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電光從敞開的殿門照進來,將師昧的臉龐切割得明暗不定。
刺目的光影裡,只有那雙眼睛是黑沉沉的。
彷彿祝融天火都不能再將它們點亮。
楚晚寧神情微變,但他沒有開口去問。師昧此時任何的話都難測居心,但即使這樣,他手中的光焰仍是不由自主地一暗。
這一暗,就被師昧捕捉到了。
他猶如在漩渦中抓住浮草,對楚晚寧道:「師尊,你不會真的以為,墨燃已經死徹底了吧?」
「你真的以為……」師昧微微喘息著,「踏仙君只是一具空骨架子?」
頓了頓,繼續道:「……師尊,你不如好好想一想。這世上哪有一具屍體能夠這樣具體地思考,這樣固執地行動……誰做的到?什麼做得到?珍瓏棋局都達不到這個地步。」
「……」
「你知道嗎。」師昧盯著楚晚寧的眼睛,緩緩吐出埋藏著的秘密,「踏仙君的體內,尚有一片識魂未散。」
「!!」
在這句話之前,楚晚寧的眼底一直是空寂的,似是走屍。而這句話之後,師昧清晰地看到那雙鳳眸裡起了波瀾,他於是鬆了口氣,但仍不敢輕慢。
「師尊也知道我靈核薄弱,自己施展不了什麼太厲害的法術。所以珍瓏棋局,我是無法掌控的。不過,藥宗有藥宗的辦法。」
師昧說這句話的時候,眼前彷彿掠過當年踏仙君服毒自殺後的屍首。在通天塔的墳墓裡安靜地躺著……
那時候他根本不知道哪裡出了差錯,腦中一片空白。他的利刃,他的百戰神兵,怎麼會死?
墨燃的良知早該被八苦長恨花吞噬殆盡了!還有什麼能折磨他內心,讓他自戕而亡?
「前世十大門派圍攻死生之巔,瞧見墨燃的屍首後,那些人本來是要將他五馬分屍的。」師昧道,「但我在人群中,以藥宗之師的身份苦勸。最終得以將那身體保留下來。」
他每說一句話,都緊盯著楚晚寧的神情變幻。
「我不能失去他的力量。所以我想方設法將他做成了一具行屍走肉的活死人。雖然他的能力會不及生前,但至少也能暫時湊合著用……可你知道,大概是因為臨死前他還在懷念著某個人,所以他內心深處有一絲執念太強,我怎麼清空他的靈魂都清不乾淨。」
師昧慢慢地逼近:「無論我用怎樣的法子逼魂,那縷魂魄都散不掉。那縷……」他字句清晰,「支撐著神智模糊的他,走向通天塔的魂魄。」
「——執念於你的魂魄。」
腳步停下來,師昧立在大殿中央。
他這個時候已經能看清對方鐵青的臉色,緊抿的嘴唇,還有手背上暴突的經絡。
他看到了楚晚寧的痛楚與猶豫,他那口氣便徹底鬆下來,慢慢地,重新變得鎮定自若:「那縷魂魄並沒有輾轉重生,依然在踏仙君的屍體裡陰魂不散,所以他復活後對你極其固執,至於墨宗師……你也應該感覺的到,他剛重生的時候對你沒有那麼上心。他對你的情意是後面再次產生的。」
師昧一邊說著這些塵封的真相,一邊緊盯著楚晚寧的神情變幻。
「踏仙君身體裡有他前世對你最固執的愛意。」
他注意到楚晚寧的手指尖在微微地顫抖,於是他舔了舔唇,滑蛇般又往前一步,嗓音惑人心魄。
「師尊,你看,現在我無非也就需要最後三十個人而已。用三十個人,就可以換墨燃的命。你願不願意?」
外頭風呼呼地吹著,群魔亂舞之相。
他等著楚晚寧的回答,他想,這是樁多好的買賣。
眼前這個男人看似冰冷出塵,但其實兩輩子都毀在了情深二字上。
他篤信他會答應。
等了一會兒,楚晚寧垂下眼眸,沒有人能看清楚他究竟是怎樣的表情:「……你說他身體裡,還有一縷魂魄。」
「嗯。」
「獻出最後三十個人,讓他為你們鋪完回家的路。你就打算放過他?」
「是這樣。」
「……」楚晚寧沒有立刻答話,而是喃喃道,「所以我見到他之後,他說的那些話,許多都出自於他的真心。」
有了軟肋的人是很好說服的,哪怕是北斗仙尊也一樣。
師昧幾乎是勝券在握,他愈發放鬆了,他說:「是,都是他的真心。他雖不是最初的那個完整的墨燃,但至少還有靈魂在,至少他還存有自己的意識。」
「師尊,聽我一次吧。」他溫柔勸道,「不要動手。你、我,還有他,我們三個人都會好過很多。」
楚晚寧依舊沒有抬頭,他歎了口氣:「……師明淨。」
「嗯?」
「你還記得你拜入師門時,拜師貼上最後寫著的心願是什麼嗎?」
被這樣沒頭沒腦冷不防地問了句,師昧有些茫然,但他想了想,還是回答道:「望蒙垂憐,得有家歸。」
他說完之後又有些不祥的感知,補道:「不過,我那時候是真的想把師尊當家人看待,我不是在說美人席返鄉一事……」
楚晚寧並不置否,又問:「那你知道當年墨燃拜師時,他的心願是什麼嗎?」
「……是什麼。」
楚晚寧終於抬起眼睛,他望著師昧,目光逐漸變得很涼薄,涼薄裡甚至比一開始深得多的沉寂。
「他說,想要有一把像天問一樣的神武。這樣的話,就可以救更多的性命。」
這個男人平平淡淡,如話家常般的說完戀人昔日的心願。緊接著在師昧還未反應過來時,就見得大殿內金光暴起,悍強靈力猶如巨浪破空,斥得旁人無法近身半步!
師昧猛地回神,厲聲喝道:
「楚晚寧!!!!!」
扭曲尖利的嘶喊,裂穿屋瓦飛甍。
「楚晚寧!你瘋了?!!你瘋了!!!」
師昧絕望又狂怒,他在這刺得人無法睜眼的強光中竭力朝著中心的那個白衣男子逼去,旁邊木煙離在幫他,在攙扶他,在勸他。
可那又有什麼用呢。
「裂、屍。收、棺!」
「不要——!停手!!!你給我停手!!」聽到金風狂流中楚晚寧的嗓音,師昧愈發瘋狂,目眥決裂,他暴喝怒喝哽咽叱罵無所不用其極。
但是,金光起了又滅,方才灼眼的輝煌刺在瞳孔裡,晃著斑駁光點。一切都結束了。
大風止了。
死寂。
面色屍白的楚晚寧立著,形容枯槁的師明淨跪著。
靈力漸漸緩熄。
過了一會兒,他們都聽到遠處後山方向,傳來轟隆沉悶的地動之聲——那,應當就是踏仙帝君的屍骸被裂成粉末的響動。
師昧盯著楚晚寧,諸多激烈的情緒在臉上廝殺征戰後只剩了空茫,他的仇恨和驚怒都皸裂了,裂縫裡,露出一絲怖懼。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怖懼什麼。怖懼能親手殺掉墨燃的楚晚寧?怖懼未來的路途?怖懼……怖懼什麼。
好像已是末日了。
師昧終於喃喃著開口:「……死了?……他……死了?」
「楚晚寧,你殺了他……他曾經在紅蓮水榭攔在你面前,求我對他動手吧,不要對你……但你竟狠心殺了他……你竟狠心……」
怖懼到最後又成了狂笑,儘管他並沒有任何想笑的意思,但他就是仰頭哈哈大笑起來,木煙離在身邊哭了,不住地勸他:「阿楠……夠了……夠了……」
師昧只是長笑,笑著笑著,眼淚淌落兩行,金色的,落在地上。
「他死了。踏仙君死了……很好,結束了。楚晚寧,你輸得起,你絕情,你玩得起。」
楚晚寧站在原處,沒有任何的表情。
他像是一具屍體,他就是一具屍體。
「師尊,是我小看了你。」
師昧的嗓音顫抖著。
「你比我想像的要狠的多。」
楚晚寧一動不動,如同失去了最後的熱。
他曾以為墨燃已經離開了人世,但前一刻他又知道,原來這世上還有一縷魂魄與一具身軀同在,還有一個支離破碎的墨微雨。
可他把這個碎片也捏成了灰。
是,他是絕情,他無可辯駁。
那個少年,那個青年,那個男人,那個會笑會惱,或完整或殘破的愛人。那個世上唯一不懼他,尊重他,包容他的愛人,那個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替他擋住災劫的愛人。
那個代替他,被八苦長恨花吞噬的人,代替他,成了殘暴之君黑暗之主的人。
在十六歲未滿的那年,就付出了僅有的一切,保護了他的傻瓜。
再也回不來了。
「下雨的時候想救更多的蚯蚓呀。」
「師尊,梨花白,請你喝。」
「我給你的拜師禮很醜……很醜很醜很醜。」
晚寧。我想你了。
他曾笑吟吟地學著寫,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要報恩,不要記仇。」
可是屍山血海裡,他浮沉了兩輩子。
不要記仇……不要記仇……
「我也沒什麼野心,學好了法術,等遇到事情,能多救點人就好啦……」
那是墨燃年少清醒時,認認真真對楚晚寧說過的心願。
他那時候曾無比殷切地希望,要是更多的人活著就好了。
他在墮為踏仙君之前,曾是那樣努力而執著地熱愛著每一個美好的生命,甚至願意付出靈魂去感恩、去保護善待過自己的每一個人。
「雖然我很笨,但我會盡力學的,盡力了,師尊就不會怪我蠢了吧,哈哈。」
記憶裡那個少年撓頭笑著,就這樣與楚晚寧示軟,那時候他燦爛的酒窩裡彷彿載滿了梨花白,一生從此醉。
楚晚寧閉上眼睛。
手,終於顫抖起來。
模糊與暈眩中,彷彿有一陣清風拂面,親吻著他濕潤的眼睫。他好像聽到踏仙君的聲嗓,難得的低緩又溫柔,那聲音撫過耳廓,在他鬢邊輕歎:
名聲,心願,鮮血,骨肉,心臟,靈魂,屍首,殘灰。
對不起,我有的只有那麼多,都獻祭了。
我盡力了。
晚寧,你自己要好好地……
他驀地睜眼抬頭,鳳目裡已是氤氳一片,在這虛渺之中,他好像真的看見了踏仙君的那縷魂靈浮在眼前,眉目溫柔英俊,笑容既是快樂又是哀愁。
「墨……燃……」
那本該如寒梅般純澈的魂魄散發著瑩瑩輝光,他俯身擁住他,親吻他,從他伸出的手掌裡漏過,最後在他的懷裡曇花般四散。
「不好了!!」
驀地有天音閣衝進來,火燒眉毛地倉皇喊道,「不好了!!」
木煙離是這屋裡唯一還算冷靜的,她含淚回頭,厲聲道:「知道踏仙君那邊出事了,別——」
「什麼?」那弟子一愣,隨即不明所以地跺腳道,「不是踏仙君!是山腳下啊!上下修界的所有門派,一起攻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