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秋,湘城。
這座城市的名字來源於一條被稱為「湘江」的黃水流。八十一年前的蕭瑟秋風中,三十歲出頭的毛澤東站在橘子洲頭吟誦「獨立寒秋湘江北去」的時候,湘城還是「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一派「萬類霜天競自由」的美好景象,只是如今江水不再清澈,湘城也不再「寥廓」,房子跟倉庫裡的雜物一般堆砌在這座擁擠的城市,汽車如同沒有翅膀的蒼蠅在狹窄的道路上竄來竄去,人們像乾涸的湘江裡的魚兒奮力掙扎,相互吐納著在彼此的肺裡打過無數轉的渾濁空氣,卻連一個笑臉都吝嗇於人。
湘城的地形就如一塊被咬得殘缺不全,再被撕開成大小兩瓣的烙餅,湘江就是中間這條被撕開的縫兒,一條狹長的碎屑落在縫裡,那是赫赫有名的橘子洲,右邊那瓣,湘城人叫河東,左邊那瓣,叫河西:河東商賈,雲集笙歌達旦,第三產業甚是發達,洗腳城的密度居全國之最,甚至連湘江水都帶著一股腳丫子味兒,所以湘城又被人戲稱為「腳都」,與東北方向的「首(手)都」遙相呼應;河西學府林立書聲琅琅,湘城人稱其「大學城」,湘大就在這裡佔了一小塊地盤。
湘城大學坐西朝東,前面就是這條滋潤了「腳都」的湘江。到了晚上,不管江水如何渾濁,兩岸風光帶的華燈都能把江面染得奼紫嫣紅,像調色板在江水裡洗過一般;學院背後是大名鼎鼎的岳麓山,虎嘯猿啼是沒有的,但蟬鳴鳥叫不絕於耳,早上甚至都能被鳥的啼聲吵醒,或者被山風吹醒,恍惚之間還真有種歸隱山林獨善其身的味道,只是如今世道,少林寺都被傳要上市了,何況湘大!
湘大不僅是湘城最好的大學,還是美女最多質量最優的大學,特別是藝術學院的美女們,堪稱「湘城極品」。因此,學院門口的大型停車場一到週末就滿滿當當,比沃爾瑪門口還壯觀,而且車都是上了檔次的——大奔、凌志備受青睞,豐田、現代勉強能進,吉利、長城就丟不起那個人了——你開進來是泡妹子的,人家卻以為你是開黑車的。
歐陽俊的「三號」謝蕊寒的室友吳曲就碰到過這事兒。吳曲網上碰到一帥哥,聊得還不錯,自詡有房有車,吳曲在線上也沒問房子多大車是什麼牌子,只說週末想逛街能不能接她一下,那哥們兒倒也爽快,答應了。週末那天吳曲還在被窩裡就聽到外面有人扯著嗓子喊她名字,室友們笑著把她從床上拉起來,樓下的夥計抱著一捧玫瑰花正斜靠在一台橘黃色小「賽歐」上扮酷,從四樓看下去,剛好可以看到他的頭頂已初步具備反射太陽光的能力,吳曲在一片哄笑聲中自己吼了一嗓子「吳曲不在」,才算把「賽歐」打發走。
「有一句話說得好——」在歐陽俊的生日聚會上,吳曲端著碩大的扎啤杯講完這麼一個故事,然後總結性地說了一句語驚四座的話,「車子,是男人的性器官!」
這句話如同一枚重磅炸彈,炸得在座的男同胞面紅耳赤兩股戰戰。
「你這話我不大贊同,」作為飯局的組織者,歐陽俊在自己的壽宴上聽到這麼一句話似乎心中不爽,正要開口,卻被易子夢插了一嘴:「照你這麼說,那我們幾個——不成了太、太監了?」
易子夢的一句話,弄得桌上的另外兩名女生也面面相覷騷動不安起來。她們埋下頭去一個勁兒地喝著杯子裡剩餘的最後一點茉莉花茶,但是鬼才知道她們到底有沒有喝下去。
「話不能這麼說,」吳曲繼續舉起扎啤杯,說道,「這句話的意思是,車子是男人吸引女人的重要工具——也可以說是道具,等同於男人身上的某個部位。」
桌上除了安哥橫眉冷對之外,其餘人個個都心悅誠服。而安哥的橫眉冷對,更是像大料一般加重了這段對話的口味。
吳曲樂不可支地看著正襟危坐的安哥,捂著嘴問謝蕊寒:「靠!這人怎麼回事?是不是缺根筋啊?」幸虧安哥有點耳背,不然就算吳曲多一根筋,也讓他給扒了。
吳曲身材豐腴但絕不臃腫,帶著點唐朝仕女的味道——體態豐腴,骨肉停勻,鵝蛋臉上到處都帶著精雕細琢的痕跡,特別是那雙眼睛,稍稍往上揚著,眼影濃淡相宜,深深淺淺從眼瞼漾開,含著股欲說還休的嫵媚,讓人看了「邪念」頓生。
聚會的地點是湘大赫赫有名的「墮落街」附近的「咸豐酒家」,這家店還真按魯迅筆下的「咸豐酒家」佈局,進門是一個折尺狀的高櫃檯,幾罈子泡著海馬、山參、鹿鞭等亂七八糟東西的藥酒裝模作樣地擱在櫃子上,可惜的是沒有穿長衫抿著黃酒數著茴香豆的孔乙己,也沒有知道「茴」字幾種寫法的店小二。裡面的桌子是老式的八仙桌,歐陽俊和謝蕊寒坐上座,安哥和易子夢在左,謝蕊寒的兩個室友在右,我一個人坐在下手方。
謝蕊寒的兩個室友,一個是剛剛自告奮勇講笑話的吳曲,一個——竟然是劉菁。
「你怎麼來了?!」我們以同樣的方式跟對方打了個招呼。
「你們認識啊?」謝蕊寒瞇著眼上下打量我一番,問道。
劉菁「咯咯」笑著不說話。
「哦!明白了!那天送你和冰冰回宿舍的就是他,對吧?」謝蕊寒做恍然大悟狀。
「哦!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吳曲長得像唐朝仕女,性格卻比唐朝李白還豪放,「夏笨笨,對吧?」不等人回答吳曲便兀自大笑起來,劉菁使勁咳嗽都沒用。
這一下,易子夢他們幾個蒙了。謝蕊寒解釋道:「大概半個月前的一個晚上,夏——拙同學發揚雷鋒精神,把我們家顏亦冰同學背回宿舍了。」
「誰?!」我、易子夢和歐陽俊三人同時問道。
「顏亦冰啊!」
我的額頭開始冒汗,下意識地把手伸到背上撓了一把,似乎還想回味一番湘城第一美女顏亦冰留在我身上的感覺。
「怎麼?你不知道?」
我放下伸到背上的那只徒勞的手,「我向毛主席保證,我——真不知道。」
歐陽俊拍拍頭做恍然大悟狀,「你一直念叨的室友『冰冰』就是顏亦冰啊?」
「對啊!」謝蕊寒沒好氣地答道,「怎麼一提這個名字,你們都魂不守舍的?」
謝蕊寒所說的「你們」,當然不包括安哥林安邦。
「沒有沒有沒有!」歐陽俊意識到打翻了謝蕊寒的醋罈子,開始轉移火力,「你是不知道,顏亦冰是易子夢的暗戀對象。」
豈止是易子夢?!早在第一學期,「顏亦冰」這三個字便成為整個男生宿舍晚上熄燈後的談資,易子夢甚至坦言,他曾夢見過顏亦冰。
易子夢急了,罵道:「歐陽俊,我、我、我操你——」其實我們都知道他還有下文,可是因為口吃,易子夢的「大爺」遲遲沒有出來,於是女孩子們又誤會了。
歐陽俊也比較損,抓緊辯解道:「我也向毛主席保證,我和易子夢是清白的!」
這時除了安哥之外大家都笑了,特別是吳曲和易子夢笑得尤為粗獷,兩人的笑聲琴瑟和鳴,如同從山坡上滾下來的兩口瓦缸。
「話說夏拙同志,被人騎背的感覺如何啊?」歐陽俊這孫子,嘴上真是不積德。
我白了他一眼,衝門口打了一個響指,「服務員,加副碗筷,再來一套杯具。」
我只是隨口一喊,沒想服務員真的無比迅速地上了一副碗筷,並找了個啤酒杯放我跟前。剛剛上菜的時候怎麼沒發現她那麼利索。
「拙子,幹嗎要加副碗筷?還有人來?」
「把顏亦冰叫過來,我要問問她的感覺如何。」
我只是耍耍嘴皮子,卻不承想謝蕊寒已經撥起了電話。
「冰冰,那邊忙完了沒有?」
我想制止已經來不及了。
「快過來吃飯吧,就缺你了。」
「什麼飯局那麼要緊啊,我告訴你,桌上可是有你的救命恩人囉,嘿嘿——」
「是啊,是啊!就是那個夏笨笨,哈哈——先過來再說吧!」掛了電話謝蕊寒笑吟吟地,「夏拙你的面子夠大啊!下午我們叫她死活不來,說是有飯局,一聽說你名字立馬就到。」
我的身上已經是汗涔涔的了。
多年以後,我躺在軍用帳篷的行軍床上,頭枕著草綠色的海綿枕頭。萬籟俱寂,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起見顏亦冰第一眼時的場景。
那時她穿著一件卡其色亞麻質地的帶著許多褶皺的襯衣(或許是一件披風也未曾可知);打底的是白色緊身T恤,雙峰挺拔卻不扎眼,乳溝清晰但並不顯得誇張;下面穿著一條灰白的緊身牛仔褲,褲子似乎剛好裹住她修長的雙腿和曼妙的臀部——沒有哪怕一毫米贅余的布料;再往下是一雙毫不起眼的帆布鞋,但穿在她腳上、墊著這尊美妙的軀體卻顯得那麼活力十足激情四射。
「夏拙,你好!我是顏亦冰。」
在我愣神的瞬間,顏亦冰已經帶著一股襲人的梔子花香到了我的面前,並且伸出了她那幾根蔥白一般的手指。平心而論,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跟這麼漂亮的女孩面對面。見面之前我的心在狂跳,如同小學時安放在走廊盡頭的那盞指示我們上下課的電鈴。我無不擔憂地以為,如果見到她,我的心或許會因為跳得太劇烈而驟停。但出乎意料,見面之後,我忽然平靜了下來。
「你穿旗袍應該很好看。」我握著她的手,十分突兀地、像個傻子一般地冒出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