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深紅(1)

  5月6號,我和歐陽俊、林安邦獲准請假一周返校參加畢業答辯。

  捏著假條走出旅部大門的一剎那,我感到我的心在顫抖。五個月來,我們三個人中還沒有任何一個人獨自離開過這座軍營半步。而現在,當我們堂而皇之地踏過門口標著「軍事禁區」的黃色警戒線,種種磨難、約束、糾結、彷徨……如同被突然按下了「OFF」鍵一般戛然而止。換句話說,我們自由了!

  嘹亮的口號聲、踏步聲漸漸模糊。歐陽俊從包裡翻出一副墨鏡,戴上;我把被文書「保管」了好幾個月的MP3拿出來,掛在耳朵上。我們對視兩秒,誇張地大笑起來。只有安哥無動於衷,穿著便裝依舊邁著他那七十五厘米的齊步,按照每秒兩步的速度向鎮上走去。

  再回湘城。再回湘大。

  四年前,剛滿十八歲的我義正詞嚴地拒絕了夏躍進送我的提議,獨自一人扛著大箱子走進了湘城大學。報到、註冊、繳費、分配宿舍……身上穿著「以純」T恤和「安踏」運動褲,兜裡揣著夏躍進給我的「巨額」學費,心中藏著鄉下孩子的興奮、忐忑和欲蓋彌彰的自卑。那時我覺得湘大是那麼「大」,從東頭走到西頭,得三十多分鐘,比起一眼望穿的永康鎮來,這裡就像一個王國。

  我相信許多人在剛進大學的時候一定是豪情滿懷躊躇滿志的。我們每天按時起床、準時上課、認真筆記、積極參加課外活動,堅持體育鍛煉,把大學生活過得「五講四美三熱愛」。可是好景不長,一個月之後,易子夢便開始翹課玩電腦,歐陽俊也開始夜不歸宿,我大約堅持了一學期,在某個週五的下午,我懷著無比內疚的心情翹了一節課,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再往後,睡覺的時間越推越晚,起床也成為一件必須「順其自然」的事情。睡覺之前的俯臥撐運動,也僅僅保留了「俯臥」卻去掉了「撐」的步驟。教室漸漸空了,而校外的招待所卻日益人滿為患,一學期究竟學了幾門課程,只有在考試之前一周左右我們才搞明白。

  我們就像一堆密度不同的物體,以不同的速率****、墮落,我們意識清醒,卻無力抗拒。在這個集體****的過程中,也有林安邦這樣出淤泥而不染的學生,四年之後,當年被我們罵作書獃子的這些人賺得盆滿缽滿,他們的羽翼已豐,足以飛出校園搏擊長空,而更多的學生,卻不得不面對畢業即失業的窘境。

  四年後的今天,有人保研了,名校或本校;有人考研了,成功、調劑或敗北;有人考公務員了,行測申論不離手;有人出國了,東瀛、西歐或北美;有人工作了,有人參軍了,有人休學了,有人退學了,還有人繼續大五……

  「如果大學時光可以倒流,你希望可以回到哪一段呢?」打開校園論壇,有人拋出了這麼一個問題。回答千奇百怪,有說想回到大一開學準備從頭來過的,有說想回到某一個瞬間對深愛的女子說我愛你的,有說想回到考研的考場把做錯的那道題的答案改過來的……

  我把視線從顯示屏上拉回來,把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是一個大晴天,陽光透過林蔭道上葳蕤繁茂的香樟樹,漏下斑駁的光影,我就在這樣的光影裡,走過了人生最朝氣蓬勃的三年半……

  第一學期,我老老實實,中規中矩,上課很少遲到早退,現在能回憶起來的有:一次在路上被電動車撞,所幸只是皮外傷;兩次被扒,共計損失人民幣三十六元和價值三百元的諾基亞1110藍屏手機一部;四次被人偷走衣服,包括****,其中三次是在晾衣場,一次是在澡堂;六次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答對次數為五次;無數次在凌晨被賣房的、賣車的、賣盒飯的電話短信從夢中驚醒;曠課記錄為零,****記錄為零。

  2005年的春天,受歐陽俊濡染,我未能免俗,跟一個和我等高的女孩談了一場莫名其妙的戀愛——兩人在一起有點莫名其妙,分手也是莫名其妙,沒頭沒尾的戀愛應該不算戀愛,就像沒頭沒尾的小說不能算小說一般。女孩是我在選修中國哲學史的課堂上認識的。長得一般,五官還算勻稱,皮膚白得甚至有些病態,個子卻是不一般的高,瘦高瘦高的,一百七十三厘米卻不到四十五公斤。最有特點的是她的脖子,恐怕得有十幾厘米長,卻不到飯碗那麼粗,搖搖欲墜地頂著一顆「充滿智慧與八卦」的腦袋。有時我甚至擔心有一天這脖子會不堪重負一不小心「卡」——折了。

  「千萬不要喝酒,千萬千萬不要嘔吐,」我叮囑她,「你要是嘔吐,那你痛苦的時間可比別人要長一倍。」

  大一的那個初夏,我跟這個女孩有了這麼一段不明不白的交往。或許是因為空虛,或許是追求時尚,或許是因為荷爾蒙在體內聚集需要釋放,總之就是在一起了。我們的戀愛形式單調、內容單一,基本上只有一個動作:「走」。我陪她徒步穿越了湘城一半以上的大街小巷,多數時候只是悶頭行走,並沒有交談,即使交談,也是類似於「肚子餓不餓——不餓」之類百無聊賴的對話。

  很快便到了暑假,送她上車之前還如膠似漆,如同熱戀中的情侶,車開走後一直到暑假過完,卻再沒有什麼聯繫,到下半年,我們已然形同陌路。

  大二整整一學年,我有大概三分之一的課時都在圖書館,三分之一在畫室,還有三分之一在教室裡。這一年,我十五科考試有五科亮了紅燈(所幸補考順利過關),卻通讀了大約六十本小說,並開始寫一些邊邊角角的東西並掛在校園網的文學板塊「湘江北去」上,不過大多反應寥寥。

  大二暑假,夏躍進大發慈悲,給了我一筆「巨款」,讓我有了到處瞎逛的經濟基礎。那個夏天,我去了福建、山西、兩廣、江浙等七個省十多個城市,有過短暫****和被宰被扒等遭遇,被曬得如同焦炭。

  進入大三,我認識了顏亦冰。都說戀愛是人生最重要的課程,我不得不承認,顏亦冰是我的一個很好的老師,她教會了我很多。

  跟劉菁的相處,讓我至今心懷愧疚和感恩,她讓我真正體味到愛的溫暖和甜蜜。說起來,她才是我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女友。可是,我們終究還是分道揚鑣……

  我想了半天,在論壇裡寫出自己的答案: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想回到2006年9月的那個晚上,如果我早走或晚走幾分鐘,就不會有那一場錯誤的邂逅,也不會扯出那麼多的感情糾葛。我相信你是無辜的,其實,我也是。說「我愛你」已經太遲了,不如說「抱歉」吧。可是,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還是會選擇在那時那刻與你相遇——不會早一步,不會晚一步。

  畢業論文是當兵之前就完成了初稿的,回來之後稍作改動便參加了答辯。大概是考官對當兵的懷有好感,我的答辯比預想中的要順利。結束後,易子夢請我們吃夜宵。在「墮落街」的永遠繁華的夜宵攤上,易子夢光著膀子,趿著人字拖,嘴裡叼著一根「紅河」,旁邊是我和歐陽俊,對面是正襟危坐的林安邦和黏在他身邊寸步不離的吳曲。地上有七八個空的啤酒瓶子,桌上還有四瓶沒開的「青島純生」,數堆吃剩的龍蝦殼和一把烤串的竹籤。

  易子夢撣掉煙灰,問道:「哎,你們知道『艷照門』啵?」

  安哥追問:「啥門?」

  「艷照門!」易子夢一臉不屑,「就說你們幾個當兵當傻了吧?外面的世界發生了啥事你們都不知道。」

  「到底啥事啊?」歐陽俊的胃口被吊起來了。

  「不是吧?艷照門你們都不知道?」吳曲放下一直拽著的安哥的胳膊,「林安邦,別裝清純了。我不介意你多看幾眼柏芝的胸。」

  「啥意思,真不知道。」安哥顯得很無辜。

  「你們在部隊連電視都不看的嗎?」

  「看啊!」安哥滿臉疑惑地盯著吳曲,「可是,《新聞聯播》裡沒有這回事啊。」

  「我操!」易子夢由衷感慨了一句。

  「完了,」吳曲捧起安哥的臉,端詳一番,又甩掉,「當兵真當傻了。」

  我們幾個面面相覷,似乎都不願意承認這一事實。可是,看我們的模樣神情,便一目瞭然:三個腦袋大約找不出一根兩厘米以上的頭髮,即使在夜宵攤上也是正襟危坐——歐陽俊多少還好點,林安邦則是美女相伴也毫不放鬆,一副老僧入定坐懷不亂的架勢。最為關鍵的是,我們在夜宵攤上表現出來的不自在也不約而同,以至於消夜之後易子夢提議去唱K遭到了我們口徑一致的拒絕。

  易子夢有些失落,嘟嘟囔囔,「看樣子你們真的是當兵當傻了。」

  回到宿舍後,我們在五分鐘內洗漱完畢,於十點前準時****。

  黑暗中,我輾轉反側,安哥在我的腳那頭輕輕歎著氣。

  「老實說,我有點懷念部隊了。」對面的歐陽俊小聲地冒出了一句。

  「呵呵,瞧你那點出息。」我譏諷道,「是誰在部隊裡成天嚷著『肖申克的救贖』來著。」

  歐陽俊沒有說話,倒是安哥開口了:「我也是。這幾個晚上都沒有睡好。」

  「安哥,漂亮性感的女朋友你不陪著,在這兒霉了半年的床上你怎麼可能睡得好。」

  「滾。」安哥百年一遇地罵了一句髒話。

  「你說在部隊吧,挺反感那些條條框框。可是一出來,就是各種看不慣、聽不慣、待不慣。你們是不知道,我現在進門都忍不住先敲門喊『報告』。」

  我們在黑暗中笑了。

  「老實說我也是,」我必須坦承,現在我看不得別人亂丟垃圾、看不得別人留黃毛、看不得別人光膀子、看不得別人流里流氣……

  「拙子,」歐陽俊義憤填膺地問我,「你說我們好好的大學生活不過,非得被人管著被人虐著才舒服,我們是不是犯賤啊?」

  我和安哥都笑著回答:「大概是吧。或許,的確是。」

  第二天一早,六點十分。沒有鬧鈴,沒有號聲,我們準時起床。歐陽俊拖地打掃衛生,林安邦去操場跑步,我則把臨時蓋的一條毛巾被疊得方方正正有稜有角。

  「看樣子你真的是當兵當傻了。」歐陽俊放下掃把認真地看了看我。

  「彼此彼此吧。」

  中午,歐陽俊被一群學生會的學弟學妹們拉出去吃飯,林安邦也跟吳曲出去約會了,我一個人躺在宿舍裡。五個月的部隊生活養成了我午休的習慣。兩點半左右,迷糊之中感覺有人在晃床。我罵了一句:「易子夢你大爺的,別打手槍了。」沒有回音,床卻繼續晃著。我探頭往下看,房間是空的。這時外面有人狂吼:「地震了!地震了!」我一下子驚醒了。翻身下床,趿著拖鞋就衝到了樓下。

  操場上全是人。有光著膀子赤著腳只穿著褲頭的,有抱著筆記本攥著錢包的,有裹著棉被頂著凳子的,有拿手機打電話的——這個時候,電話已經不通了。大約十分鐘後,歐陽俊和林安邦回來了。

  「聽說震中在四川汶川。有八級。」

  「怎麼辦?」我問他們。

  安哥沒有絲毫猶豫:「走!趕緊回部隊。或許能趕上救災的隊伍。」

  「問題是這個點已經沒有回去的車了啊。」

  「我來想辦法。」歐陽俊這個時候顯得尤為沉著。

  大約半個小時以後。一台黑色「雅閣」就到了宿舍樓下。我們將行李裝好,跟幾個送行的同學擁抱告別。吳曲雙眼噙著淚,站在車窗外死死地盯著安哥。安哥衝著窗外揮了揮手,關上窗子,哽咽著催促道:「走吧。」

  吳曲拍下窗子,流著眼淚決絕地說:「林安邦你放心,我會跟你在一起的。」

  車發動了。

  「林安邦,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在一起……」吳曲的哭腔漸行漸遠,只有安哥在我旁邊悄悄地抹著眼淚。

  歐陽俊坐在副駕駛上,情緒有些低沉。他嘟囔著,似乎自言自語:「這一走,不知幾年後才能再見了。」

  我坐在駕駛座後面,也陷入了離別的感傷。我們曾期盼著怎樣轟轟烈烈地離開這座美麗卻憂傷的校園,曾幻想著在畢業典禮上要如何慷慨陳詞指點江山,沒想到,一場地震,成就了我們幾個匆忙而意義不凡的告別儀式。我或許該做點什麼,為這個苦熬四年終將離別的校園,為這如雜貨間一般紊亂不堪的大學生活,為我這一段或喜或悲的心路歷程。

  如果可以,我想再去食堂吃一碗滾燙的砂鍋粉,去教學樓聽一堂哪怕枯燥的思修課,去圖書館的九樓翻一本無人問津的小說,去畫室塗兩筆丙烯顏料,去岳麓山看一遍夜色,去橘子洲賞一回焰火……

  可是,這些看似平淡的生活,連同我迷彩服一般斑斕的青春,終將遠去。

  抵達部隊的時候是晚上九點。

《斑斕:畢業了,當兵去》