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看就這一道工序,卻是個累死馬的活。首先你要找個寬敞又平坦的地兒(一般是水泥地板或者大理石地板,髒不髒沒關係,反正沒人在乎這個),把被子攤開,然後拿個小凳在上面反覆推、反覆壓,直到那蓬鬆的棉絮變成結實的棉餅才算大功告成。
好好的一床棉被,我們不惜代價把它壓成門板;好好的一條毛巾,我們費盡周折把它疊成豆腐塊;好好的一塊地板、一條馬路,我們拿著牙刷蘸著洗衣粉,一寸一寸地刷……為了「內務整潔」,所有人用同一個牌子的牙膏和洗髮水,所有人用同樣顏色的牙刷和香皂盒,所有人穿部隊統一配發的****和襪子……這就是秩序,是鐵律,就是如來佛的掌心,無論你多牛×都無法僭越。
壓了一會兒被子,齙牙被別的班長叫出去玩「雙摳」了,就剩下我們幾個新兵在俱樂部。齙牙前腳一走,我的瞌睡就後腳跟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佔據了我的大腦。像武俠片裡被人吹了迷藥一般,我打著哈欠昏昏沉沉倒在了平鋪在地的被子上。
湘大、畫室、「墮落街」、顏亦冰、劉菁……一閃而過的片段闖入我的夢境,彷徨也好,恣意也罷,回頭看過去的一切是那麼美好。劉菁搖著我的手問我:「你為什麼要去部隊?」
我佇立在雨中不知如何回答。
「夏拙,回來吧,回來吧!」劉菁的聲音越來越急促……
「夏拙,起來,起來!」朱聰扇了我幾個耳光總算把我扇醒。
睜開眼,前面不是劉菁那張溫婉美麗的臉,而是一張普洱茶餅似的又黑又板的臉。
我慌忙爬起來,舉起右手敬了一個剛學的軍禮。
「夏拙?」看樣子我已經給普洱留下深刻印象了,而且顯而易見不是好的印象。
「到!」
「大學生?」說到「大學生」的時候他的臉上露出毫不含蓄的輕蔑笑容。毫無疑問,「大學生」作為一個標籤,使我們受到了歧視和不待見。後來我才知道,普洱之所以對「大學生」比較反感,是因為他自己連續考了兩屆軍校都沒上,最後費了老鼻子勁才上了個提干班,到目前為止他的「學歷」欄中填的還是「大專」。
「報告!是。」
「就你這德行?」普洱似乎存心想看看我的反應,見我沒動靜,便轉過身來,向聞訊匆匆趕來的手裡還捏著三張撲克的齙牙宣佈了他的處理決定:「二排一班都有——向右看齊——向前看!軍姿一小時準備!」
軍姿,又是軍姿!又他媽是軍姿!
「報告!」我實在是忍不住了,「連長,我錯了!請您懲罰我,但是跟他們沒關係。」
普洱睨了我一眼,把目光掃向已經成一列集合好的二排一班,「我剛說錯了——」
他清了清嗓子,大聲吼道:「軍姿兩小時準備!」
我再要說什麼,被身邊的齙牙狠狠踹了一腳後也不再吭氣了。
普洱大搖大擺地走了。
齙牙像一顆生鐵釘一般釘在我們的正前方兩米處,身體紋絲不動,只有嘴巴在那裡唾沫橫飛。
「你們給我聽好嘍!部隊的規矩就這樣——一人得病,全體吃藥。所以你們務必要收起那套地方上的懶散作風和自由主義思想,是龍給我盤著,是虎給我臥著!管好自己的嘴巴,夾緊自己的尾巴!誰要是冒泡掉鏈子,跟著你吃苦的可是全班兄弟……」張齙牙的指示抑揚頓挫、激情飛揚,他正前方一點五米外的豬頭和小白的頭髮被他那從牙縫裡迸出的口水噴得跟打過嗜喱水一般。軍姿站了兩小時,齙牙就兢兢業業地訓了兩小時。直到外面響起開飯號,齙牙同志還依依不捨地做了最後的四條總結,提出了三點希望,展望了未來兩個月新兵訓練的美好藍圖,再去食堂的時候,菜已經被搶光了,剩下一點殘湯剛好夠我們幾個泡飯吃。
「對不起啊!連累了兄弟們!」趁著齙牙上廁所,我給幾個受牽連的新兵誠懇地道了歉。
「咳,我說拙子,你這就不仗義了啊!」豬頭說道,「什麼叫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就叫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嘛!」
「就是!就是!」其他幾個新兵附和道,「我們是戰友嘛!」
「我們是戰友!」這句話突然讓我心頭一熱。在那一剎那,我感受到了「戰友」二字的份量。這是一個只有在這樣封閉而嚴酷的環境中才能產生的稱呼。相較於大學裡的「同學」,社會上的「朋友」,生意上的「夥伴」,甚至酒桌上的「哥們兒」,這一個名詞有著更加沉重的含義。這是由軍營獨有的強制力所決定的。在任何一個時間,任何一個地點,做任何一件事情(吃飯、睡覺甚至洗澡),身邊都有一個或者一群戰友。大家同吃同住同訓練同休息同娛樂,連犯了錯誤都一同受罰。生病的時候有人陪著你,受傷的時候有人護著你,跑不動的時候有人拖著你拽著你,上了戰場子彈飛來的時候有人擋著你。這樣的人,才能算作「戰友」。
週日晚上九點,全連在俱樂部組織點名。經過一周的訓練,我們基本上知道了「行」與「列」的關係,也搞明白了「立正」之外的幾個基本動作。點名也天天組織,基本上是值班員組織唱歌、整隊報告,然後是連長「講三點」,然後讓指導員「補充兩點」,總的感覺千篇一律。
今晚的點名有些奇怪,值班員報告之後,首先登場的不是連長,而是安哥。隊伍裡出現一陣小小的騷動,直到值班員吼了一聲「安靜」才算作罷。
「檢查。」安哥立定之後雙手端著一張A4紙,面無表情地念道:
「今天上午八點四十分,我在宿舍裡學習條令,班長任欣同志叫我去小賣部給他買一包煙。我不願意去買,便以上廁所為由拒絕了班長。從廁所出來之後,班長又讓我去買煙,我仍然拒絕了班長。班長說:『林安邦,你學了這麼久的條令我考考你。』我起立回答『是』。班長問:『軍人以什麼為天職?』我回答:『報告班長,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班長又問:『你既然知道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為什麼讓你去買個煙都不去。』我回答:『我認為班長讓我去買煙,不能算命令,只能算請求。既然不能算命令,我也可以不服從。』班長說:『大學生是吧?有文化是吧?知道玩文字遊戲是吧?那我命令你從現在開始站軍姿,一直站到吃晚飯。』我回答:『班長這也不算命令只能算體罰。』於是我和班長發生了爭執……」
檢查念到這裡,安哥輕輕歎了一口氣,這聲歎息很輕,也很短,大概除了站在第二排的我,幾乎沒什麼人聽見。
「通過排長和連長指導員的教育,我意識到自己錯了。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我們無權判斷命令是否合理,我們需要做的是不折不扣地執行……」
我微微側過頭,瞟了一眼隔我三列的歐陽俊和隔我七列的易子夢。易子夢的眼裡充滿了恐懼,歐陽俊眼神中則更多的是不服。
「在此,我誠摯地向任欣班長道歉,也向連長、指導員道歉,希望同志們引以為戒,堅決服從管理,堅決聽從指揮……」
我站在隊伍裡,靜靜地看著安哥。他的頭低垂著,如同一枚沒有按時被採摘而在樹上被風乾的果子,他的眼睛死死盯著手中的「檢查」,眼神中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屈辱,也有一種被逼無奈的妥協——而就在一周之前,他還昂首挺胸意氣風發,為即將實現他投筆從戎建功沙場的抱負而躊躇滿志。
新兵連第二周,齙牙開始教我們打背包。打背包有兩種方法,一種「三條筋」,就是背包繩裹著被子,剛好是三橫壓兩豎,看起來牢固而美觀,可惜比較費時;另一種叫「一條龍」,簡單來說就是繩子繞著被子纏上幾圈,不求漂亮,但一定要速度快。
「如果是拉練或者野營,就用第一種方法,如果是緊急集合呢——就用第二種,」齙牙說完十分嚴肅和莊重地挨個看了看我們,語氣凝重、語速遲緩地說,「做好緊急集合的準備。」
果然,當晚十一點,我剛剛入夢,就被一陣尖厲而短促的哨聲驚醒。齙牙低聲喊道:「緊急集合!快點!」我趕緊爬起來去找電燈開關,黑暗中一隻手重重地拍在我胳膊上,「混賬,誰讓你開燈的?!」
別的人已經穿好衣服開始打背包了。我火急火燎地摸索著我的上衣、褲子、背包帶,暗夜裡傳來小白絕望的聲音:「誰穿錯我的褲子了!」
豬頭的聲音傳來,「我說怎麼死也穿不進去呢,給你!」
「誰再說話我弄死誰!」齙牙惡狠狠地罵道,「就這屌素質還當兵呢!」
有人已經衝出去了,因為去開燈的動作耽誤了時間,我衝出去的時候已經落在了後面。
跑出去十多米,齙牙一把堵住我,「你的帽子呢?」我在心裡罵了一聲「操」,又跑回去拿帽子。等再回來的時候,全連就剩我一個沒到了。
眾目睽睽之下,我衝著普洱喊了一聲「報告」。
普洱瞟了我一眼,迅速轉過頭去衝著齙牙冷笑道:「最後一名,二排一班。」
齙牙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看上去要不是現在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他只怕會衝我咬上一口。
我無比狼狽地跑進隊伍,前後左右一看,除了幾個老兵班長背包像模像樣以外,其他的水平都差不多:背包跟粽子一般圓中帶方,衣服扣子錯了幾粒,沒戴帽子的不在少數,穿拖鞋的也有幾位,還有褲子穿反的,大門沒關的,甚至還有一個強人,就穿了一條秋褲跑出來了……看到這裡,我不禁稍感寬慰。
「科目!」普洱咬牙切齒,「三公里越野,目標操場,出發!」
隊伍開始向右轉,帶來一陣「丁零噹啷」的聲音,不知是誰把牙缸掉在了地上,隨後又有人背包散了架,有人鞋掉了,有人丟了帽子……總之一路,洋相層出不窮。用普洱的話總結:「沒有最差,只有更差。」我因為先前已經丟過人了,可不敢再丟人,於是勒緊背包亦步亦趨跟著前面的張齙牙,順便把大部隊甩在了屁股後面。齙牙好像不大情願我跟著他,加大了步子,把我甩出一截來,我再次暗自問候了他的張氏先人,咬咬牙跟上他。攆著齙牙跑到終點,我的靈魂似乎已經出竅了,血液在血管裡左衝右突,如同一條條受驚的蛇。張齙牙也好不到哪裡去,雙手叉腰一邊大口大口喘氣一邊傻傻地瞪著我,像一條被6月的太陽曬暈了的狗。同樣瞪著我的,還有捏著秒錶裝模作樣的普洱。後面的人陸陸續續跟上來,那情形有點像1949年渡江戰役之後的國民黨軍隊。普洱連長好不容易把隊伍給弄整齊,這時遠遠地傳來「丁零噹啷」的聲音,我們的親密戰友朱聰深一腳淺一腳闖進了大家的視野:帽子斜斜地扣在頭上,衣襟大開,武裝帶不見了,挎包上的牙缸和水壺隨著身體的晃動撞在一起,發出類似駝鈴的聲音;手裡的被子已經散架,如同被水泡過的花卷,背包帶一截還在背上,另一截已經在身後五米開外……「上級們」竊竊私語,普洱的臉更黑了,「普洱茶」變成了「硯台」;齙牙看上去也是氣得夠嗆,兩顆門牙不畏嚴寒地伸出來,看上去似乎很想在朱聰身上咬一口。
「二排一班!」
「到!」齙牙代表二排一班高聲回答。
「今晚上你們加加班。」普洱微笑著看著遠處。
「是!」
部隊帶回後,齙牙出人意料地和顏悅色,「都睡吧,都睡吧,以後要注意。」
看他如此溫和,我們心中的石頭也算是落了地,紛紛倒頭就睡。
大概二十分鐘,或許時間更長一點,反正是大約所有人進入夢鄉後,齙牙的聲音響起。
「緊急集合!」
見我們還愣著,齙牙加了一句,「抓最後一名。」
我們醒悟過來,開始瘋了似的找衣服,打背包,像被開水燙過的狗一般衝出了宿舍。
大約兩分鐘後,隊伍在門外集合完畢。當然,還是會有最後一名。這次又是朱聰。
「向右——轉!目標操場,跑步——走!」
四圈之後,我們被要求帶回,「朱聰,再跑四圈自行歸隊。」
朱聰從喉嚨裡含混不清地發出「是……」的回答。
「報告,」在得到齙牙的同意後,我提出申請,「我想陪朱聰跑完四圈。」
「理由?」齙牙的聲音在黑夜裡顯得愈加冰冷。
「我想進一步提高軍事素質。」
「很好!難得有人如此刻苦,」齙牙冷笑著回答,「你們倆,每人再加六圈。」
「報告!」新兵中又一個冒出來的。
「你們也想進一步提高軍事素質?」
「是。」七個人聲音不大,卻比較整齊。
「行啊你們,」齙牙一字一頓地,似乎要把每一個音節咬碎了才吐出來,「二排一班都有,向右轉!十圈!」
那次緊急集合之後,我開始放聰明了,晚上睡覺除了鞋子和外套脫掉,其他的能不脫就不脫,背包繩放在手邊,水壺和挎包的背帶提前擺好,以便在黑暗中也能準確找到。朱聰同志更加警覺,晚上熄燈後乾脆把被子捆結實,連鞋都不脫蓋著大衣就睡,反正他皮糙肉厚,每天三頓補充的熱量是別人的三倍以上,這點凍他也能扛。
我們知道,這僅僅是一個開始。
果然,隨後的兩周時間裡,我們拉了十次緊急集合。最不靠譜的,是週末普洱喝醉的那晚上,一共拉了四趟,完了每次講評還要長篇大論,從英阿馬島戰爭到伊拉克空襲,從美國的全球鷹到拉登的三姨太,最後落腳點是如何打贏信息化條件下的局部戰爭,不到四十分鐘決不罷休。他在上面噴著酒氣,全連在下面累得跟被騸了的馬一般,就連張齙牙也頂不住了,一回屋就預言普洱將來兒子的****有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