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包括她在內的在場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不好意思,」我恍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解釋道,「我的意思是你其實挺有古典氣質的。」誠然,從我見她第一眼,腦袋中就蹦出了《詩經》中的那句: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
「謝謝!」她微微頷首,轉過頭去,衝著歐陽俊,「歐陽帥哥生日快樂!」
「啊!啊!謝謝謝謝!同樂同樂!呵呵!」即使見多識廣閱人無數如歐陽俊者,碰到顏亦冰也不夠淡定,張皇之態被謝蕊寒盡收眼底。
那頓飯在吳曲和歐陽俊的主導下倒也吃得輕鬆活躍,氣氛融融。吃完飯歐陽俊提議去K歌。革命後代林安邦拚命搖頭掙扎著說堅決不去那種酒綠燈紅金迷紙醉的地方,但還是被我和歐陽俊、易子夢好說歹說給架去了包房。
「就一首啊!說好就一首!」安哥滿臉莊重,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耍大牌,「易子夢,幫我點一首《毛主席的戰士最聽黨的話》。」
幾個女孩面面相覷,易子夢倒騰了半天,說:「安哥,實……實在是不好意思,沒……沒有那啥毛主席的戰士,要——要不給您換一首吧!《那一夜》怎麼樣?」
「庸俗!」安哥嚴肅地批評,「有沒有《精忠報國》?沒有我就回去了!」
「有有有有有!」易子夢誠惶誠恐唯唯諾諾。
於是歐陽俊的生日主題KTV在「狼煙起——」的豪邁旋律中開始了,當唱到「要讓四方——來賀!」的時候,安哥面紅耳赤青筋暴起,右手高高舉過頭頂,如同英勇就義的革命者一般。
安哥唱罷,掌聲雷鳴,吳曲還十分應景地尖叫起來,跳過去要跟安哥擁抱,這一下把安哥嚇得不輕,他從吳曲腋下鑽過,奪門而逃,留下吳曲放肆大笑。
易子夢自告奮勇,點了一首剛才安哥沒唱的《那一夜》。易子夢的嗓音尖厲,如同豬尾巴被門夾住一般,唱到「那一夜你沒有拒絕我,那一夜我傷害了你……」的時候我們感到週身寒徹,雞皮疙瘩紛紛破土而出,一派欣欣向榮之氣候。
那片笑聲讓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兒
在我生命每一個角落靜靜為我開著
我曾以為我會永遠守在她身旁
今天我們已經離去在人海茫茫
……
嬉笑之中,顏亦冰已經開唱,曲目是范瑋琪的那首《那些花兒》。歌聲慵懶隨意,帶著淡淡的憂傷,像在講述一個不經意想起的故事,又像在回憶一個幾乎忘卻的朋友。
我沉溺其中,一種莫名的情愫從心底氾濫開來,我定定地注視著這個女孩的側臉,目光拂過她精緻的五官,纏繞在她的披肩秀髮上……
唱完之後,顏亦冰回到了沙發上,我靠上前去,遞給她一瓶飲料,讚歎道:「唱得真好,比原聲還動聽。」
她看了看我,笑著答了一聲「謝謝」,隨後閉上眼睛,揉捏著自己的鼻樑。
「怎麼了?」
「太悶了,頭有點暈。」
「要不——」我嚥了一口唾沫,帶著底氣不足的聲音邀請道,「出去走走吧?」
顏亦冰停止手上的動作,睜開眼睛打量了我一下,似乎確定沒有危險了才答道:「好啊。」
說罷也不待我回答就起身給歐陽俊、謝蕊寒他們打個招呼拎包出去了。
我怔怔地坐在角落裡,似乎好久才反應過來她這句話的意思。
我按捺住激動,趕緊找借口向他們告辭。
「拙子!」歐陽俊衝我眨了眨眼睛,做了個「拿下」的手勢。
我笑著揮揮手,帶上了包廂那扇厚厚的門。
顏亦冰抱著腿坐在湘江邊的草地上,凝望著對岸的杜甫江閣,她的頭髮被風一縷縷吹起,露出精緻的耳郭,像一個美妙的夢境,看得我怦然心動。
「來了?」
「在一邊看你很久了。」
「呵,」她扭過頭,「聽歌嗎?」
不等我回答,她摘下右邊的耳塞,安在我耳朵上。
是披頭士的《HeyJude》,旋律動人。
秋夜裡的湘江,像一個倦怠的孩子,沒有了白天的喧囂和聒噪,只是安靜地蜷縮在這座城市的懷抱裡。風輕輕的,帶著一絲溫度,如同鵝毛劃過臉頰一般,讓人感覺通體舒暢。不遠處有浪花輕輕拍打江岸的聲音,像一支溫情的童謠。
「夏拙?」
「嗯?」
「那個……呃……上次……對不起啊。」她衝我笑了笑,倒是看不出有沒有愧疚之意。
「沒事的,榮幸之至。」我轉過頭去,有些八卦地問道,「怎麼喝那麼多酒?跟男朋友鬧翻了?」
她定定地看著我,似乎只消一眼便將我的小企圖看穿。
我轉過頭去,試圖躲避她鉤子一般銳利的目光。
「怎麼這麼問呢?」
「呵呵,聽你在喊『男人沒一個好東西』。」說完我兀自笑了起來,只是顏亦冰似乎不大認同其幽默效果,漫不經心地笑了笑。
「抱歉抱歉!」我止住幸災樂禍的笑聲,一本正經道,「如果你樂意考察,我倒也許算得上。」
顏亦冰轉過頭來認真地打量了我一眼,隨後,沒有說話卻「咯咯」地笑了,笑了好長一會兒才停住。
「我那天其實是陪酒喝醉了。」
「陪酒?!」我有些吃驚地看著她,下意識將身子往遠離她的方向挪了一挪。
「對,」她輕歎一口氣,「陪酒。陪人喝酒。」
「為什麼?」我的情緒有些莫名的激動。
她白了我一眼,繼而轉過臉去,表情淡定:「生活需要。」
「我不是嗜酒,」她定定地看著我,表情嚴肅,一本正經,「我喝酒是為了賺錢。」
我愕然。
「這麼跟你說吧,」她鄭重其事地打量了我一眼,而後轉過頭去看著對面的夜色湘城,「我在外面做兼職——迎賓、禮儀、模特……什麼都做,有時還陪人吃飯、喝酒。」她淡然地看著我錯愕的眼神,笑著解釋道,「當然,僅此而已。」
「唔——那很辛苦。」我失語了,想了半天才接過話。
「還好。」她手指纖細,撥弄著自己的頭髮。
「那……恕我八卦。這些工作很賺錢嗎?比如說吃飯。」
「還行吧。」
「具體是多少?」
「不一定。三百五百差不多,八百一千的也有。」
她用手輕輕地撫弄著衣擺,眼神淡定,笑容平和。
「那天喝成那樣,是為了多賺五百塊錢。」她補充道。
「一頓酒賺一千,你願意嗎?」她突然轉過頭來,調笑著問我。
我擺擺頭,又點點頭,繼而不知所措。
我或許有些憤怒,卻不知憤怒來自哪裡。
當時我有一個無比真摯卻同樣無比愚蠢的想法:我多希望自己有一大筆錢,每天雇她陪我喝酒吃飯。
「平常喜歡做什麼?」她看出了我的窘迫,岔開話題。
我告訴她,除了看看書塗點鴉外並無特別愛好,偶爾會一個人出去走走。
「你說的是旅遊嗎?」
「算是吧,又不完全是。」
「一群人?」
「我說了,一個人。」
「沒有『驢友』什麼的?」
我笑著搖搖頭,我沒有專門的旅遊計劃、戶外裝備、旅行攻略什麼的,更別說「驢友」了。
「那你都去過哪裡?」這個話題顯然引起她極大的興趣,但事實上我恐怕要讓她失望了。
「倒也沒去過什麼大地方。」為避免誤會,我解釋道。主要是湘城周邊的幾個縣市,也去過江蘇無錫、福建永定、安徽徽州還有山西朔州什麼的。
「都不是什麼名勝嗎?」
我告訴她,景點是專門讓人看的,有些塗脂抹粉的做作感;而真正美妙的山水是不會等著你過去的,你來之前、你走之後她都是這個樣子。
「就像一個素面朝天的女子,不會為了見你一面而濃妝艷抹,她平靜而閒散地活在她的世界中,卻成就了別人眼中最美的風景。」
她似懂非懂,雙眸在湘城的夜色中撲閃撲閃,閃爍出難得的孩子般天真的光芒。
話說回來,我去那些地方有時並非為了風光景色或者風土人情什麼的,只是單純地想出去走走而已。
「就像待在屋子裡太久了,總需要去透透氣一般。」
她越發疑惑地望著我,搖搖頭。
沒有計劃,漫無目的。走到厭煩了再搭車回來,就這樣。我說。
話說回來,旅行的目的原本就是過程。如同我們的人生,終點總是原點,而人生的全部意義就在人生這個過程。
她雙肘擱在膝蓋上,雙手托腮,歪著頭端詳我許久,嘟囔了一句「真是個怪人」就安靜了。
「對了,你父母是不是有人搞音樂?我看你的嗓音特別好,遺傳的吧?」
「不是。」顏亦冰的回答冰冷堅硬,如同裸露在寒風中的鐵柵欄。
又是沉默。
隨後無論我如何努力,總是找不到合適的話題。氣氛有些尷尬——和女生相處的時候聊天扯淡組織語言對我來說並非易事,就像一台報廢的拖拉機上路,你不知道它開到哪裡就會突然「趴窩」了。而在這一點上,歐陽俊的天分頗高,他跟人說話——不論男女,都能如眼前的湘江一般奔流不息。
我覺得無聊透頂,索性攔了輛的士送她回去。
在車上,她一言不發,我也是。氣氛冷得像午夜的週遭。
回宿舍已是凌晨一點半。我躡手躡腳不敢驚擾他們,不料他們一個一個眼睛瞪得老大,活像服了劇毒死不瞑目一般。
「站住!幹什麼去了?」
我嘿嘿笑著,不作解釋,這讓他們更加確信我是干了壞事。然後緊接著歐陽俊和易子夢輪番問起我在哪裡開的房感覺怎麼樣,等等。媽的!這倆小子不學刑偵真可惜了。
我依舊是笑而不語洗漱****,直到安哥吼了一聲「齷齪」,他們才算閉嘴。
「晚安。」我彷徨許久發了條信息過去,一個小時過去了,沒有動靜。「或許她是睡了」「或許她是睡了」,我一遍又一遍地嘮叨著,輾轉反側,直到清晨。
我也說不清究竟是什麼時間、什麼地點、看見了你什麼樣的風姿,聽見了你什麼樣的談吐,便使我開始愛上了你——那是好久以前的事,等我發覺自己開始愛上你的時候,我已經走了一半路了。
——《傲慢與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