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違的104,房間依舊是乾乾淨淨的,除了我那張床和那個書桌是空的,其他的一切都再熟悉不過了:安哥的平滑如鏡的床鋪,易子夢的鍵盤吱呀作響的電腦,歐陽俊書桌上的成串的安全套,還有空氣中散發的難聞的樟腦球味道。
兄弟們的歡迎儀式熱烈又稍顯拘謹,他們以最快的速度幫我整理床鋪。易子夢說:「拙子,浪子回頭金不換,從此我們又可以一起打、打球一起喝、喝酒一起——看A片了!就衝你重回我們104的懷抱,哥們兒決定晚上請你喝酒——那什麼,安哥和歐陽俊作陪。」
歐陽俊說道:「掰不開的河蚌今天終於自己開了,難得難得!」
安哥說道:「看在拙子回家的分上,今天我就陪你們墮落一把吧!」
「歐耶!」
「對了,」歐陽俊提議,「為咱們的104也弄一個名頭吧?」
「叫啥?F4?」
「太俗氣太俗氣!咱們要叫F4,那就不是Flower4了。」
「那是啥?」
「Fool4!」
「哈哈!」
「要不我們叫B4吧?」易子夢提議。
「為啥?」
「Best4。」安哥總結道。
我想了想,笑著說:「我怎麼覺得聽起來像是2B的平方呢!」
哄笑聲中,我感覺到了久違的溫情。
那天晚上,我成功地把自己放倒了。
易子夢後來告訴我,在吃燒烤的餐桌上,我嘴中和胃裡的啤酒噴湧而出,如同毫無預兆爆發的火山,弄得桌上一片狼藉不說,連他的花格子襯衣都被納入了射擊範圍。
易子夢還告訴我,後來是安哥背著,他和歐陽俊在後面每人托著我一扇屁股才回到104。
我笑了笑,說:「這些我都知道。我當時清醒著呢。」
易子夢露出鄙夷的表情說,你就裝吧,誰都知道你一天不裝逼就鬧得慌。
我確實是清醒著,我不過是放倒了自己,讓自己的行動不受控制,而我的意識依然清醒。
我清醒地記得我趴在安哥的背上,兩扇屁股分別被易子夢和歐陽俊義無反顧地托舉著,四個人如同一輛三駕的馬車,在泥濘中艱難地行走。
我還清醒地記得,我們回去的路跟去年邂逅顏亦冰的那個夜晚走的路是同一條。那時我背著香溫玉軟的顏亦冰,被她的酒味和香水味熏得五迷三道。
如果沒有那一晚的邂逅,或者說如果那晚的聚會我早走或晚走五分鐘,是不是便沒有今天的痛楚?
許久以後歐陽俊說,上帝是看我的大學生活過得波瀾不興、風調雨順,感覺不爽了,便把顏亦冰發到我面前,讓她狠狠地絆我一跟頭,然後通過她來告訴我一個道理:生活充滿坎坷與痛楚,所謂的一帆風順,所謂的幸福美滿,都只是假象,只是陷阱上的偽裝,只是風暴前的平靜,只是大限之日的酒食。
歐陽俊老說他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以前我覺得他那是在裝,後來才感覺,這小子確實是多少看破了點紅塵,悟出了一點人生道理,儘管悲觀,儘管消極,但至少不像我們一般人那麼渾渾噩噩。
5月26日,週末,晚上八點,104宿舍十分難得地滿員,在歐陽俊的招呼下,我們玩起了「雙Q」。我和安哥一邊,歐陽俊和易子夢一邊,不知是手氣太好還是他們故意放水,總之我們幾把便剃了他們「光頭」。
「願賭服輸,怎麼罰吧!夜宵,還是KTV?」易子夢一改過去的委瑣作風,表現得十分豪邁。
「沒錯!就是陪你們睡老子都認了!」歐陽俊說著還煞有介事地解起了腰帶。
「別別別別別——哥不好那一口,」我趕緊攔住,看看安哥,「咋整啊?」
「我不會整人,你看著辦吧!」
「真的?安哥你聽我的?你們也聽我的?」
「別囉唆了!快點吧!」
「兄弟們,知道你們的一番心意了,」今晚是《中國偶像》七進五晉級賽,校園裡已經掛出了數十平方米的巨型海報,校團委甚至還發出了「支持校友顏亦冰」的倡議。他們大週末的窩在宿舍陪我,就是怕我想不開什麼的,這讓我有些感動,「矯情的話就不多說了,每人拿出自己的手機,給她投十五票吧!」
「你——」歐陽俊恨鐵不成鋼地瞪了我一眼。
「不管怎樣,畢竟相識一場,都是朋友——哪怕連朋友都算不上,至少也是校友吧。來來來,支持校友!」
他們拿出了手機,發起了一塊錢一條的短信。
今晚,湘城移動和湘城傳媒將進賬上億元。而我們的這幾條信息,不過是滄海一粟。
發完最後一條信息,手機顯示有電話進來,是夏躍進的號。
「什麼事?」我在他面前已經習慣了甕聲甕氣說話,似乎不這樣,便對不起自己,對不起孫老師。
「夏拙——是我——」葉馨的聲音,有些嘶啞了,不如當年好聽。在我還是個十四歲少年的時候,她的嗓音是多麼能撩撥情懷。
「怎麼了?」
「你爸坐牢了。」
「誰?!」
「你爸。」
「我爸?!」不知是對「爸」這個字眼感覺陌生,還是對「坐牢」這兩個字感到錯愕。
「什麼情況?你快說!」
「他的公司……出事了,產品有……質量問題,」葉馨已經泣不成聲,「『永康』陳醋裡面檢驗出來有農藥成分,已經喝死了人。」
「他現在人呢?」
「在白泥湖監獄裡。」
「判了嗎?」
「判了,上午判的,」葉馨頓了頓,稍稍平靜下來,「4月底就抓起來了,一直不讓我跟你說,說是官司有可能打贏,免得你瞎操心耽誤學習,今天才讓我告訴你,他說他對不起你……」
我兩腿發軟,癱坐在床上。
防彈玻璃幕牆後面的夏躍進剃掉了他那風度翩翩的四六分髮型,只留出數毫米黑白叢雜的頭髮茬。他的眼睛裡血絲密佈,如同紅色的漁網兜住了眼球,眼神裡沒有了意氣風發,沒有了躊躇滿志,也沒有了趾高氣揚,他突然變得憔悴,變得溫情,甚至變得慈愛。
「幾年?」
「七年。」
「出來時五十五歲,」我斟酌著詞句,「還年輕。」
他慘淡地裂開暗淡乾涸的嘴唇,笑了笑,「我會爭取減刑。」
「等你出來。」
我們拿著笨重的電話,陷入沉默——我們相距不過一米,卻需要借助電話才能溝通。我們在對方的眼中毫髮畢現,我卻無法觸碰他的哪怕一個小小的指頭。
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豈是物理的長度能夠衡量?橫亙在人與人之間的隔膜,有時你連看都看不見。
「兒子,我們多久沒有聊天了?」夏躍進驀地抬起頭,無比真誠地看著我。
「很久了吧?」事實上,從他跟孫老師離婚的那一天起,我們便再也沒有好好地談過一次。
「如果我不進來,或許我們還要等很久——也許是我臨死的那一天。」
我低頭,沉默。
「所以說有時候,福不見得就是福,禍不見得就是禍。這些年,鉤心鬥角,唯利是圖,也確實累了,想放吧,又放不下。這次——也好,正好給我全放下了。呵呵。」他的笑容真切,魚尾紋在他的眼角漾開。
「裡面待著怎麼樣?有沒有被牢霸欺負?」
「沒有,生活挺規律的。」
他頓了頓,看看我,說:「放心吧兒子。」
我有些洩氣,「我沒什麼不放心的。」
「你怎麼樣?」
「就那樣唄。」
「我去過你們學校,有一次見你在打球,有一次見你跟一個女孩子在一起。談戀愛了?」
「嗯。」夏躍進算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但這個時候我也認了。
「很漂亮,但比較危險,你得抓牢了。」
我笑笑,「你眼睛這麼毒?」
「見過一次,還隔得很遠,怕讓你給瞧見了——但感覺是這樣。」
我本想說「我們分了」,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
「跟你媽聯繫過嗎?」
「沒有。」
夏躍進張嘴正要說點什麼,似乎又憋回去了。
「探視時間快到了。」旁邊的獄警提醒。
「兒子——」夏躍進看著我,眼裡灌滿了淚水,「現在要你叫聲『爸』,你是不是開不了口?」
我沉默地坐在那裡,拿著電話,別過臉去。
玻璃幕牆的那邊,夏躍進在獄警的推搡下,放下了電話。轉過身去。
我看著他罩著藍白相間囚服的已經佝僂的背影消失在鐵窗後面,聲嘶力竭地喊著「爸、爸、爸……」可是他聽不見。
從白泥湖監獄出來,我徑直去了夏躍進的家。
推門的時候葉馨正在院子裡擇韭菜,看見我之後遲緩地站起來,怔怔地看著我。
時光荏苒,英語老師葉馨韶華已逝、芳齡不再,當年永康中學最年輕漂亮、像沾著露珠的草莓一般鮮嫩的MissYe,此時已是三十出頭略顯臃腫的婦人,是一個孩子的母親。
「夏敏,過來,叫哥哥。」
「哥哥。」一個小女孩怯生生地從葉馨的褲腿後面鑽出來,奶聲奶氣地喊著。
她是我的妹妹——同父異母的妹妹。
「我可以在這裡——住一晚上嗎?」
葉馨愣了一下,隨即答道:「可以可以,你爸專門為你留了房間。」
葉馨領著我徑直朝房間走去。邊走邊絮絮叨叨地介紹起當前的家境。
「差不多都搬空了,」葉馨有氣無力地抬起手象徵性地拂過空空如也的客廳,「車、電視、空調、紅木傢俱、字畫……甚至窗簾都給卸了。你爸是刑事帶民事,坐牢又賠錢。」
葉馨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上樓,「公司抵押了,賬上的資金凍結了,這些傢俱什麼的都給拍賣了,就差這房子了,還好這房子搬不走。」
「賬清了嗎?」我跟上去追問。
「不清也得清啊!總不可能把我們母女賣掉吧。」
「喏,你的房間,這是唯一沒怎麼動的地方。」
我推開門,打開牆上的電燈開關。
我愣住了。
房間二十多平方米,一床、一桌、一櫃、一電腦,牆上的大鏡框裡貼著我十四歲之前的照片——一個人的、兩個人的、三個人的都有,靠窗的位置甚至還擺了一個畫架,上面夾了一張素描紙,床單是藍白格子的、其餘的傢俱都是木頭的原色,整個房間素潔淡雅,纖塵不染。
「我從來沒住過。」我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心中卻是百感交集。
「但你爸一直給你留著,他交代我每個星期打掃一次。」
葉馨走進來,打開櫃子,說:「裡面有些衣服,是從你十四歲到成年的,全是新的。你爸只要給自己買衣服,就一定會給你帶一套。」
「我知道了。」我頭痛欲裂,阻止她繼續說下去,「我先休息會兒,可以嗎?」
「哦,好的!」葉馨趕緊退到門外,「等吃飯了再叫你。」
夏躍進,這樣我就可以原諒你了嗎?夏躍進,我承認我很感動,我也承認你現在的遭遇我很同情,但是過去的事兒不是像油畫一般畫錯了再刷兩筆就可以改過來的,你很不幸,在我正在成長的時候讓我碰到了你拋妻棄子的「光輝」行徑。這就像在一棵正茁壯成長的樹上劃上一刀,即使有一天它長成參天大樹,那一道疤痕依然還在。
可是夏躍進,我不原諒你又能怎樣?你已經一把年紀了,還在號子裡蹲著,過著沒尊嚴的生活。
我躺在柔軟又陌生的床上,凝視著牆上的鏡框,裡面有我從小到大的照片:半歲時拍的第一張,黑白的,我赤身裸體坐在小小的搪瓷臉盆裡,傻乎乎地笑著,嘴裡沒有牙齒只有唾沬,手臂如同一節節白生生的蓮藕;兩歲時穿著白底碎花小馬甲坐在小單車上,一臉嚴肅貌似在沉思,額頭上打了個紅點,看上去甚是滑稽;五歲時跟父母在烈士公園的合影,彩色的,那時夏躍進身著西裝,腳蹬回力球鞋,孫老師燙了當時最流行的大波浪;八歲時騎在夏躍進的肩膀上,手拿塑料槍一副飛揚跋扈的樣子;十二歲在文化館和父母合影,我背著草綠色畫架,手提著洗筆的小水桶,神氣活現,夏躍進開始有謝頂的前兆,孫老師把墨鏡箍在額頭上,時髦得不得了……
忘了是誰說過,每一張看似只有一個人的照片,其實都是與歲月的合影。在回憶的尾巴上追根溯源,會發現命運充滿了偶然和隨機,或許一個小小的行為或舉動,就可以讓你的命運轉個彎。
如果可以重新安排,我是否還會選擇學美術?如果可以重新安排,孫老師是否還會讓葉馨教我英語?如果可以重新安排,夏躍進是否還會做他的「永康集團」?如果可以重新安排,葉馨是否還會選擇夏躍進?
或許真的什麼都是注定的,我們的人生不過是按照某個預定的程序在進行,喜也好悲也罷,或者哭或者笑,都是命運舞台上必須排練的動作,只不過劇本不在我們的手中而已。
每一條走過的路,都有不得不這樣跋涉的理由;每一條要走下去的路,都有不得不這樣選擇的方向。
——席慕蓉
小夏敏怯生生地進來,拽著我的袖子奶聲奶氣地喊著:「哥哥哥哥,飯做好了,媽媽叫你下去吃飯。」
我笑著看看她,把她抱在懷裡下樓去。
葉馨做了可口的飯菜,我邊吃邊想,如果沒有這次牢獄之災,夏躍進的生活也堪稱幸福了:年輕又賢惠的老婆,可愛的女兒,如日中天的事業,男人該有的他都有了。可命運從來就不是個善茬,它把你捧得很高,只是為了看你摔得很慘。
吃過飯,我跟葉馨打了個招呼出去走走。門外便是漁場,上千畝的水域被分割成方方正正的格子,血色殘陽將餘暉投射在水面上,如同點燃了這片遼闊的水域。增氧機在每一個格子中央汩汩地冒著泡,在無風的傍晚,水波便閃爍著燦爛的光彩從這個中央向四周漾開,造就了無數的同心圓;梯形堤壩上有自動投餌機,發出嘶啞的聲音將麥麩、糠餅等餌料打碎,然後有規律地投向池塘,池中的魚兒便密集地湊在一起咂吧著嘴迎接屬於它們的盛宴。
我坐在堤壩上,久久地凝視著池中的魚兒,看它們進食,看它們鬧騰,直到太陽消失在湖面下。
回去的時候,葉馨正帶著小夏敏坐在院子裡乘涼。看見我回來,葉馨趕忙從屋裡端出冰好的西瓜,放在我面前的小竹凳上。
「現在學校該到期末了吧?」
「嗯。」
「大學生活感覺怎麼樣?」
「老實說,百無聊賴。」
葉馨笑著看了看我,「怎麼會呢?」
「聽他說你找了女朋友?」葉馨問道。
「分了。」
「怎麼會呢?」
「呵呵,夏敏吃西瓜嗎?」我笑著避開話題。
「不吃,媽媽說了,晚上吃西瓜會尿床。」小夏敏說得一本正經,逗得我們忍俊不禁。
「有沒有發現,她的眼睛還挺像你。」葉馨把夏敏摟在懷裡,笑看著我。
我沉默了。對這個小我十七八歲的同父異母的妹妹,我的心情著實複雜。
我們東扯一句西扯一句,直到夏敏在她懷裡安靜地睡去。
「你後悔嗎?」聊到興起我突然插進來一句,如同在溫馨的飯桌上亮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子。
「嗯?!」葉馨被我問得有些措手不及。
「我是問:現在他坐牢了,你後不後悔跟他在一起?」
「不會。」葉馨笑著回答,雖然聲音不大,卻十分堅決。
「哪怕他判二十年三十年,甚至要償命,我都不會。」她補充道。
我定定地看著她,潛意識裡尋找她的語言或者表情的破綻,然後批駁她,將她批得體無完膚。但是,我失敗了。
「你是不是挺恨我的?」葉馨笑看著我,很淡泊的樣子。
「聽實話?」
「實話。」
「確實。」我看看她,又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星星,「你想想,我好好的一個家,就讓你給拆了。現在,老爹有了新女兒,老媽有了新兒子,把我一個人撂著。」
「夏拙,對不起。」葉馨的頭無力地垂下,聲音有些哽咽,「如果不是抱著夏敏,我願意給你跪下道個歉。」
「算了,都過去了。」我的口氣軟和下來。
「你爸一直沒有撂下你,他時刻牽掛著你。」
「他應該是內疚多一點吧?」我反駁道。
葉馨沉默不語。
我苦笑道:「不過還好,我總算一個人混到成年了。」
葉馨附和:「是啊!想想那時你還是個小屁孩子,才一米五的個子,說話還奶聲奶氣的。」說完,她兀自笑了。
「有嗎?」我跟著笑道。
「有!」葉馨笑著搖搖頭,「那時你屁股上老是掛一大串鑰匙,還有一根鐵鏈子拴在皮帶扣裡,神氣活現的。」
「呵呵。」
「一不小心你成大人了,我成孩子他媽了。」
「似乎就在一瞬間。」
「是啊……」
月亮在5月的雲朵裡飛快地掠過,如同火車穿越一個又一個隧道。星空璀璨,天幕如同鑲嵌了鑽石的華麗袍子,美妙又遙不可及。屋外的蛙聲和院子裡的蟋蟀叫聲連成一片,讓這個初夏的夜晚不再沉悶。恍惚之間,我又想起了童年時代和夏躍進、孫老師坐在竹床上手搖蒲扇納涼的場景。
「有點涼了,夏敏會不會感冒?」
「那我們先去睡了,你也早點休息。樓上的洗手間裡有熱水,洗漱用品也準備好了。」
「謝謝。」
第二天一早,在葉馨她們醒來之前,我就走了,留下了夏躍進給我的那張「工資卡」——昨天看了一下,至少還夠夏敏小學幾年的學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