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所中意的,正是這自由支配的時間。
如果把城市比作人,湘城就像一個時尚的青年,打著耳洞、掛著項鏈、玩著滑板、哼著RAP,張揚個性、崇尚自由、舉止輕浮、性格急躁,不拘於傳統和禮數,對一切舶來品表現出極大興趣(《中國偶像》即是美國選秀節目的依葫蘆畫瓢之作);而西安則如一個歷經滄桑的老者,精通琴棋書畫,能舞刀槍劍戟,是中國傳統文化最忠誠的繼承人和踐行者,對「洋貨」不屑一顧——非但如此,對「崇洋媚外之流」也是嗤之以鼻。
走在西安的城牆下,在殘缺的青磚和腐朽的城門中能看到一個盛世王朝殘存的背影。晨鐘暮鼓,唐風古韻,歷史的遺風依然迴盪在這座昔日的皇城,如同彗星的長長尾巴照亮夜空,讓所有的燈紅酒綠、所有的光怪陸離在這座城市中都顯得黯然。作為親歷朝代更迭,飽嘗民族興衰的「天子腳下人」的後代,西安人多是昂首挺胸,霸氣外露,帶著三分傲氣和兩分不甘,如同西方的沒落的貴族。
一個人、一個包、一個二手的佳能相機、一瓶水。遊走在西安的大街小巷,搜尋犄角旮旯中被本地人漠視、被外鄉人忽視的風景,搜尋曾經風光卻終於被歲月遺棄的角落,內心隱隱有所期待。此時的顏亦冰在做什麼?辛苦地排練,潛心地學習,還是在煞費苦心地拉票,抑或是大獻慇勤以博取評委的好感?
歐陽俊打電話來,告訴我他看見顏亦冰了,「早上七點多,在湘君華天,跟一個矮胖矮胖貌似老闆的人在一起。」
「歐陽俊,你小子越來越八卦了。」我笑著說。此時我正在一條貌似十年沒打掃的老街上吃著西安的小吃「蕎面饸饹」。
「操!你後院起火,老子火急火燎地告訴你。好心當了驢肝肺啊!」
有什麼好急的呢?屬於你的跑不掉,不屬於你的也留不住。我扒了一口「蕎面饸饹」,笑著跟他解釋:「你不說我也能猜到,她一參加這個活動我就知道,我們完了。」
其實準確地說,跟顏亦冰交往的第一天,我便知道分手只是個時間問題,就像從一個人出生開始,他的死亡便只是一個時間問題了。
如果說還有什麼是我沒想到的,那便是一切會如此迅速地結束。
我原以為,這個高貴、成熟、冷漠並且野心勃勃的女孩至少可以陪我走完大學。
想到這裡,暗自感覺悲涼。
「淡定——佩服!佩服!」歐陽俊連聲感慨,「打電話之前我還想著怎麼安慰你,看來你比我更看得開、放得下。」
我苦笑了一聲:「過幾天就回去了,到時跟你一起鬼混去。」
「別!」歐陽俊趕緊打住,「咱們可不是一路人。我就不帶你了,你還是學點好的吧!」
「學誰?安哥?還是易子夢?」
說到這裡我們一起大笑起來。
「那還是學我吧!」
我笑著罵了一聲「你大爺的」便把電話掛了。
電話掛掉,驀地發現自己已淚眼模糊。
走出店子的時候,我感覺腳步踉蹌,如同行走雲端。
「唉!給錢!」一個滿臉橫肉的大塊頭擋住我。
我從兜裡摸出一張鈔票把他打發走。自己踟躕再三,卻怎麼也走不出剛進來的這條小巷子。
我這是在哪裡?我又該去哪裡?我到底是在尋找出路,還是在尋找剛剛失去的、似乎還帶著溫度的一份感情,在尋找背叛我的女友顏亦冰?
我的女友顏亦冰,在你踏進五星級酒店房間的時候,你是否記得我們在湘江邊的甜蜜,記得我們在畫室裡的激情,記得我們在岳麓山間的繾綣?
我的女友顏亦冰,是誰在替我把手伸向你的臉蛋,是誰在替我輕吻你的雙眸,又是誰在替我聆聽你的高歌?
5月的西安已然炎熱,太陽在空中旋轉,如同一個帶火的車輪。炙熱的陽光給人一種沉重的灼痛感,讓我一陣陣眩暈。無數個顏亦冰在我眼前晃來晃去,讓我舉步維艱。
「到哪兒?」計程車在我面前停下。
我扶著車門上車。坐穩。
「到哪兒?」司機追問。
「湘大北門。」
「啥?」
「哦,」我晃了晃腦袋抹了一把眼淚,糾正道,「南門外。」
晚上八點,《中國偶像》二十進十晉級賽。顏亦冰出場,寶藍色長裙將她一百七十厘米的身材襯得近乎完美,號碼「7」別在她右側的髖骨位置,讓那個地方看上去更加活力十足。我對著電視屏幕癡狂地搜尋每一個她出現的鏡頭,而當鏡頭對準她的時候,我又無法直視。看著她笑靨如花的面容,聽著她婉轉天成的唱腔,我禁不住淚流滿面,似乎聽到了心臟如玻璃杯子落在地上一般發出清脆的破裂聲音。
比賽增添了短信投票環節。我一口氣投完手機上的十五張票,又借來隔壁房間兩個學生的手機,各投了十五張。那兩個學生算是寒門學子,平常從不打的,五站路以內連公交都不坐,看著我死命發信息,估計要不是礙於《刑法》,把我宰了的心都有了。
投完票,我給了他們每人二十塊錢電話費,道過謝後回房間。
第一輪晉級賽,顏亦冰穩踞前三甲。在她的數十萬張支持票中,我那幾條信息不過是滄海一粟。或許,跟她攜手走進湘君華天五星級大酒店的那位,才是顏亦冰真正可以依靠的力量。
冰冰,如果可以,我願意將我的心掏出來,鑲嵌在你獲勝的桂冠上;如果可以,我願意擠干自己的血液,釀成你慶功的香檳。
可是……可是我不名一文,渺小得如同一張選票。
5月19號,凌晨,K1295。我們帶著滿摞的畫稿和滿存儲卡的照片,告別了西安,告別這座灰濛濛、髒兮兮、沉甸甸的城市。
晚上八點,列車開進岳陽的時候,廣播中突然清晰地轉播起《中國偶像》的比賽實況來。
「大家好,我是4號選手顏亦冰……」播到這裡的時候,周圍的幾個同學同時把目光投向我。我和顏亦冰談戀愛,至少藝術系的全都知道。
「看啥?看啥?」我笑道,「是朋友的話就幫忙投票,投滿十五票的改天請吃飯。」
一幫人紛紛拿起手機發開了短信。
我的心裡湧起一股鹹澀的味道。
十點五十分,車到站。我跟帶隊老師打了個招呼,直接奔向了廣電中心。
冰冰,我回來了。我相信你——我寧願不相信跟我共處一室三年多的最好的哥們兒歐陽俊,也願意相信你。我相信你——哪怕是你一時糊塗,我也願意相信你對我的忠貞。可是無論如何,我需要見到你,我需要你的解釋。
車站到廣電中心不過是十幾分鐘車程。過去的時候,那裡已經歸於寧靜,偶有人三三兩兩地出門,也如流星一般匆匆消失在湘城的夜色之中。
這幢豪華氣派的建築,以炮製「三俗」綜藝節目和生產垃圾肥皂劇聞名全國,收視率直逼CCTV,這一屆《中國偶像》,據說已製造了巨大轟動,每天的廣告收入都夠他們蓋一幢當前標準的廣電大樓。
我站在離大門不遠的一棵玉蘭樹下,夜色將我完全覆蓋。我掏出電話,按下了顏亦冰的號碼。正在這時,一個讓我朝思暮想的身影走出那扇玻璃旋轉門,站在台階上翹首張望。
多麼優美動人的身影,多麼令人著迷的等待姿態!她在等誰?我嗎?她知道我的歸期?她料定我會一下火車就拉著大號行李箱背著沉重的雙肩包向她奔來?然後呢?我們會來一個結實得透不過氣的擁抱,或者一個綿長得回味無窮的舌吻?或者,我們會急匆匆地找一個地方安頓下來,享受久違的溫存……
一台黑色「路虎」悄然無聲地停在了她的身旁。車門打開,一個矮胖的身影下車,繞過寬大的引擎蓋,慇勤地打開右側的車門,顏亦冰頷首淺笑,坐進了副駕駛的位子。
汽車發動,發出低沉的充滿質感的引擎聲,如同哀鳴。我突然想通了吳曲說「車是男人的性器官」那句話的含義。
電話接通了,顏亦冰的聲音如同從地球另一端傳來。
「喂……」
我努力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她或許能在電話裡聽到他們的座駕從我身邊經過的引擎聲。
沉默。
顏亦冰,你是否看見了我的眼淚?
顏亦冰,你是否聽見了我的呼喊?
顏亦冰,你是否感覺到我的絕望?
……
湘城這座城市,真的很大。我孑然一身漫步在湘城的子夜。走過了解放路、芙蓉路、穿過了湘江大橋,如同跨過了漫長的一生。我不知道該去哪裡,只知道一路向前。我享受著快步行走給我腳底帶來的鑽心痛楚,享受著疲憊充斥在雙腿之間的真切感受,肉體的傷痛可以分散我的注意力,讓我暫時忘掉一些東西。終於,我熬不住了,躺倒在了湘江邊上的長條椅上,像一頭迷失在沙漠中絕望的獅子。
顏亦冰走過來,親吻我的臉頰,親吻我的脖頸,只要一停下來,她便絮絮叨叨地說:「對不起!」
「冰冰,不要離開我。」我伸出手來試圖抓住她,她卻晃過身子像一條泥鰍一般滑走。
「冰冰,不要離開我。」顏亦冰隱隱向後退去,我把手伸出更長,依然夠不著她。
我「嘩」地一下子從長條凳上摔下來,睜開了眼睛。
夢一場——夢一場而已。
湘城5月的某個凌晨四點,湘江邊的長條凳上,四下空無一人,連蟲子都噤了聲,夜風襲來,讓人瑟瑟發抖,黑夜在路燈光線的背後覬覦著一切,似乎準備隨時將這一切吞噬。
冰冰,你在哪裡?你是否真的隱藏在無邊的黑暗之中,無論我怎麼努力都無法捕捉你的蹤影?
我再次爬上長條凳,佝僂著身子繼續睡去。
半夢半醒中,我感覺自己頭痛欲裂,血管像是被燒得閃閃發亮的白熾燈鎢絲。我意識到不妙,準備逃離這個寒冷的早晨,無奈每一個關節都像摻進沙子一般酸澀難耐,無法動彈,我吃力地試圖翻身,結果身體沉沉地掉下長凳,如同一截腐朽的木頭。
我再一次醒來,是在劉菁公寓的房間裡,在我和顏亦冰曾相擁而睡的那張床上。
「你終於醒了!」劉菁揉揉通紅的雙眼,「要不是清潔工發現了你,打了歐陽俊的電話,你早就讓高燒把腦子燒壞了。」
床頭櫃上有一臉盆浮著冰塊的水,一條毛巾,還有一條毛巾正搭在我額頭上。
「是你一直在照顧我?」
「歐陽俊、林安邦還有易子夢他們送你回來的,後來就走了。」
劉菁伸出右手摸摸我的額頭,又從臉盆中撈出一條毛巾,擰成半干,替下另一條敷在我額頭上。
「謝謝你!劉菁。」劉菁一聽「哇」地一下哭了起來:「夏拙你嚇死我了!」
我誠惶誠恐,總算是找到一張紙巾遞到她手裡,堵住了她的哭聲。
「你待著吧。我要去上課了。過一陣子先把小紙包裡的藥吃了,保溫壺裡是綠豆粥,放了一點點糖。想吃了等下舀點。中午回來再給你做飯。」
「今天不是星期天嗎?」
「今天星期二——你昏睡了整整三天,嘴唇都起了燎泡,真是嚇人。」
劉菁帶著幽怨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走了。
我睡了三天嗎?我始終有些不相信,拿出手機。上面的確顯示:5月22日,星期二。
我眼皮發沉,躺下繼續昏昏睡去。
中午,劉菁回來了,跟她一起回來的還有安哥、吳曲、歐陽俊和易子夢,還有易子夢的「朋克」女友。
歐陽俊進來摸摸我的額頭,繼而重重地拍了一下,「操!終究還是沒死。」
吳曲跟著伴奏,「早就聽說西安那地方十三朝古都,邪乎得很,莫不是在那裡撞上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了吧?」
安哥趕緊拽住她瞪了一眼,「別瞎說!」
我臉色蒼白地笑笑。
易子夢手裡煞有介事地提了個果籃,不過放上桌後他率先打開包裝掰了一個香蕉。十分鐘後,兩個香蕉和一個火龍果已被他幹完。「朋克」不甘示弱,左手一個蘋果,右手還有一個蘋果。
我被他們拉著拽著吃了點飯,還喝了一碗被劉菁熬了十多個小時的土雞湯——味道確實了得,喝完之後立馬感覺精神煥發。飯後跟歐陽俊、易子夢打了會兒斗地主,劉菁、「朋克」和安哥兩口子在沙發上看電視,氣氛談不上熱烈,也算融洽。
「下面我們有請晉級選手4號顏亦冰談談她的心得……」「朋克」掌管遙控,把台調到了湘城衛視,聽到「顏亦冰」三個字我們幾乎同一時間把臉轉向電視,歐陽俊使勁咳嗽,劉菁搶過遙控把台換了。
「幹嗎換台?!」「朋克」亮起了她的搖滾嗓音,「剛才那個顏亦冰就是我們學校的!」
「趕緊吃西瓜趕緊吃西瓜。」吳曲拿起一片西瓜朝「朋克」塞去。
「對了,我想起來了!易子夢你不是說你有個室友跟顏亦冰談戀愛嗎?誰啊?歐陽俊?還是夏拙?」易子夢衝她瞪起眼睛她才閉嘴。
他們都在裝作不經意地瞟向我,觀察著我的反應。
「三K帶一對要不要?」我笑著問。
「不要不要!」歐陽俊和易子夢趕緊擺頭。
歐陽俊他們下午有課,兩點左右就全都散了。
只有劉菁一個人在房間裡安靜地收拾殘局。
「你下午沒課?」
「下午選修,不要緊的。」
「你已經曠課兩天了?」
劉菁笑著說:「比起你翹的課來,我這算什麼?」
我附和著一笑,默默地看她收拾東西,輕聲說道:「我想我應該——應該搬走了。」
劉菁停下了手中的活,定定地看著我,突然之間,淚水在她眼眶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聚積,很快便凝成晶瑩的珠子,衝破了眼瞼的堤壩,一滴接一滴簌簌落下。
「怎麼又哭了?」我慌裡慌張地再找紙巾,卻怎麼都找不到。
「沒事,」劉菁擦了擦眼睛,背過臉去,「搬吧搬吧。什麼時候?」
「就——今天吧。」
「好。」劉菁說完就去給我收拾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