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年的媽媽並不想離開,她覺得自己占理得不得了, 不僅態度上理直氣壯, 語氣上也是語重心長:
「余笑, 你仔細想想, 你打了一針麻藥, 你是一時不疼了,對我孫子來說那可是一輩子的大事兒,你想想褚年現在這個樣子,孩子可是你將來一輩子的依靠啊。」
一輩子的依靠?
這六個字褚年昔日聽過無數次, 從小到大, 那時候他是被依靠的。
而今天,第一次,他意識到了這幾個字是多麼的可怕。
就他肚皮裡這個小東西,這就是他一輩子生命的牽繫和人生的重點麼?那他呢?站在這兒的、活生生的、能喘氣、有悲喜,努力向上攀登在這個社會裡的他呢?
甚至都不用什麼一輩子,就現在, 就現在!他呢?
他那個把他當成「一輩子依靠」的媽,嘴裡還在說個不停。
「你不走是麼?」
深吸了一口氣,他瞇了一下眼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一腳蹬掉了一隻鞋子, 鬧吧, 鬧吧, 看誰能鬧過誰!
「救命啊!我婆婆要殺我!我婆婆瘋了!」
聲音裡是真實的淒厲又絕望。
拎著菜路過的阿姨伯伯被他這一嗓子嚇了一跳, 看著這一地的狼藉,那個伯伯大喊了一聲:
「你幹什麼呢?」
很喊的人是褚年的媽媽。
她笑著說:「我兒媳婦跟我鬧脾氣呢,你們不用管。」
伯伯脊背筆直地說:「怎麼能不管?你把人逼成這樣了別人管不是應該的?」
說著,他就站在了兩個人中間。
和他一起的阿姨蹲下來,拉著褚年的手臂,嘴裡說:
「還好意思說是別人婆婆,看著你兒媳婦坐在地上都不拉一把,敢情兒嫁進你們家就是賣給你們家了?喊打喊殺由著你們?別哭,有事兒跟阿姨說,阿姨解決不了就找居委會,居委會解決不了就找警察。」
這位阿姨不說,褚年都沒發現自己的臉上竟然有眼淚。
「阿姨,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誰能救救我呀!我現在懷著孩子呢,查出來有個囊腫得做手術,結果她跟我說不讓我用麻藥,說是給個符就不疼了!阿姨,她之前還拿符灰燉湯給我喝……」
說起自己親媽做的事兒,褚年能說兩個小時不帶喘氣兒的,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裡居然積攢了這麼多的怨氣,這麼多的委屈。
他的哭喊不止引來了這對夫妻,還引來了別人。
有個路過的阿姨對著微信裡說:「劉主任,你快來,7號樓這裡家庭糾紛鬧起來了。」
又有人叫了保安。
人來得越多,褚年就越做出了委屈的樣子,一時抱著肚子,一時捂著眼睛,一時抓一下頭髮,如何讓自己作為一個「女人」去「體面」,褚年需要去殫精竭慮地去想,可如何讓自己「不體面」他覺得自己意外地有天賦。
「媽,我求你了,您不能趁著褚年不在就一次又一次地折磨我呀,不打麻藥在肚子上開洞,你這是要藉著孩子的名頭弄死我啊!」
「我怎麼是折磨你了?你這個孩子是聽不進好話去了?我……」看著圍上來的人越來越多,褚年的媽媽略有些氣虛,臉上掛了笑,又說:
「我也沒做什麼,她是自己坐地上的,還拿西瓜來砸我,你們看看這地上。」
這些話是對著那些圍觀的人說的。
還沒等褚年說話,那個扶著他的阿姨直接開口了:
「行了,你別瞎說了,你兒媳婦天天在我們樓裡進進出出的,哪天不是乾乾淨淨,看見我們都知道笑,你看看現在,都成什麼樣子了?」
「對呀,你別在我們這兒演戲了,小余什麼樣兒我們能不能知道麼?我也知道你!從前是十天半個月來一次,跟個檢查工作的領導似的,你媳婦還總是送你一直到小區門口,你看看你穿得乾乾淨淨……你再看看你兒媳婦現在的樣子,這都不知道受了多大的委屈!」
「上次我家孩子在小區裡亂跑,就是這個姑娘給送回來的,哎呀,這才多久過去,我都不敢認了。」
捂著臉的褚年有點呆滯。
他沒想到,竟然這麼多人都知道「余笑」,還說現在的「她」是被婆婆折磨成了這個樣子。
什麼樣子?
有那麼差麼?
嘴裡嗚咽著,他透過指縫,看見了無數同情的眼神。
褚年的媽媽還要狡辯,一個年輕人開口嗆她:
「快得了吧,你要是真好心,怎麼是你兒媳婦摔西瓜?西瓜是誰拎著的?她懷孕了你還讓她拎著一堆水果菜,你自己手裡空空的,你還好意思說是對你兒媳婦好?哪兒好了?幫她健身吶?」
「怎麼回事兒?」一個中年男人打頭兒,帶著幾個人穿過了人群。
跟在他後面的保安說:
「劉主任,這個是住戶的婆婆,之前就來鬧過事兒,上次還鬧進了派出所。」
被叫稱「劉主任」的領頭男人是居委會主任,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之後,他說:
「別哭了,哭也解決不了事兒,你丈夫呢?他在哪兒呢?你懷著孕呢,他自己不管他自己親媽,怎麼就讓你們兩個在這兒鬧騰,能鬧騰出什麼結果?」
褚年哽了一下,說:「我老公在外面出差,我老公在的時候我婆婆不敢來鬧的。」
聽了這話,男人轉身看向褚年媽媽,一臉的嚴肅鄭重,說:「合著你也知道誰好欺負?我跟你說,大姐,老思想你得變變了。
第一,身體出了問題,得聽醫生的,醫生怎麼說咱們怎麼做,這叫遵醫囑,不是你憑著老思想、老經驗和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謠言就能去做決定的。
第二,你知道你這是在幹什麼嗎?找你這叫宣傳封建迷信,你這種做法我們是得找警察來處理你的!
第三,你兒媳婦和你兒子那叫結婚,知道什麼是結婚麼?就是結婚證兩個人一人一本,一樣厚薄,上面的結婚照也是兩個人頭並頭一樣高,沒有誰比誰矮一頭,這叫平等。」
劉主任一看就是老辦事員,氣勢足,說話清,道理明,不是尋常和稀泥的態度,他一邊教育著,一邊帶著人把褚年的媽媽往小區外面送。
褚年的媽媽想說什麼,都被他給擋回來了,還有兩個女的居委會工作人員攔著她,不讓她折返回來再鬧。
「余笑!你!我跟你講,你做手術的時候……」
聽見自己的親媽還在叫喊,卻又被人攔下了,褚年的心裡並沒有多少「再次勝利」的喜悅。
單元門口,人群漸漸散了,他捂著自己的肚子,柔軟的布料下面,他好像又摸到了余笑身上的疤。
「沒事兒了,唉,你老公……不是我說,這也太不像樣了吧?自己的親媽不能自己管麼?」
「不是……不是她的問題。」
褚年很沮喪,聲音低低的,他說的「她」是余笑,別人當然不知道。
「怎麼不是他的問題?你也太……」開口就帶著辣椒氣的年輕人還帶著分明的愛恨,話卻被攬著褚年的阿姨打斷了。
「好了,回去好好休息,沒事兒,實在不行啊,我就聯繫一些業主,咱們跟物業保安商量一下,以後要是你婆婆再來,讓保安幫忙攔一攔,不過最好還是你和你愛人商量一下,很多事情啊,他出面最有用了。」
褚年「嗯」了一聲。
他買的蔬菜被人撿了起來,裡面還多了一包不知道誰買的甜瓜。
上電梯的時候,他看著鏡門上照出來的自己。
真的狼狽、落魄……
「你不如余笑。」他對自己說,
十幾分鐘之後,遠在京城正在吃晚飯的余笑接了一個電話,是居委會打過來的,短暫交談過後,她想了想,給褚年打了電話。
那時的褚年剛在網上搜完:「孕婦做手術能不能麻醉」。
看著母嬰論壇裡滿眼都是:「當然不能」、「要為孩子著想」、「生完了再做手術,孩子要緊」、「你去了醫院也沒人給你治」……他都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有病吧這些人?
他陡然生出了一種奇怪的感覺:這個世界明明是在向著一個方向前進的,偏偏就有一些人被困在原地,甚至在往後退。
困住她們的是孩子麼?
摸摸肚皮,褚年搖了搖頭。
「剛剛你媽又去找你了是麼?你還好麼?」
通過熱心的居委會阿姨,余笑清楚地知道了褚年當時有多麼淒慘,當然,出於阿姨調解家庭糾紛的必然需要,她所知道的更甚過真實發生的。
「我還好。」
褚年沒有辦法形容自己聽到余笑聲音時的那種感覺,但是、但是他知道,他能夠說出自己的困惑和不解,能夠得到從別的地方得不到的安慰。
他詭異地相信這一點。
雖然他同時也深信,如非必要,余笑會與他老死不相往來。
「余笑,你知道嗎,我現在已經不會生氣了,就好像認命了一樣,明明我媽的做法再次讓我……讓我目瞪口呆。」
余笑沒說話。
褚年知道她在聽著。
「我現在看見她,就覺得自己在闖關,一關比一關狠,然後我發現,其實世界上闖關的人不止我一個。」
「褚年。」余笑叫了他一聲,說起的是別的話題,「手術的事情,我聯繫了當初給我治病的一位醫生,她現在調去了省立醫院,她說在那邊的話,如果你的情況允許,可以考慮做穿刺治療,對身體的傷害更小,我媽那裡有她的微信,我也是從我媽那要來的。」
聽見這個消息,褚年高興了起來,他笑了兩聲,又突然停住了。
「余笑,你之前做手術的時候,做了麻醉嗎?」
「當然。」電話另一邊的聲音很平靜,「手術同意書還是你簽的。」
簽了就急忙忙地上班去了。
褚年的心裡莫名地鬆了一口氣,然後更高興了。
他絕對想不到,余笑此刻想起的,是自己腹部包著紗布的時候,褚年看向自己的眼神。
也許從那一刻開始,所謂的「愛情」,已經成了一場自我欺騙又難以自拔的狂歡。
眼前是京城二十六層高樓看見的夜景,腳下,車水馬龍的光流無聲璀璨著。
這些都是流動的,唯有醫院空蕩蕩的白色天花板是凝固的,帶著所有的痛苦和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