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1.【死生之巔】兩世終交錯

  踏仙君立在萬仞高空中,黑袍猶如潑墨翻湧。

  他瞇起眼睛,襆黼繁冗的廣袖被吹得紛亂,掌中靈力猶如磐龍吞日,猛然撕開看得見的寒霧與看不見的時空——

  「轟!」

  忽地一聲巨響,一道閃電猶如利刃劈斬,剎那震碎蒼穹!

  幾許死寂,緊接著,天池水狂湧倒灌,崑崙雪分崩怒湧,黃雲卷地,朔風漫天……曾經,楚晚寧來到這個紅塵,只撕開了一道細微的痕跡,再後來師昧煞費苦心修復了那道痕跡,也跟著來此塵世。

  但那兩次時空裂開,都只是輕微的創傷,很快就會被鴻蒙之力恢復原狀。哪怕後來蛟山上,徐霜林借助五大神兵打開了一道大天裂,那也只是暫時擊破了兩個紅塵之間的壁壘而已。

  可是這一次,由墨燃親手撕開的裂縫和之前的完全不同。天空中霎時猩紅瀰漫,同時有兩個太陽與兩個月亮冉冉升起,泛著屍白色的虛弱光亮,高懸穹廬之上。

  從江南到漠北,從海角至天涯。一時間幾乎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的事情,仰頭看著這奇詭可怖的天象。

  無常鎮。有牙牙學語的孩子在啼哭,被母親緊緊抱在懷裡,母親吻著他的臉低聲哄著:「不哭了,不哭了,寶寶乖,阿娘在這裡,阿娘在這裡。」

  揚州城。有鶴發雞皮的老婦人顫巍巍地拄著枴杖,佝僂著身子,瘖啞著聲嗓:「這……這天上怎麼有兩個月亮,還有兩個太陽……天、天啊,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飛花島。孫三娘豎著濃眉,叉腰立在岸邊,她厲聲勒令所有人都進屋熄燈躲避,又讓家僕把島上無家可歸的老弱病殘統統接到府上安頓。

  她緊盯著天空中的異象,眼中濺著火光。

  更別提孤月夜,火凰閣,無悲寺這些大門派,不管願不願意接受,幾乎所有修士都在這一刻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一件事:

  時空生死門,真的開了。

  墨燃御氣憑虛,眼中佈滿血腥之氣,瞳眸閃著激越而瘋狂的光。

  他被師明淨前前後後催心惑意了好幾回,生而又死,死而又活,記憶更是抹的支離破碎,體內又僅僅只有一縷識魂在做支持。

  因此他整個人都是瘋狂的,比從前更加不可理喻。

  毀天滅地。

  很快的,半壁江山都被這黑色流雲所覆蓋,踏仙君仰起頭來,哈哈長笑——但他在笑什麼?

  他也不清楚,也不知道。

  頭腦亂做一團,胸臆中只不斷地有主人所下的命令在盤旋環繞。

  他瞇起眼睛,看著滾滾黑雲之下那一層晶瑩剔透的結界,唇齒之間擰出一痕冷笑,而後抬起手,低沉道:「不歸。」

  不歸立現。

  踏仙君指尖在刀身上一節一節地擦過,擦亮。

  緊接著,他朝著兩個紅塵的相阻結界,狠戾劈落!!

  須臾死寂——

  忽然間,腹地轟鳴,萬象奔踏。

  時空生死門終於徹徹底底地被他打開,斬斷,絞碎。

  霎時間,山河變色。

  他凶狠霸道的靈力與不歸的神武之息,讓這個裂口擴得那麼徹底,百年之內都絕無可能封合!

  任務完成了。

  踏仙君立在疾風狂湧的天裂裂口,瞇著眼睛瞧了片刻,而後回頭看了這個紅塵一眼,頓了頓,轉身邁進了真正屬於他的那個世界——

  當耳邊呼嘯的風聲停息時,他抬起眼簾。

  眼前是一片茫茫皓白。他又重新回到了那個自己稱帝稱王的世界。回到了前世的崑崙踏雪宮。

  「陛下。」

  「恭迎帝君陛下歸來。」

  他立在榛榛莽莽的雪原上,有大批擁蹙朝他奔來,在雪地上接二連三猶如潮汐般跪倒,三跪九叩,向他磕頭。

  踏仙君沒有吭聲,鷹隼般的眼睛盯著掃過那一排排修士,一個個裹著黑斗篷的人。

  看不到盡頭,這些人,一直蔓延到山腳下去。

  為首的是個顫巍巍的老人,朔風吹著他花白的額發,正是侍奉了他多年的劉公。

  踏仙君死去的那一年,劉公也和其他宮人一樣,被遣散回鄉了。原以為一切會就此結束,可沒過多久,一個叫華碧楠的藥宗聖手橫空出世,露出青面獠牙,竟將踏仙君的屍骨做成了活死人來把控。

  不過這個活死人保有一定的情緒和意志,對華碧楠派來服侍他的啞僕諸多不滿,直到華碧楠重新把巫山殿的舊時宮人尋回,他才善罷甘休。

  華碧楠後來因為某些老劉並不知道的原因,從這個紅塵間銷聲匿跡了,只留了帝君一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彌留於世。

  時間久了,饒是再蠢笨的人也能看出帝君一直以來都是被/操控的,老劉也不例外。可他一個棘皮老翁,半截脖子都埋了黃土,又能做什麼呢?

  他無親無故,友人也都早已死去了,他只能把服侍踏仙帝君當作自己的最後一份寄托,老朽而木訥地操持著。

  正是因為這份寄托,劉公再次見到他時,眼裡既有欣喜又有憂愁,到底是比其他人看起來真實的多。

  踏仙君動了動嘴唇:「老劉。」

  「陛下。」劉公長磕而落,「陛下總算是回來了。」

  「……你知道嗎?」踏仙君說這番話的時候,都不曾意識到自己竟像是個急著與長輩分享喜訊的稚子,「本座又見到他了。」

  劉公一怔:「……楚宗師?」

  「嗯,見了好多次。本座的靈核也已恢復,等要事完成,本座就可以——」

  許是從老人渾濁的眼底照見了自己興奮不已的影子,踏仙君驀地住了嘴,有些訕訕地掃了一圈周圍跪著的人。

  還好,沒人膽敢笑話他。

  他抿了抿唇,讓自己重新變得森冷而威嚴,一拂衣袖,說道:「行了。別跪著了。都起來,隨本座回巫山殿。」

  一路御劍回蜀中,過眼處死氣沉沉,十室九空。

  這個紅塵中已經不剩太多活人了,他早已習慣。只不過在另一個世界待了一陣子,重新見到了人來人往的熱鬧,再回到這個人間地獄,還是會有些許的落寞。

  當晚,他開了一罈陳年的梨花白,在空蕩蕩的巫山殿獨酌。

  自從得到了墨宗師的靈核,他的身體恢復了不少,許多活人才能做的事情,他也能做了。比如飲酒,比如吃飯。不過再怎麼修補,屍體還是屍體,他舌尖能品嚐出的滋味其實連生前的三成都沒有。

  不過他還是為此而感到滿意。

  酒過三巡,略有些醺醉,他支著額,臥在軟榻上,百無聊賴地回想一些往事。這些往事其實並不痛快,用來佐酒,總令人倍感惆悵。

  他以前不願意想,不過此刻他不怕了。

  兩個紅塵已經打通,再多不痛快的過往也很快就能改變。他瞇著眼睛,修狹手指繞著酒壺上的紅穗,他喃喃道:「楚晚寧……」

  起身,乾脆去了塵封已久的紅蓮水榭。一到門口,卻撞見劉公正從裡頭出來。見到彼此,兩人都是一愣。

  「陛下萬安。」

  踏仙君問:「你怎麼在這裡?」

  他話說著,視線落在了劉公提著的一簍子抹布雞毛撣子等雜物上。

  「在打掃?」

  劉老歎了口氣:「是啊,不知陛下哪日會想再來,怕東西長久不用就朽了壞了,所以每天都拾掇。」劉老頓了頓,「這裡頭還和以前一個模樣,陛下進去吧。」

  踏仙君忽然就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他獨自走到蓮池邊,這池子注了靈,因此芳菲常駐。藕花深處有不知春秋的蛙在鼓腮鳴叫,他偏著頭聽了會兒,慢慢想到曾經有個午後,也是在這座橋頭,夏日熏風曬得人腦目昏沉,他忽然起了興致,拉著楚晚寧,在橋上不由分說地親了那人額頭一下。

  那時候他們之間的相處除了性·愛,似乎也沒有太多溫存,這突如其來的吻沒有半點狎暱的意思,所以讓楚晚寧略感錯愕。

  樹上蟬鳴三兩聲,池中蛙叫不示弱。

  他看著那雙微微張大的鳳目,愈發覺得有趣,便說:「左右無事,不如來玩個遊戲消遣?」

  未等楚晚寧拒絕,就把手指貼上對方嘴唇:「噓。聽本座說完。」

  「……」

  「我們來打個賭,等會兒本座數到十,若是院裡的青蛙叫了,就算你輸,你得去給本座端一壺酸梅湯來。若是樹上的蟬聲先鳴,就算本座輸,本座……帶你下山去散散心。」

  下山確實是個天大的誘惑。楚晚寧原先不想搭理他,可是朝夕相處下來,踏仙君早已清楚地拿捏處了他的柔軟處,提出的條件使得他根本無法拒絕。

  俊美的男人笑了笑:「那,開始了?」

  「一、二、三……」

  低緩沉熾的嗓音緩緩流淌著,兩人都聆神聽著蛙叫或者蟬鳴,可是人間帝君大概是運道欠佳,他一開始數,蟬叫的愈發熱鬧,蛙卻懶洋洋地收了聲,大有偃旗息鼓的意思。

  「八、九……」越往後數,越拖腔拖調。拖到最後耍無賴的程度也太明顯了,惹得楚晚寧轉頭,冷冷看著他。

  踏仙君也真是厚臉皮,被人這樣看著,居然乾脆停在「九」,不往下數了,反而問楚晚寧:「你說這青蛙是不是死了。」

  「……」

  「不然它怎麼不叫。」

  「……」

  「你等下,本座看看它是不是還活著,不然不公平。」他說著,從地上拾掇來一塊石子,朝著那明顯生龍活虎的綠皮青蛙擲了出去——

  「十!」

  「呱!」

  青蛙受了驚,撲騰一聲躍入水塘,漣漪和蛙聲一同浮開,踏仙君哈哈大笑,搓掉手指上的泥灰,朝楚晚寧道:「你輸了。先叫的是青蛙。」

  楚晚寧拂袖欲走,袖口卻被拉住。得了便宜的踏仙君心情大好,荷塘暗香浮動,他不顧對方的怒意,笑道:「酸梅湯要冰的,特別特別冰的那種。」

  「你還要臉嗎?」楚晚寧幾乎是咬著後槽牙說的。

  「那玩意兒不能解暑生津,要來有什麼用。」踏仙君說著,戳了他的額頭一下,「去吧,記得少放糖。」

  大概是那天的心情實在很不錯,在酷熱艷陽下喝完一壺甜絲絲透心涼的冰鎮酸梅糖,就連蛙鳴聽起來也說不出的悅耳。

  傍晚的時候,他忽然對楚晚寧說:「很快就滿三年了。」

  「什麼?」

  見他的反應,帝君年輕的臉上略微籠上層不悅:「稱帝。本座稱帝,就快滿三年了。」

  踏仙君一邊說著,一邊竭力在楚晚寧眼睛裡找到一星半點的波瀾,可惜結果很是令人挫敗。他微微皺起鼻子,有些陰沉又有些不甘,思忖片刻,他忽然說:「你跟了本座,也已經三年了。」

  「……」

  「看在這壺冰梅子湯滋味不錯的份上,本座帶你下山走走吧。但是不能去遠,就在無常鎮。」

  車馬備好,竹簾涼枕茶盞折扇一應俱全。

  站在擴修了三遍的死生之巔正門前,踏仙君摸著白馬佩著的嵌金絲翡翠額環,側過臉對楚晚寧道:「眼熟嗎?這是你從前出行喜歡坐的那輛馬車,放著也不礙事,沒教人扔掉。」

  楚晚寧沒有表現出任何喜悅,但他已如從前一般踏上黃酸枝腳蹬,拂開竹簾進了廂內。

  傭人目瞪口呆,扭頭惶恐地看著夕陽下的踏仙帝君。

  這個男人性格陰沉,不論緣由濫殺無辜是常事,真不知道那個楚宗師是有怎樣的膽子,居然渾不知禮數,敢比帝君陛下先一步進廂入座。

  可令傭人們沒想到的是,踏仙君似乎對此並不介意,他甚至還瞇起眼睛,饒有興趣地笑了笑:「瞧瞧,這人還當自己是玉衡長老呢。」

  正打算跟著上車,忽然身後傳來一個女人柔婉細膩的聲嗓。

  那女人柔聲喚道:「阿燃。」

《二哈和他的白貓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