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噩夢成真

  褚年在照鏡子。

  「我記得是在這兒啊。」

  記憶里餘笑是在身上貼過紗布的,還是好幾塊, 還有一個帶皮扣的怪東西, 褚年當時只掀開看了一眼, 就不想再看第二次了。

  其實余笑的腰很好看, 纖細, 柔軟,褚年曾經最喜歡看她穿連衣裙,窄窄的腰攬在懷裡,是說不出的舒服和滿足。

  可那次看過捂著紗布的肚皮之後, 哪怕在床上, 他也更喜歡後面的姿勢。

  正常人都喜歡沒有瑕疵的東西。

  他完全不覺得自己哪裡不正常。

  就像……當余笑暴露出她身上越來越多的缺點,整個生活都寡淡而無味的時候,他也想去找些更沒有瑕疵的來。

  可這種想法真的正常嗎?

  在余笑的小腹側邊,褚年找到了一個小小的疤痕。

  大概只有一厘米長,是肉紅色的,凸了出來, 抹上去讓人很不舒服。

  手術的時候,有東西從這裡伸進去,然後割掉了什麼東西再……□□?

  褚年又看見了另一個傷口。

  只是看著,他就感覺了自己的小腹肌肉一陣抽搐, 好像曾經的痛感正在他的身上重演。

  醫生說孩子要穩過三個月之後做比較好, 他也就有了幾天的喘息機會。

  就像那些死刑犯, 上斷頭台之前呆在牢裡的最後一晚一樣。

  「孩子啊, 你怎麼還帶買一贈一的呢?贈就贈吧, 還贈了這麼個能禍禍了你的呢。」

  調侃並不能消減心中的恐懼。

  如果是從前身強力壯的那個身體,醫生說做個手術在肚皮上打幾個洞,他雖然也會犯嘀咕,但也不至於害怕到了惶恐的地步。

  可余笑的身子不一樣啊,她這麼薄、這麼瘦,剛懷孕就能吐得昏天黑地,現在還沒補回來,動不動就腰疼、胸疼的,怎麼身體裡就長了這麼個東西啊?

  白晃晃的燈光下面,褚年覺得鏡子裡的那張臉已經蒼白得和剛下手術台的時候一樣了。

  猛地把睡裙拉下去,他離開衛生間,躺在了床上。

  長長的光從門縫裡照進來,沉睡的眨眨眼睛。

  「我在哪兒?」

  褚年一陣恍惚,發現自己是站著的,床上另外躺了個人。

  「老公……褚年……」那個人臉色蒼白,連嘴唇都沒有了絲毫溫暖顏色,眼睛緊緊閉著,整張臉都是苦的。

  正是余笑。

  「孩子沒了。」

  這是余笑的哭訴聲。

  褚年沒聽見自己說話,他看見了白色的紗布,貼在余笑的肚皮上,它們還會動。

  「這個地方開刀了,拿出來了……」

  拿出來什麼了?

  孩子怎麼了?你先告訴我孩子怎麼了?

  接著,褚年發現自己躺在了病床上,一群黑影在看著他。

  「你得做手術!」

  「得把東西取出來。」

  「是拿孩子出來,還是拿別的?」

  「有什麼拿什麼。」

  那些聲音就響在耳邊,像作祟的小鬼,又有些耳熟,褚年想掙扎卻無能為力。

  「褚年,孩子沒了。」

  「褚年,我要去做手術了。」

  「褚年,你看,我流血了。」

  這個聲音,褚年聽出來了,是余笑,不對,是余笑,還是他?

  沒了孩子的是余笑還是他?

  要做手術的是余笑還是他?

  流血、在流血的是人是余笑還是他?

  「啊!」眼前一片腥紅的混亂漩渦,褚年猛地坐了起來,抱著發涼的肚子,他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其實是做了個噩夢。

  手捂著額頭,他摸了摸床的另一邊,是空的。

  拿起手機看一眼時間,是早上五點,褚年還是撥通了余笑的電話。

  遠在京城的余笑前一天開會到晚上九點,睡著已經是快十二點了,電話聲響起的時候,她眼睛都沒睜開,就先摸索著接起了電話。

  「余笑……」

  一身的冷汗,早晨的涼意從四面八方湧來,褚年披著薄薄的被子,像是抓著救命稻草一樣地抓著手機。

  「余笑……余笑,你媽不讓我告訴你,可我太難受了,余笑,又有囊腫了,醫生說要是不趕緊拿掉,可能這個孩子都保不住,我怎麼辦?余笑……」

  無數想說的話卡在喉嚨裡,褚年最後只說出了三個字:

  「我害怕。」

  字字句句在一大清早就猶如碎冰一樣砸在余笑的身上,她默默坐起來,又默默下床,腳踩在了柔軟的鞋底。

  「醫生是怎麼建議的?」

  「說是可以等生完孩子一起做掉,但是囊腫位置離上次那裡很近,醫生說你上次可能就是囊腫導致了……所以建議我趕緊做掉。」

  「腹腔鏡手術麼?」

  「嗯。」

  「沒事的,我做過,對人傷害很小。」

  「不是……」手指抓在床單上,褚年想說他覺得一切的不幸根本都在圍繞著他,事業上他可以掙扎,人際關係上他可以對抗,可身體這樣莫名其妙地扯後腿,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但是他想起了電話另一邊的人是誰。

  不只是他現在唯一能傾訴和依靠的對象。

  是余笑。

  是經歷過這一切的余笑。

  電話那邊,余笑的聲音是清楚又平靜的:「我當初是做了腹腔鏡手術,其實科學技術一直在發展,說不定這幾年就有別的技術了呢?你要不要多問兩家醫院?比如省城的,或者你把檢查結果發給我,我看看能不能在京城給你找人問問。」

  其實除了這些,余笑也不知道她能說什麼。

  溫暖的手掌撫摸著腹部,在這樣的一個早上,她被迫想起了自己曾經失去的和遭遇的。

  所以,她的「不能」不是知識範圍和講話內容的不能,而是「說話」這件事本身的不能。

  掛掉電話,她躺在床上,一口氣做了一百個卷腹。

  ……

  余笑的話還是安慰到了褚年,上班的時候,他的氣色還好。

  「愛的安全感」項目一直在推進,省城的工作室和程新這邊除了正在進行的設計項目之外,也在緊鑼密鼓地為兩個月後的家博會做準備,相關的宣傳頁和海報也貼在了他們的這個小小工作室裡。

  「笑笑姐,客戶說她對咱們這次的主題設計感興趣,程老師讓我問你,你要不要親自去做講解呀?」

  正在看材料的褚年抬起頭,眼睛的餘光已經看見了會客室裡的客戶。

  「好。」

  說完,他就站起來,直接往會客室走去。

  「笑笑姐?那個客戶你不用先問問麼?」

  「不用。」清瘦的臉上帶著自信的笑容,在面對客戶的時候,褚年敢說第二,整個池新市場部沒誰敢說第一,更何況是來了這個小小的工作室。

  走到一半的時候透過鏡子看了自己一眼,褚年臉上的笑容變成了恰到好處的溫柔親切。

  雖然沒有從前那張帥氣的臉,他也有足夠的專業和紮實的經驗。

  一個半小時之後,褚年在小玉崇敬的目光中輕輕佻了一下眉頭。

  「笑笑姐姐,你太厲害了!」

  「一般一般。」褚年是在謙虛,可嘴角的笑怎麼都壓不下去。

  一出馬就直接簽了一單主題風格的全包裝修,誰還有這個本事?

  連程新都忍不住說:

  「余笑,你確實是厲害,人才啊!聽你剛剛說的,我自己都想把家裡的風格換一換了!」

  面對程新這半個「上級」,褚年當然不會再擺出得意的樣子了,略略躬著肩膀,他面帶微笑說:

  「是程老師您這邊鋪墊的好,也是您給我機會讓我來試試,我自己都不知道能談成呢。」

  久違的成就感和被認可的快樂,讓褚年暫時忘記了手術的事兒,下班之後,他和平常一樣坐了幾站車,到了菜市場買了點蔬菜水果。

  今天余笑的媽媽沒來送飯。

  褚年也不太想見她,昨天在醫院,余笑媽媽的樣子嚇到他了,雖然他不想承認。

  走到小區門口,褚年停住了腳步,因為他看見了另一個人。

  他親媽。

  「你怎麼又來了?褚年不是不讓你來了嗎?」

  一段時間不見,褚年的媽媽變化不小,頭上新做了卷兒,衣服的樣式也比之前時髦了,脖子上還戴著褚年從前送的鑽石項鏈。

  看見自己的「兒媳婦」,她笑得又親切又熱情又心疼,迎上來說:

  「笑笑,我聽你媽媽說你又生病了,我怎麼能不來看看呢?怎麼樣?哪天做手術呀?我可跟你媽說好了,等你做手術,我和她輪著陪床。」

  「我不用你陪。」

  褚年扭著肩膀避過自己親媽的手,差點把手裡的西瓜甩出去。

  「余笑,你自己大著肚子呢,你得聽話。」

  褚年徑直繞過自己的親媽往小區裡走,他親媽卻又貼了過來。

  「做手術得花不少錢呢,你的錢夠麼?」

  「笑笑,要我說,你就該找個能壓得住事兒的人替你守著,要是一直有人照顧著,你也不至於又長怪東西。」

  褚年左避右閃,自從符灰燉湯那件事兒之後,他就對自己的親媽有濃濃的心理陰影,面積比他住的小區都大了。

  「你有什麼事兒趕緊說行麼?坦白說吧,自從上次你帶個男人來堵我門之後,我就不想讓你再進我家門了,你知道嗎?」

  明明語氣已經很重了,褚年的媽媽卻還不放在心上,只一直看著他的肚子。

  「有話你就說,說完了就走,你要是不說,咱們就在這耗著。」

  「我說你不知道照顧你自己,你還連你家門都不讓我進了啊?唉,算了……」

  褚年的媽媽笑著從隨身的小包裡拿出了一個小紅兜兒,作勢就要往褚年的手裡塞。

  「這是什麼?」

  「這是除病去疼的符,一張二百塊錢呢,你可得收好了。」

  褚年不想要,兩隻手都往後背著,連碰一下都不願意。

  「我不要,我跟你說啊,你給我的什麼東西,我都不會收了。」

  「嗐,你這孩子,你懷著的是我的孫子,我還能害你不成?你拿著,我跟你說,你拿著這個,做手術的時候就不疼了,這樣啊,咱們就不用打麻藥了。」

  不用……什麼?

  「你在胡說什麼?我做手術怎麼可能不打麻藥?!」那可是在肚皮上開口子,怎麼可能不打麻藥?!

  褚年的媽媽看他的樣子,皺起了眉頭,那眼神彷彿是褚年自己不懂事兒似的。

  「你可是懷著孩子呢,怎麼能打麻藥呢?你不知道嗎?打了麻藥,到時候藥都進了孩子腦子了,那是胎毒你知道嗎,生出來的都是傻子!」

  「我看你才是傻子!你想怎麼樣?你想讓我生捱一刀啊,你怎麼不自己試試呢?啊?拿著這麼符就來糊弄我,你還有沒有點兒人性了?你真信這玩意兒能讓我做手術都不疼嗎?還是你就想忽悠我為了什麼胎毒什麼不傷了腦子,就、就不用麻醉了?!」

  褚年覺得他媽真的是每次都能突破自己的底線。

  「為了孩子你忍忍怎麼了?你怎麼不想想你之前已經沒了一個孩子了,要是這個再被你作沒了作壞了,我們老褚家……」

  「去你的老褚家,你們老褚家可還有個西廠的寡婦呢!你給我走,你不走我就報警!」

  「我什麼都沒幹,你報警有用麼?余笑,我告訴你,我可跟你媽說了,你做手術的時候我陪你去,到時候你要是敢用麻醉,我就敢不簽字,咱們就耗著。就你還跟我橫,我告訴你,你別以為你媽就能幫你慣著你自己,她也不想讓你打麻藥,不然怎麼把我叫來了,就是自己不想當這個壞人唄!」

  「砰!」半個西瓜被褚年狠狠地砸了出去。

  「你給我滾,你給我滾!」

《枕邊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