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笑啊,你什麼時候開始休產假啊?我看你肚子不算大, 但是也已經進了九個月了吧?」
快下班了, 韓大姐趁著褚年不忙的時候這麼問她。
「是九個月了, 不過產檢醫生說還不錯, 我覺得我也還能上班。」
不上班幹嘛?天天一個人在家裡直挺挺地等著生孩子麼?
被余笑媽媽和黃大姐耳提面命各種產育經驗, 對褚年來說也很痛苦。
他現在的肚子確實不大,余笑媽媽耳提面命他不能胡吃海塞讓孩子長得太大,黃大姐做飯也是衝著營養均衡的方向使勁兒的,褚年照鏡子的時候自己盤上兩圈兒, 也覺得沒比七月的時候大多少。
可就算這樣, 距離生產越來越近,他也越來越害怕。
「到時候可怎麼生啊?這麼大!下面那麼小!」
褚年現在想到氣球爆掉的畫面都會遍體生寒。
在網上查各種醫學知識,他越查心裡越沒底,什麼入盆,什麼撕裂,什麼側切……
褚年現在也特別怕遇到認識的中年婦女, 每個人看見他的肚子都會問他「幾個月了?」「男的女的?」,然後,其中的一半兒人都會開始說起自己的生育經驗。
有很容易讓人覺得安慰的普通關懷,當然挺多了也沒啥區別。
也有一些人的話, 在褚年看來完全是個恐怖片, 什麼內臟下移, 什麼產婦太胖了, 剖腹光是劃開口子就□□刀, 孩子是從肥油裡被拽出來的,什麼生孩子用勁兒用過頭了直腸出體……
褚年很想摁著這些人的腦袋說:「麻煩你們把這些話告訴那些不用生孩子的男人!不要來嚇我這個馬上要自己體驗的可憐人!」
想想當初自己還大言不慚跟余笑說自己會生個大胖兒子,現在褚年覺得連最後兩個字都無所謂了,前面的那倆字更是沒必要,他能活著把孩子生下來已經是祖上積德了!
唯有上次他自己親媽來鬧事時候幫助過他的那個阿姨,偶爾見到了,跟「余笑」聊的是「余笑自己」,並不會只把話題圍繞在孩子的身上。
這讓褚年忍不住去想余笑還真是跟不錯的人那兒攢了人緣兒,現在是讓他受益了。
如此一想,褚年的心裡泛起的都是甜,就好像余笑偷偷給他留了禮物。
當然他也知道自己不要臉。
可糖能讓他開心,臉做不到。
雖然之前已經成為了工作室的合夥人,褚年的工位卻沒變。
主要是他現在懷孕晚期,尿頻現象很明顯,原來的位置進進出出都方便,倒是把一直沒來上班的那個財務的工位也收拾了出來,讓褚年放自己的東西。
褚年也就是到了這個時候才知道,那位孕婦早三個月就已經生了孩子,卻還以身體為由想繼續休息,讓工作室給她繳納五險一金和最低工資,被牛姐大筆一揮直接開掉了。
對方去勞動部門申訴了,好像也沒什麼結果,似乎還想來工作室鬧,但是她之前似乎為朱杜繼做過假賬,也不知道程新和他老公具體怎麼談的,事情便也再沒有後續了。
按照韓大姐的話來說,就是:「好好一個女的,非要用懷孕這一點時間把一輩子的福氣都作進去了。」
一開始褚年還不明白這個勞務糾紛怎麼就扯到了「一輩子」上面,韓大姐還給他舉了一堆七大姑八大姨鄰居家表姐的例子。
什麼趁著懷孕的時候可勁兒作,壓著公婆嫂子轉著圈兒伺候她給她幹活兒,甚至仗著肚子霸佔了公婆家的房子,結果生完了孩子沒人疼沒人愛的,十八圈兒親戚的嘴裡都摳不出一個好字來。
聽得褚年一陣頭大。
說真的,他現在覺得就自己懷孕受的這個罪,就應該跟女皇登基只差一個社會主義社會了,可韓大姐的觀點顯然是女人得勤勞樸實,哪怕生孩子也不能給人添麻煩,不然婆家會嫌棄的。
「嫌棄?嫌棄什麼?要我說啊,懷孕之後一直不工作佔用人單位便宜是不對。可要是女人懷孕了,天天這兒疼那兒疼,還能自己賺了錢,結果家裡人還像從前一樣要求她乖順老實不給人添麻煩……那他們不是在占女人的便宜麼?是不是最好女人連肚子都別大,跟個母雞一樣咯咯叫兩聲,好勒,熱騰騰的孩子生完了!」
褚年小嘴兒得吧得吧說得韓大姐是哭笑不得。
他還沒說完,慢悠悠去上了趟廁所回來,費勁兒地坐下,又說:
「我覺得吧,結婚生孩子,得建立在承認女人生孩子是有付出和犧牲的基礎上,這種承認不是簡單的錢的事兒,是得另一半兒也付出、陪伴、尊重。
要是一個女的平時不被愛護尊重,那懷孕的時候當然就會可著勁兒的折騰,韓大姐你說她們在生完了孩子之後就被婆家嫌棄,可一個女的生完孩子婆家就翻臉嫌棄了,那不就是哄著騙著人把孩子生下來嗎,又是什麼好東西?」
這話,別說韓大姐了,連還沒結婚剛開始談戀愛的小玉都聽愣了。
「笑笑姐,你這話,嘿嘿,可真看不出來是你說的。姐夫不是一直在外地出差麼?那你覺得他是做到了付出、陪伴、尊重嗎?」
「她呀。」褚年想起了余笑,也想起了醫院病房外的雪,碗裡一口氣被吃完的炸醬麵,踏著風雪回來不說話先幫她收拾的床鋪的那個身影……
褚年深吸了一口氣,感覺好像是肚子一直頂到了心上。
「雖然她不常回來,但是我覺得她該做的、能做的……挺好的。」
他說不下去了。
只能說挺好的。
再說多了,褚年就覺得自己剛剛說的每個字兒都成了巴掌,打得不是臉,是一下一下地扇在了他的心尖兒上。
這天回家,褚年看見路上的積雪都被清乾淨了,就在距離小區門口的菜市場下了出租車。
黃大姐在微信裡給他發了圖,今天吃的是龍利魚、蔬菜、雞蛋做的蒸丸子,西芹蝦仁,南瓜米飯。
褚年想吃塊豬頭肉,最好是切成片用尖辣椒超過的那種,實在不行就買塊豬頭肉切成塊蘸辣醬,他也能吃好幾塊。
最近他的口味跟之前又不一樣了,對半生不熟的雞蛋的愛意終於消退,每天都有不同心血來潮想吃的東西。
昨天想吃炸裡脊,好說歹說讓黃大姐給他做了,也承諾了今天晚飯會吃得清淡一點。所以褚年自己偷偷來買肉,別讓黃大姐和余笑她媽知道就行了。
倒是可以告訴余笑,順便賣賣慘,馬上要生孩子了,想吃口肉都跟打游擊似的,他苦,他得讓余笑哄哄。
想著想著,對著肥頭大耳冒油光的鹵豬頭,褚年的臉上就露出了笑。
「就要這塊!」
「好咧!」買肉的老闆切了肥瘦兼有的一塊下來,算了稱之後又在裡面綴了一角豬肝,然後才把肉按照褚年的意思切成了片,裝了兩層塑料袋,外面還有一包浮著紅油的料汁,吃的時候一拌就好。
把肉藏在包裡,褚年拍了拍肚子,又看了一眼手機,確認黃大姐已經收拾好了家要出門了,這樣他們最多在門口碰一下,絕對不會被發現偷買了肉。
摸著肚子,他洋洋得意地說:
「孩子啊,看,偷吃就得這麼搞,還得確認了藏東西得藏仔細了,以後你藏零食啊,藏錢啊,藏……咳,你爸我藏東西的本事……也沒那麼好,要不你就別學了。」
褚年說著說著就想起來自己藏頭藏尾出軌的事情了,還真是藏得挺好哈。
「算了,孩兒啊,咱們學點兒別的,那什麼,你爸我本事多得很。」
拍著肚子,褚年說:
「小秘密就算了,孩子啊,我跟你講,人不能沾沾自喜,以為什麼事情都能瞞過所有人,最得意的時候,可能……也是下一腳就要掉下去的時候。」
話還沒說完,褚年費勁兒蹭著的步子停了下來。
小區外面站著一個男人,嘴裡叼著煙,一隻手背在身後,風有點冷,他頭頂為數不多髮絲兒有些瑟縮。
「爸?」
是……褚年自己的父親。
男人正好轉過身,他看了好一會兒,才認出自己的「兒媳婦」。
「余笑啊!之前都是褚年開車接我送我,我這有年頭兒沒自己走過來,都想不起來你們是住哪個樓了。褚年他媽也是,可能在家裡做飯呢,連我電話都不接。」
「您來幹什麼?有事兒就在這兒說吧。」
發自內心的,褚年不想讓自己的父親到自己家裡去,他現在大著肚子呢,戰鬥力基本還比不過四分之一只鵝,就他爸開口閉口都談錢的樣子,褚年可不信他這次來會是好事兒。
「我就是來看看你,你懷孕之後都不怎麼回家了,褚年一直在外面。」
褚年的爸爸扯著臉上的肌肉,勉強露出了笑的樣子。
「行吧,兒子在外頭,兒媳婦大著肚子,九個月了您第一回登門,連兜兒蘋果都沒帶。」
聽著褚年的話,他爸臉上的表情僵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你愛吃什麼……等孩子生下來,你放心,我給我孫子打個大大的金鎖。」
褚年聞言冷笑了一下。
「生孩子的錢,你們準備好了麼?」
「錢」這個字兒一出現,褚年的心裡就敲起了警鐘。
「沒準備好,你這個親爺爺是想給幾萬呢?」
褚年的爸爸又笑了一下,很慈愛又驕傲:「我兒子那麼有本事,哪兒能缺了這個錢?我就是人老了,隨便問問,其實啊,余笑,我是來跟你說……」
褚年什麼都不想聽。
可他爸的話還是鑽進了他耳朵裡。
「你坐月子就回家坐吧。」
回家?
回哪個家?
褚年抬起頭看著自己的爸爸。
不知道是不是懷孕的關係,他的腦袋裡總會有些回憶會在他思考的時候冒出來。
比如現在,入眼的明明是寒風裡稀疏飄搖的發,他想到的是他小時候參加一次婚禮。
因為長得好看,他被人請去當花童,那家人的婚禮辦得很好,雖然那時候不流行在酒店,可是在國企的大食堂裡,每個人的碗裡都有根海參。
桌上有油乎乎的扒肘子,其他的菜也都豐盛。
褚年穿得很好,新郎新娘穿得更好,細細的金紙從爆開的氣球裡衝出來,落得他們一頭一臉。
可頂著一身的燦爛,那時候才上小學一年級的褚年收了一圈兒的誇獎去找他媽媽,看見自己的媽媽正把被人吃了小半兒的豬肘子往塑料袋裡裝。
再去看另一桌上自己的爸爸,他在跟人煞有介事地談論著國家大事,言語間篤定又自信。
那時候,褚年真的很崇拜自己的父親,哪怕他後來成了「一家的驕傲」,他也一直尊敬自己的父親。
直到「西廠的楊寡婦」……
也直到現在。
呵呵,當年那個豬肘子拿回家,他媽切了片燉白菜足吃了三天,他爸可還喝了兩個小二鍋頭呢。
就像他媽一直衝到前面來哭來鬧,可要回去的錢和好處,都是他們共享的,甚至,他父親得到的更多。
「你是讓我去你們那兒坐月子?我媽願意照顧我麼?」
「那是肯定的,你懷的是我們的孫子,你放心……」
「我不放心。」褚年又不傻,他腦袋裡轉得飛快,他媽現在管著余笑送來的錢,新衣服新鞋子都穿著,又哪裡願意伺候月子,上次來故意鬧事兒說不定也是為了趕緊鬧翻了她就不用來照顧人。
所以他爸才親自來,可惜這活兒他實在是不熟練,笑起來怎麼看都像是在冷風裡被吹了八個小時。
「余笑!」
「你幹嘛?我告訴你我可是孕婦!你對我大呼小叫我出事了你負責麼?!我說了我不去,我不放心你們,我不想讓你們伺候月子,懂了麼?!」
褚年的父親瞪著自己的「兒媳婦」,和藹樣子再也裝不住了。
「你放肆,余笑我告訴你,你……」
「你什麼都不用告訴我,我怕我一聽再聽出一個楊寡婦!我現在要回家了,你讓開行麼?」
褚年把包擋在前面就要從褚年父親的身邊過去。
手臂卻被拉住了。
「你要是不在我那坐月子,滿月宴,滿月宴得我們辦!我們是孩子的親爺爺奶奶,褚年的親爸媽,余笑,就你現在對我說話的這個態度要是換了別人你早就……」
褚年冷笑:「你們辦收的禮錢都是你們的對吧?不就是想要錢麼?再表表功孩子是你們照顧的,到時候為了孩子為了名聲,褚年也得多給你們錢?爸,以前這種上不得檯面的事兒可都是我媽做,怎麼,今天您親自出馬了?」
變故發生在一瞬間,褚年猛地拽出自己的手臂,往後退了一步,一腳踩在了人行道的邊緣。
跌坐在地上的時候,褚年剛感覺到腳踝有些疼,接著,在腹部結板一樣的宮縮痛苦來臨之前,他先感覺到了一股熱流從自己的身體裡衝了出來。
「啊!是不是有血?」
「天啊,這有個孕婦摔倒了!」
褚年不知道自己瞪著自己親爸的眼睛是血紅的,他抖著手拿出了手機,先想撥號給余笑,想起余笑還在外地,又想打電話給余笑的媽媽。
「余笑!我的天!」聽見黃大姐的聲音,褚年略有一點的安心,一隻手在發抖,另一隻手抓著黃大姐的手臂。
「送我去醫院,我的卡都在包裡,啊!!!」
突來的痛苦抽走了他身上所有的力氣。
腳踝疼根本站不住,被人抬上一輛車的時候,褚年想起了那個被緊急送進產房的女人。
「我要是沒力氣了,我要剖腹產。」他用盡全力地「喊」出一句話,在別人耳朵裡卻不過是一聲唉叫一樣。
駕駛座上的人是黃大姐,副駕駛座上是他的親爸。
「我是她公公,說著話她就摔倒了,哎呀,太不小心了。」
手裡抓著手機,褚年疼得渾身是汗,對著不知道打給誰的電話,他努力地說:
「救我!余笑你快點來救我!我要生了!我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