與他生的一模一樣,只是臉上笑意濃深,眉眼極是溫柔的男子。
「其實遇到醉鬼呢,只有兩個辦法。」男子笑吟吟的,「灌暈他,或者打昏他。」
梅含雪:「………………」
那個男子說著,沖梅含雪眨了眨眼:「知道大哥忌酒。你回去吧,我陪他喝。」
淡青色薄煙裊裊升起,曼舞柔間,深情款款,卻又迷離撲朔。
踏雪宮的大師兄寢屋瀰漫著濃烈昂貴的龍涎香味,這裡到處都鋪滿了潔白的絨毛地毯,一腳踩上去直沒腳踝,輕紗幔帳更是混淆了日月晨昏,風吹羅帷起,風落蘇幕遮。
梅含雪赤著腳,支頤腦袋,就躺在白絨地毯上,瑩白如玉的腳趾隨意搓了搓,一雙碧玉眼眸望著盤腿坐在自己面前大口喝酒的薛蒙。
酒過三旬,梅含雪笑著問:「噯,子明,你不驚訝?」
「驚訝什麼?」
「我們有兩個人。」
薛蒙:「……哦。」
梅含雪搖了搖頭:「我倒忘了你酒量極差,醉了之後,腦袋大約與常人也不同,沒什麼驚訝不驚訝的。」
薛蒙:「哼。」
「不知道你有沒有覺察,那天在死生之巔,替你擋劍的就是我大哥。」
「想不起來了。」
梅含雪道:「你見過他的武器,朔風。一把銀玄鐵鑄造的劍。」
薛蒙皺著眉用力想了想:「……但那天大殿上,替我擋架的人很醜。武器也不是銀的,是……是……」
「是藍的。」梅含雪善解人意地點了點頭,「因為那天他生氣了,他很著急,所以他注了靈流。平時他都不怎麼注靈的,我哥他其實不太喜歡下狠手。」
「……」
「那把劍其實我們倆會換著用,我是木水靈核,他是水火靈核。有機會你會瞧見綠紅藍三種靈流,但是……」
他沒有說下去,因為薛蒙看上去對此沒有太大興趣,薛蒙聽了一半就開始喝自己的酒,神情淡淡的。
梅含雪瞇起眼睛。
他忽然覺得薛蒙這幅樣子,並不似平日裡飛揚跋扈,反倒透著一絲冷意。這種冷意讓薛蒙變得不像自己,而像另一個人。
但像誰呢?
梅含雪一時半會兒想不到,他也懶得想。他做事一直就和這瑞腦金獸吐出的細細流煙,懶洋洋的,飄到哪裡算哪裡,渾若無骨。
薛蒙又喝盡一羊皮袋子,而後問梅含雪:「這酒還有嗎?」
「有,但你已經喝得太多了,不能再要了。」
薛蒙道:「我千杯不醉。」
梅含雪便笑:「你有病嗎?」但還是把酒遞給了他,給之前又溫聲道:「這是最後一壺了,若再給你,教我哥知道了,非活剮了我。」
薛蒙就慢慢地喝酒,神情很冷。
他不像薛蒙。
喝著喝著,薛蒙忽然低喃:「你有哥哥。」
「啊。」梅含雪笑道,「不然呢,說了半天了,而且方纔你也瞧見了。」
薛蒙的眼神有些飄忽,睫毛長長的,像是蝴蝶棲落,他又喃喃著說:「我也有哥哥。」
「嗯,我知道。」
薛蒙靠在樑柱上,盤腿坐久了,有些麻,他把一條腿伸直了,盯著梅含雪看了一會兒。
忽然,他臉上那種冰冷的神情消失了,轉而眉目間披戴上燦然光華,但這種光華籠罩之下,薛蒙依舊不像薛蒙。
他笑吟吟地問:「哎,你哥待你怎麼樣?」
梅含雪有些訝異於他的轉變,難道這人喝醉是這種表現?但依舊道:「……挺好的。」
「哈哈哈,你可真是惜字如金,挺好的是怎麼個好法?他是會替你熔鑄武器,還是會在你生病的時候給你煮一碗麵吃?」
梅含雪微笑道:「都不會,但他會替我擋女人。」
薛蒙:「……」
「我不太愛看舊情人哭鬧。」梅含雪說,「應付不掉的那些,都是他替我擋。他做事比我乾脆多了,沒什麼感情,也不拖泥帶水。但他就是沒什麼情趣,所以一大把年紀了,連個姑娘的手都沒牽過。」
薛蒙皺了皺鼻子:「你哥叫什麼?」
「梅寒雪。」
「跟你一樣?」
「字不一樣。」他笑了笑,「他是寒冷的寒,實至名歸。」
薛蒙叨叨道:「你們為啥要整這一出蛾子……」
梅含雪道:「方便行事,有的事情,兩個人做沒什麼奇怪的,但若是旁人都以為是出自一人之手,就會覺得很是高深莫測。宮主有意讓我們這麼做,所以從小就這樣帶我和哥哥。」
他說著,揭開熏爐爐蓋,拿起銀勺撥弄裡頭餘燼,又填進些寧神驅寒的香料,嗓音很柔和。
「我和他一直隨身帶著人皮·面具。他換上的時候,我就以真容示人,我換上的時候,他就以真身行事,一晃就是二十多年。」
「你們不累啊?」
「不累啊,挺好玩的。」梅含雪笑了笑,「不過我哥大概覺得累吧,他總說我在外面欠的風流債太多,搞得他連出門都要繞著那些女修走。」
薛蒙沒有體會過被女修環繞的滋味,事實上他覺得自己和梅寒雪那位兄台情況也差不多,一把年紀連女人的手都沒摸過。
但這種事情,也沒什麼好炫耀的。他於是乾巴巴地喝酒,沉默著,不吭聲。
梅含雪當他醉醺醺的,腦子也不太正常,卻不想這個時候,薛蒙忽然問了他一句:「為什麼救我?」
語調又變了,這一次竟變得很溫柔。
這種溫柔出現在薛蒙臉上實在是太違和了,比之前的燦然,更早之前的冷漠更為刺目。
梅含雪終於有些受不了了,他坐起來,抬起繫著銀鈴的手,掰住薛蒙的下巴左右轉著看,邊看邊道:「奇怪,是本人沒錯,怎麼回事?」
薛蒙也不掙扎,由著他掰著自己,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安靜地望著梅含雪,過了一會兒,又問:「為什麼幫著死生之巔?我跟你很熟嗎?」
「不算太熟。」梅含雪道,「小時候與你玩過,但跟你玩的人,一天是我,一天是我哥。其實我自己也就只跟你處了十來天。」
「那為什麼願意收留我?」
梅含雪歎了口氣,他伸出一根纖長手指,戳了錯薛蒙眉心:「你阿娘和爹爹,救過我母親的命。……她是碎葉城的人,碎葉你知道的,厲鬼很多。她生下我們兄弟之後,就把我們送到崑崙踏雪宮來了,後來城內鬧邪祟,死傷慘重,她好不容易逃出來,卻斷了一條腿。」
新填入的香料有一種雪松的清冽芬芳。
梅含雪笑了笑:「一路顛沛流離,沒有銀兩,來到崑崙山腳的時候,已經快嚥氣了。」
他眉目依舊很柔和,額間紅色的水滴額墜在熠熠生輝。
「那時候,薛伯父和王伯母第一次來崑崙踏雪宮拜訪。他們見到了我奄奄一息的母親,沒有問她身世,沒有收她錢財,拿最好的藥醫治她,在得知她是來尋子的之後,還背著她上了崑崙山。」
薛蒙一時無言,愣愣地聽著。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問:「那,你娘後來呢?」
「病的太重了。」梅含雪搖頭道,「回天乏術,還是走了。……不過托伯父伯母的福,我們見到了她最後一面。」
外頭一點風吹進來,屋內煙霧散,簷角風鈴響。
泠泠如水聲。
「這些年,伯父伯母一直說不必言恩,只是舉手之勞。到了後頭,他們甚至自己都已經淡忘了這件事,可我和大哥都還記得。」梅含雪抬起碧色眼眸,安寧地看了他一眼。
時間過去太久了,他說起這件事情的時候,傷痛是瞧不見的,只有溫和。
「那天,是薛伯父背著我阿娘,而王伯母在旁邊掌著傘,他們怕我娘再受風寒。伯父伯母進了殿,說的第一件事,不是死生之巔的公事,也不是想要與踏雪宮結盟或是交好。他們問,這裡有沒有一對碎葉城來的雙胞胎。」
淡金色的睫毛垂落,遮住碧水清潭。
「說實話,那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出色的掌門與掌門夫人。」
薛蒙哽咽了:「我爹娘……」
梅含雪「嗯」了一聲,道:「你爹娘。」
薛蒙把臉埋進掌心裡,肩膀微微顫抖著,他又在哭了,這一生的眼淚似乎都要在這分崩離析的幾個月裡流盡。
他哭了,他終於又變回了薛蒙的模樣。
而這個時候,梅含雪才恍然想起——
方纔,他冷淡地說「我千杯不醉。」,那是楚晚寧。
他燦然地問「你也有哥哥嗎?」,那是墨微雨。
他柔和地說「為什麼救我。」,那是師明淨。
他在努力而笨拙地回憶著他們的模樣,回憶著他們的一點一滴,一瞥一笑,或坐或立,或怒或惱。
昔日他習慣了有楚晚寧的冷倔,墨微雨的灼熱,師明淨的溫柔,昔日他有師尊,有堂哥,還有摯友。
忽然一夜雨打萍,山河破碎風飄絮。
雨停了,只有他一個人還在原處。
他們都消失了。
薛蒙一個人,提著一壺濁酒,飲下,一個人成了三人。
他哭著,笑著,冷淡著,炙熱著,溫柔著,他喜歡他們,恭敬地表達著喜歡,桀驁地表達著喜歡,彆扭地表達著喜歡。
他想他或許是沒有表達好,他對師尊的喜愛,總是很顯得很愚鈍。對堂哥的喜愛,總是顯得很尖銳。對師昧的喜愛,總是顯得很淡然。
酒喝完了,薛蒙慢慢地把自己蜷起來,他把自己縮得那麼小,眼眶通紅紅的。
他說:「是我不好……我做的不對……」
你們回來吧。
我再也不傲慢,再也不張狂,再也不猶豫,再也不漠視。
薛蒙嗚咽著,額頭貼著膝蓋,整個人都在細細地發抖,他哭著,他說:「回來吧……不要留我一個人。」
如果能故人能歸來,如果一切能從頭。他不要什麼天之驕子的聲名,不要什麼死生之巔少主的威嚴。
他只想直白而熱烈地告訴他們——
我是真的、真的很愛你們,不能沒有你們,一生都與你們有關。
願用靈核,願以千金。
願傾其所有。換故人濟濟一堂,一晌貪歡。
梅含雪見他哀慟,低歎了口氣,抬手拂上他的耳鬢,正想說些什麼,忽聽得宮外一聲轟隆悶響,似雷霆碾過重雲,大地震顫。
這種震顫持續了好一會兒,彷彿雪原深處有某個巨獸正在甦醒,隨時要吐息噴薄,一吞日月。
梅含雪心道不妙,安頓好薛蒙,正欲出門,就見得兄長握著佩劍,撩開紗帳,大步走了進來。
當大哥的面色沉凝,極其陰鬱:「馬上到大殿去。」
梅含雪愕然道:「怎麼了?剛剛那是什麼動靜?」
他這個素來清冷的兄長抿了抿唇,說道:「東北方向出現了一道巨大的神秘法陣,恐怕墨宗師先前說的沒錯,時空生死門要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