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松枝綠(1)

  果不其然,我們三排六班真正的班長是張大福,也就是我和豬頭私下裡稱呼的「齙牙」,後來覺得「齙牙」實在是對班長有些不敬,於是跟隨班裡大流在非正式場合叫他「牙哥」——當然,官方稱呼還是「張班長」。

  三排六班其餘人員也大多有非官方稱謂,譬如馮濤濤代號「秀才」,陳文博人稱「博哥」,向北別名「馬王」,我們新兵尊稱他「馬哥」。開始我還以為他姓馬,於是傻乎乎地叫他「馬班長」,弄得全班笑疼了肚子。後來我才知道,之所以給他冠名「馬王」,其實是因為他雄性荷爾蒙分泌過旺,經常「跑馬」。

  我不知道「跑馬」是不是部隊才有的「專業術語」。反正在此之前的大學生活中,我從不知道這個富有詩意的動賓結構短語竟然還蘊含著這麼一層隱晦的意思——夢遺。

  初二的時候,生理衛生老師告訴我們,夢遺屬於正常現象,是由於對異性的渴望造成的生理反應,等長大了戀愛結婚了就自然會消失。的確,進入大學時代,性的解禁遠遠超出我們的預期,性知識的學習超越了專業、年級和性別,成了唯一沒有學分卻讓大學生趨之若鶩、學無止境的科目。大二結束前,超過半數的男生和將近七成的女生已經體味了性的歡愉,個別女生甚至「高瞻遠矚」地看到了蘊含在這種快樂中的經濟價值。校外的招待所一到週末必定爆滿,校內的下水道經常被成把的馬來西亞橡膠堵住,而岳麓山間的樹叢裡,親近自然的情侶則把一叢叢灌木和草地碾平。拋開情感因素不談,性是成年人正常的生理需求,就跟吃飯和排泄一樣。有戀愛對象的,可以以愛情的名義借對方的身體滿足自己,像易子夢那樣單身的,便借助AdultVideo把自己朝氣蓬勃充滿生命力的過剩荷爾蒙消耗掉。

  有人說在部隊,雄性荷爾蒙都用來長鬍子了,腎上腺素都用來發脾氣了。「跑馬」是部隊對性最底線的包容。在這個近乎單性的環境裡,性的訴求是被禁止並且遭人唾棄的。沒有人在宿舍裡堂而皇之談論性,更遑論像易子夢喜好的那般對著電腦看AV「打手槍」了。因此「跑馬」似乎是唯一的宣洩途徑。

  而所謂「馬哥」,不過是比別人多一些荷爾蒙分泌而已。他的白床單上,不時被他弄出一幅日本地圖,其中「東京」位置還被他做了重點標記,不久之後,「韓國」「朝鮮」相繼出現,緊接著「新加坡」「菲律賓」等島國越來越多,最後,在「澳大利亞」全境版圖構築起來之前,在伍班副的強烈譴責和六班全體同志的嚴重抗議下,「馬哥」終於把床單泡進了「84」消毒液中。

  伍班副大約是班裡唯一沒有小名的,沒有小名的原因有兩個,一是他無論是長相、氣度還是性格、特長都毫無新意,他就像從一條成熟完整的工藝流水線上生產出來的產品,標準合格,卻並無特色;二是他為人古板、不苟言笑,整天拉著一張「青銅雕塑臉」,讓他樂呵一下大概需要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陣勢。

  「老兵連」其實是區別於「新兵連」的稱謂,我們習慣稱呼現處的環境為「連隊」,而這又是對應於機關的——那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地方,就如同我們這個圍牆裡圈起來的小王國的「中南海」。機關門口有高大威猛的哨兵,見了幹部「啪——」地敬一個軍禮,見了戰士眼皮都不抬。進門要錄入指紋,得到那個骨灰盒大小的儀器裡傳出一句沒有溫度的女聲「××,通過驗證」後,你才能邁進那威武、莊嚴、肅穆卻顯得多少有些不近人情的大廳。

  扯遠了,說說我們的連隊。二連是一支有著「光輝歷史和光榮傳統」的「英雄連隊」(來自指導員「語錄」),「光輝歷史」和「光榮傳統」主要存在於每週四的政治教育課上,白白胖胖如同一團年糕的指導員對這些故事如數家珍,譬如在大西北創業時期條件是如何艱苦;譬如抗美援越時期我們的前輩是多麼頑強;譬如1998年抗洪的時候部隊是多麼英勇……聽得人心潮澎湃熱血沸騰,巴不得馬上來一場世界大戰,然後我們刺刀見紅,用鮮血續寫連隊的輝煌。當然,也有諸多指導員迴避和忽略的地方,卻在一茬茬官兵中口口相傳,充滿了傳奇色彩。譬如前幾年一個老兵搞大了外面南雜店老闆女兒的肚子,人家天天拎著農藥瓶子跑到部隊門口鬧騰,搞得首長們心浮氣躁把那個老兵除了名。儘管這屬於「野史」,不能載入連隊光輝的史冊,但教訓是深刻的,指導員指導我們「要樹立正確的婚戀觀」,普洱連長則警告我們「不但要管好自己的嘴巴,還要管好自己的****」。

  像解放軍所有連隊一樣,二連實行「連長加指導員」雙領導制。從制度上來看,這是為了遵循「黨指揮槍」的原則,從思想和組織上保證「黨對軍隊的絕對領導」,從更深層次的內涵來看——我認為,這正是符合中國人的哲學思想:「陰陽調和,相生相剋,」通過相互影響相互牽制來達到內部的「和諧統一」(太極圖上的兩個小蝌蚪不正是咬著對方的尾巴嗎)。事實上,也像許多連隊和實行雙領導制的單位一樣,軍政主官要達到和諧統一實在是很難。想想人家自由戀愛的夫妻,結了婚還有那麼多搞****的包小三的離婚的上吊的,何況這種類似於「拉郎配」的幹部選派?作為一個幹部,你無法選擇自己的崗位或搭檔,你能選擇的只有工作方法:要麼學會跟搭檔磨合,搞好互補,通過兩人共同努力把一個單位帶好,然後實現雙贏;要麼,你篡權奪權,通過一系列「厚黑政治」來打壓對方,鞏固自己的統治。

  聰明的人會選擇前者,譬如我們指導員。儘管普洱有時表現得咄咄逼人,指導員卻不吭不哈,始終笑瞇瞇的如同年畫裡的童子。普洱呢,粗中有細,雖說有時會有些小動作,但從來都是以不影響大局為前提,以不激怒指導員為底線,他的張揚、他的粗獷以及對權力的****是可控的,是收放自如的,是兼顧軍事幹部特點和領導風範的。往小了看,他們就像兩夫妻,一個主內一個主外,有時會拌嘴卻遠不至於離婚;往大了看,他們的關係可媲美大國外交,既有競爭又有合作,既有明爭暗鬥又有合縱連橫,微妙而充滿智慧。

  這些感悟是在下連隊一周後產生的。這一周總體來說過得忙碌而充實,卻不似新兵連那麼壓抑——我們終於不用上廁所之前必須打報告也不用打電話限時五分鐘了,甚至,我們還可以趁著休息時間去一趟服務社,順便經過通信營的樓下裝作不經意地瞟一眼樓上的女兵。

  女兵——說到這裡我就不得不提「B4」中最風流倜儻的歐陽俊了。這小子就是個桃花命,就連當兵也分到了全旅唯一有女兵的單位——儘管數量不多還容易給人造成部隊伙食特別好的假象,但畢竟那是女兵啊!在你****難耐命懸一線的時候,你會計較糠窩窩是不是糧食嗎?

  「一個個跟沒削皮的紅薯似的。」在一次偶遇中,歐陽俊簡單地介紹了他們連女兵的狀況,並且發出了如此歎息。聽得旁邊一直淌哈喇子的風子暴跳如雷,「媽的!平時有個女生看就不錯了,你還挑三揀四,不行老子跟你換啊!」這廝全然不顧兩人初次見面的基本社交禮儀,差點就要揍這個白白佔用資源「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小白臉」(豬頭稱歐陽俊)。

  歐陽俊大為光火,一邊摩拳擦掌一邊訓斥我品位低下交友不慎跟這麼一個腦子不好使的傻×在一起,並預言我假若不懸崖勒馬則一定會智商跟著降低到白癡水平。

  我和豬頭費了老鼻子勁才把兩人拉開。豬頭拖著風子回去了,我穩住歐陽俊,笑著說:「這傢伙是憋壞了,你是飽漢不知餓漢饑啊,以後別刺激他們了。」

  歐陽俊白了我一眼,沒說什麼。突然他轉過身來,一臉嚴肅地看著我。

  「幹啥?」我第一次被他這樣盯著看,老實說還有些緊張。

  「告訴你兩件事。」

  「嗯?」

  「第一,我跟謝蕊寒散伙了。」

  「為啥?」我下意識地問道。想當初歐陽俊腳踏N只船被謝蕊寒知道了都沒有散伙;歐陽家東窗事發,別的女孩一個個像躲瘟疫般棄他而去,唯有謝蕊寒不離不棄,從這一點我就認定了他們的感情固若金湯。他們的散伙確實讓人意外。

  「我提出來的。」

  「為啥?」我窮追不捨。

  「為啥為啥,哪兒那麼多為啥?」歐陽俊不耐煩地回應道。不過很快又平靜下來,他拍拍我的肩膀,算是為剛才的衝動道了歉,「你想啊拙子,我們在部隊至少兩年,兩年時間不能回是吧?平常也上不了網是吧?用不了手機發不了短信是吧?打電話受限制是吧?」

  一連串「是吧」讓我搞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歐陽俊沒停下來,繼續分析道:「你說一個正當年的女孩,又年輕又漂亮的,憑什麼陪著你受這些苦操這些心?咱們是義務兵,人家可不是義務軍屬,對不對?」

  「再說了,」歐陽俊歎了一口氣,「你說她跟我在一起兩年時間吧,受了不少委屈,馬上都要畢業了,她也得為自己的前程做個打算,對不?女孩子嘛,要不就找一個好工作,要不就找一個好老公。」

  我用舌頭舔舔有些乾澀的嘴唇,試圖做一些蒼白無力的勸解:「也不至於啊,你在這兒待上兩年,退伍後拿上安置卡,在湘城找個好工作,不也是挺好嗎?你們堅持兩年就好了啊!」

  「或許不止兩年,」歐陽俊看著遠方起伏的群山和在山間不甘寂寞的落日,老成地歎了一口氣,「我決定了,既然來了就好好幹。」歐陽俊收回那投向無窮遠處的目光,定定地看著我,一字一頓地說道,「我要提干。」

  「提干」這個詞第一次出現在我的耳邊,如同一陣弱電流爬過我的全身。我輕輕地、不動聲色地顫抖了一下。

  「很好!支持你!」不知為什麼,我的祝福似乎有些乏力,而且顯得言不由衷。

  「那麼,第二件事呢?」

  歐陽俊的表情終於恢復了往日的活躍,他湊近我的耳邊,跟地下交通員接頭一般,「吳曲要過來看安哥。」

  「操!」有的時候,被公認為粗鄙的字眼往往能最真實地表達情緒。

  「真的假的?!什麼時候?」

  「週六。」

  「安哥同意了嗎?」我饒有興趣地問。

  歐陽俊白了我一眼,「對於吳曲來說,安哥的意見重要嗎?」

  「那倒也是。」

《斑斕:畢業了,當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